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詩話、對聯·道不遠人》原文與賞析
羅大經
子曰：“道不遠人。”孟子曰：“道在邇而求諸遠。”有尼《悟道詩》去：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蹈遍隴頭雲。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亦脫灑可喜。
這篇 《道不遠人》 出自宋羅大經的筆記《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記述了壹首因花悟道之詩，用以闡明 “道”不假外求，即在身邊的禪理，正如孔子說的 “道不遠人”( 《禮記·中庸》)，不應 “道在邇而求諸遠”( 《孟子·離婁上》)。
全詩淺白曉暢，而意蘊豐厚，耐人涵詠。前二句以尋春暗喻遍訪求道，後二句以知春點明霍然悟道。詩僅四句28個字，頓悟禪理之旨藉此發抒，堪稱妙手偶得。前二句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蹈遍隴頭雲”，備言整日尋春不可得。“隴頭雲”脫化於壹個關於梅花的典故，據 《太平禦覽》 卷970引 《荊州記》： 南朝宋詩人陸凱自江南寄贈給身在長安的友人範曄壹枝梅花以報春，附詩雲：“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壹枝春。”詩中以梅喻春，隱言隴頭(即隴山，今甘肅省內) 無梅，故由江南寄達，以示對友誼的肫摯。“芒鞋蹈遍隴頭雲”，點校本校勘註為 “蹈”，諸本作 “踏”。句中出現了三個意象，使人馳想那個竹杖芒鞋的遊方女尼，她足躡遐荒，攀高躋險，從東到西不憚辛勞地四處尋訪，拳心意切地誌在得春。然而，到頭來壹無所獲，讓人深以為憾。這種鋪陳描寫，為下面的由漸入頓、柳暗花明做了鋪墊，用以闡發法身無象，隨物現形的禪理。
後二句求春而遍訪不得，“歸來笑撚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原來春光駘蕩竟在眼前! 這時，讀者壹定會想象到，那個苦心孤詣壹心只在尋春的女尼拈梅嗅香定然會目註神移，展眉淺笑，喜在心田了。宋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序》雲：“禪如春也，文字則花也。春在於花，全花是春;花在於春，全春是花。”移之於此，亦復如是。設想此時，春耶?梅耶?春即是梅，梅即是春，春花壹片，惝恍莫辨。而女尼則悠然會心，妙悟有得，真可謂壹派靈機，透脫無礙。
在中國詩歌史上，因花悟道、詩道兩悟不乏其例。如蘇軾詩：“誰言壹點紅，解寄無邊春”，楊萬裏詩：“不須苦問春多少，暖幕晴簾總是春”，朱熹詩：“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戲總是春。”在禪宗史上，臨濟宗兩大支派之壹黃龍派的創始人慧南(1002—1069)有三首偈頌《靈去見桃花悟道》：“二月三月景和融，遠近桃花樹樹紅。宗近悟來猶未徹，至今依舊笑春風。”“龍象相逢世不群，壹來壹去顯疏親。時人不悟其中旨，摘葉尋枝長客塵。”“壹見桃花更不疑，叢林未徹是兼非。須知壹氣無私力，能令枯木更抽枝。”據《景德傳燈錄》載：五代時靈雲禪師在溈山，因見桃花悟道，作偈雲：“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壹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對此，黃庭堅也作詩：“淩雲壹笑見桃花，三十年來不到家。從此春風春雨後，亂隨流水到天涯。”(《師王居士所藏王友畫梅杏花》)詩中的“淩雲”即靈雲，用的是《南史》中“淩雲壹笑”之語。黃庭堅晚年還寫過壹首《漁家傲》，演述此事：“三十年來無孔竅，幾回得眼還迷照。壹見桃花參悟了。呈法要，無弦琴上單於調。摘葉尋枝虛半老，看花特地重年少。今後水雲人欲曉。非玄妙，靈雲合被桃花笑。”體現了他“靈丹壹粒，點鐵成金”的詩歌創作主張。關於這首因花悟道之詩，後世多有征引敷演，如晚清詩僧八指頭陀(敬安)作有《過天竺林，追和翠雲長老原韻》，詩雲：“草鞋踏破為誰忙?壹錫正來滿面霜。長老不須重說偈，梅花猶在鼻頭香。”可謂信手拈來，意味雋永。在這首《悟道詩》中，蘊含著豐富的哲理，在禪宗看來，禪關所在皆是，關鍵在於妙悟參破。晉代僧肇(384—414)說的“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就是這個道理。禪宗高標隨順自然，“觸類是道”，“縱橫自在”，隨處可現法身。在《五燈會元》中記有青原惟信禪題的話：“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題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個禪宗著名的公案旨在宣揚內心自悟，不外馳求即可得道。
後人曾用“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表達同樣的哲理。如元代馬致遠《呂洞賓三醉嶽陽樓》中有“踏破鐵鞋無覓處，算來全不費工夫”。明代無名氏《贈書記》有“幾回訪問嘆嗟跎，今日相逢在路途。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湯顯祖在《還魂記》中把“鐵鞋”易為“草鞋”，成了“踏破草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了。
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引的這首詩，雖為短制，然而句不停意，意脈醒貫，信手拈來，繞路說禪，發想超曠，詩中即處現身說法。內含理趣妙諦，恰如羅大經文未所評“脫灑可喜”，使人讀後不嫌詩短，只覺韻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