古詩詞大全網 - 四字成語 - 《寒風吹徹》劉亮程

《寒風吹徹》劉亮程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註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壹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壹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壹生的壹個時刻。我知道這壹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就在前壹天,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臺下;把院子掃得幹幹凈凈,無意中像在迎接壹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壹些事情掃到壹邊,騰出幹凈的壹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裏轉了壹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壹地葵花桿,將在大雪中站壹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現有壹兩件顧不上幹完的事而被擱壹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壹年的事情,像我壹樣用自己那只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壹生。

屋子裏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花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幹凈的院子裏,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壹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壹陣,或光著頭鉆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壹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後,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殘縮在屋子裏,還是遠在冬天的另壹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壹段歲月裏。當壹個人的歲月像荒野壹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就像現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壹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壹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壹根牛骨頭壹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熟。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裏拉柴禾。那時壹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裏的壹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壹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壹車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後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牛車壹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妳從家裏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壹千二凈,讓妳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那個夜晚並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只是這次,是我壹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壹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壹陣路,便會追上壹輛或好幾輛吉拉柴的牛車,壹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裏。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而這次,壹野的寒風吹著我壹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壹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我。我掖著羊皮大衣,壹動不動爬在牛車裏,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現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壹步步退守到壹個隱秘的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儉地用於此後多年的愛情和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妳們。

許多年後有壹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現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壹個冬天,它已經來臨。

天亮時,牛車終於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壹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壹條腿跳下車,拄著壹根柴禾棒活動了壹陣,又點了壹堆火烤了壹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壹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壹種疼,像壹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裏鉆--這種疼感壹直延續到以後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裏陰冷的日子。

天快黑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裏,父親壹見就問我:怎麽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裏說腿凍壞的事。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裏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壹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壹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壹年壹年地弄冷壹個人,先是壹條腿、壹塊骨頭、壹副表情、壹種心情……爾後整個人生。我曾在壹個寒冷的早晨,把壹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壹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個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壹邊,我感到迎面逼來的壹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他壹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壹陣才能化開。 大約上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壹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壹個人。我跑過去,看見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中。我第壹次看到壹個人被凍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壹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壹個人最後的微弱掙紮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他的身上怎麽能留住壹點點溫暖呢?靠什麽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快通壹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落在壹個人壹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壹小爐火,對這個貧寒壹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壹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裏,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瑪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壹句;天熱了讓妳媽過來喧喧。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壹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壹間矮土屋裏,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壹個人老的時候,是那麽渴望春天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壹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我壹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只壹次地把它轉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壹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壹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壹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裏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壹冬的土屋,在院子裏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壹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壹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後的壹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壹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妳姑媽死掉了。”

母親說得那麽幹涉,像再說壹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

“咋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妳大哥和妳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後事。”

此後的好壹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我擡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 不過天氣真的轉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於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壹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裏,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裏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但母親斑日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壹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隨著三十年這樣的人生距離,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我靜坐在屋子裏,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壹小碟鹹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裏光線暗淡.許久以後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壹個雪天,圍抱火爐,吃鹹菜啃饃饃想著壹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颶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壹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壹次來到村裏,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壹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簾,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壹道細微裂縫。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壹生的壹個時刻。我知道這壹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