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孩子也和他壹樣,嚼著、刮著。單調的吃飯聲幾乎蓋沒了修女聖安妮的聲音。她在給孩子們念聖伯郎丁的生平事跡。可是,沒有壹個孩子在聽。
黃昏的陰影透過高墻上破裂的槍眼鉆進了飯廳,昏暗而且陰沈。它慢慢地抹過維克托的臉,把他周圍的同伴們都籠罩在了昏黑之中,就好像要蓋住他們那剃光的頭、蒼白的面頰、灰色的罩衣和凍得發紫的手。
啪的壹聲,修女聖安妮合上了她的書。喝湯的時間過了。孩子們都站了起來,他們把板凳放回原位,然後雙手合十。
“感謝我主,賜予這頓晚飯。”聖安妮修女說。
“感謝我主。”維克托和孩子們溫順地應和著。
“上帝啊!請妳賜給法國以勝利吧!”
維克托眨了眨眼,壹道突然閃過的光線使他眼花:“勝利?對於這種沒有盡頭的戰爭,會有這種事?”
“上帝啊!救救法國吧!”
“上帝啊!救救法國吧!”
孩子們排著隊上樓回集體臥室。
在孤兒院潮濕、空蕩的樓梯上,能聽見的只有木靴單調、急促的碰撞聲,就像在~下壹下地敲鼓。
天幾乎全黑了。宿舍裏沒有窗簾,沒有燈光,比飯廳還要冷。維克托已經習慣了:這是戰爭。戰爭時期總是這樣,有人挨餓,有人受凍。
“上帝保佑妳們。”修女說,“好好睡吧,孩子們。”
“孩子們?”維克托心裏反問。他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經滿14歲了。也許是因為4年前他來的時候,這個修女就在這兒了,那時,他還真小呢!也許她是對那些小壹些的孩子們說的。這些孩子還向他伸出手,要他親親他們呢!“孩子們”——難道以孤兒院為家的孩子們還算孩子嗎?
在昏暗中,孩子們壹個挨壹個地躺到他們的床上。這裏有20個孩子,兩個人壹對,***用壹張床。
在戰爭初期,每個人都有過自己的壹張床。可是現在……這很正常。戰爭時期,孤兒、棄兒越來越多,總得有地方收容他們啊。
維克托坐著,破舊的鐵床架子咯吱咯吱地響。他壹只接著壹只甩掉他的木靴,然後脫掉外衣蜷縮到灰色的毯子裏。太冷了!
他的床伴兒馬歇爾?迪潘躺著,可沒占多少地方。唉,12歲的他,實在是太小了。他也覺得冷,用腳尋找著維克托的腳,維克托壹伸腿,踹開了他。他討厭迪潘。迪潘曾對他喊過: “孤兒,妳也就是和其他孤兒壹樣的孤兒。”從那天起,他就不喜歡迪潘了。
維克托閉緊雙眼,咬緊牙關,嘟囔著:“我不是孤兒……”“妳在說啥?”迪潘悄悄地問。“沒什麽。”維克托抓過毯子遮到頭上。“嘿,讓給我點兒!”迪潘壹個翻身,把毯子卷了過去,維克托又把它奪了過來——他存心刺激迪潘。在昏暗中,他看見迪潘正把臉藏到收攏的雙臂裏。
維克托聳了聳肩,重新躺好,怒氣全消了。他心想:也許,這是馬歇爾?迪潘命不好,他是個孤兒,壹個實實在在的孤兒。“可是我,我還有爸爸。他活著……呆在~個什麽地方。”“妳說啥呢,維克托?”
維克托假裝沒有聽見馬歇爾?迪潘的低語,假裝沒有感到迪潘正偷偷地把雙腳伸向他的腳。他盡力閉緊他的雙眼。他想睡覺……睡覺……就像睡眠會把他帶回到過去……以往的日子……以往的日子……還沒有戰爭的日子。
“可是,也許這場戰爭……是從吉到今……從古到今……就沒頭沒尾。”
這個念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頭腦裏。它讓他害怕。
“不,戰爭是有開始的那壹天的……我知道那天……”
炎熱的八月裏,天空和道路都泛著白光,馬蹄揚起壹片灰塵,帶篷的大車在路上顛簸著。維克托緊挨著用壹只手拉著韁繩的父親坐著,使勁地揮動著胳膊,驅趕又黑又大的蒼蠅。
突然,從路的盡頭,傳來了鐘聲。那是今晚他們趕赴演出的村子裏的鐘在響。
“警鐘。”
“警鐘?”
維克托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警鐘……警鐘……哦,警鐘,就是戰爭。”
父親不吱聲了。維克托睜大眼盯著父親,他聽不懂。警鐘壹直在響,仿佛永遠不會停下。
戰爭就是這樣,它借著壹口鐘,突然闖進了人們的生活。它會永遠把壹切都改變嗎?
那個晚上,沒有別的代表符號。
這口鐘,響得好厲害啊!
維克托睡眼惺忪地驚跳了起來。夜色中,聖安妮修女的影子在墻上移動著,她手裏舉著壹節蠟燭。“起來,快起來,這是警報。”
孩子們全起來了,他們還沒有睡醒,又都給嚇著了。
“這不是做夢吧,維克托?”馬歇爾?迪潘問。
維克托沒有回答。修女推著那些最小的愛哭的孩子們往前走。
維克托匆忙地穿上他的木靴。
“哥達機……哥達機!”
修女尖聲大叫。維克托仰起頭:哥達機,德國轟炸機!
壹陣奇怪的嗡嗡聲籠罩了孤兒院,就像壹群詭異的飛蟲在圍著孤兒院盤旋。維克托知道這種聲音。他不用看就知道——這個城市經常遭遇轟炸。
用不著害怕。他閉上了眼睛,恢復了常態,等待壹切過去。
“妳們快壹點兒!”
墻在晃動。
孩子們跟著那壹點點可憐的只能照亮聖安妮修女的燭光亂糟糟地往樓下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
鐘還在響著,響著,維克托堵住雙耳。突然,閃光四起,爆炸聲和耀眼的光亮劃破了漆黑的夜,就像節日中的鞭炮。維克托看見沈重的大門像壹張紙板壹樣破裂開,火焰沖進孤兒院。他看見門廊裏的柱子在搖晃,身後的樓梯在倒塌;他看見他的同伴們,壹個接壹個像被保齡球擊倒的小木柱壹樣倒在了壹起,張著嘴。樣子奇怪;他看見聖安妮修女松開了蠟燭,慢慢地,慢慢地,背貼著墻滑下去。他聽見喊叫聲,瘋狂的喊叫聲,那是由他的同伴們的嘴裏發出的。
他不顧壹切地往前沖了出去,雙臂伸向外面晃動的、五光十色的夜。他原來聽到的嚎叫聲,現在是由他的嘴裏發出來的。他奔跑著,喊叫著。在小城的大街上,他跑著,喊著。
在他的周圍,黑色的房子在燃燒。人們從房子裏奔跑出來。他聽見他們語無倫次的聲音,他還聽見有人在喊:“維克托……維克托……”不,這不是真的,他沒有轉身,不需要轉身。他只能往前跑!盡管他的腿僵硬,就像在噩夢中壹樣。
在街的盡頭,他看到了教堂那笨重的建築物。這座教堂在上次轟炸中已經倒塌了壹半。那至少是六個月以前的事了。維克托沖進了教堂。
他順著倒塌的碎石塊,溜進了教堂。透過屋頂的大窟窿,他看見壹片黑色的夜空,寂靜的夜空。
“‘他們’走了。”
維克托跌坐在椅子上,他看不見任何東西,除了祭臺上的壹點點微光——那是壹盞油燈。
突然,他開始哆嗦,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劇烈的哆嗦。他緊緊地抱住胳膊還是止不住。牙齒在打戰。他閉緊雙眼,躺到地上,縮緊雙腿。他聽見還有人在喊:“維克托——維克托——”是壹種帶哭腔的聲音。他再也
憋不住了,放聲大哭,因為這裏沒有人會看見他。
壹口鐘尖細的回聲驚醒了維克托。他嚇得跳了起來,撞翻了後面的壹張椅子。正在往祭臺上走的牧師沒有註意到他,唱詩的孩子也沒有註意到他。正是那個孩子在敲鐘。
天亮了,通過屋頂透進來壹束蒼白的光線。有幾個教徒坐在第壹排。維克托坐著,但是很不舒服,因為冷,他凍得直發抖。他用嘴往手指頭上哈氣。
整個教堂就像壹堆廢墟,可是神父卻熟視無睹地領著教徒做彌撒。他用拉丁語,低聲地在講道。
“這可真夠滑稽的,在戰爭中,有人哭喊,有人講道。”
維克托終於站了起來,他赤裸的雙腿活像兩根冰棍。
“我怎麽走回到孤兒院呢?”
“孤兒院……”他的胃裏壹陣惡心,“孤兒院……再也沒有孤兒院了。聖安妮修女、馬歇爾?迪潘、還有其他的孩子,所有的孩子們,他們怎麽樣了呢?”
維克托又跌坐到椅子上。“我,就剩下我壹個人?如果有人看見我,就會把我送到另壹家孤兒院去,準
是……”
人們把他們——孤兒們前後左右地趕著,從不征求他們的意見。
“爸爸會不知道往哪兒給我寫信。”
父親給維克托寫信壹直持續到去年五月,而後就再也沒有信來。別人對維克托說,他父親失蹤了。
“可他沒有死,沒有死,準沒錯兒!”
維克托重復著這句話,壹天至少20遍。這句話使他能忍受壹切,無論是饑餓、寒冷,還是昨天那可怕的喧
鬧。別的孩子也是這樣,凡是不相信自己父親已經死去的孩子們,都壹樣。
維克托突然站了起來。
“我要去找爸爸……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他。”
想到父親用雙手把他抱在懷裏,他覺得非常輕松了。
他的木靴踩響了地板,有壹個頭轉了過來,壹個老婦人的頭。頭上包著頭巾。維克托溜到壹根柱子後面。
“要是她認出我的制服……”
他不再挪動。老婦人又重新埋頭做她的彌撒。
在祭臺的左面,走道的盡頭,聖器室的門開著。維克托踮著腳尖走過去。
“祈禱吧,我的兄弟姐妹們,”牧師先生用憂郁的聲音說著。“為昨夜死去的人們,為今日將要死去的人們祈禱吧!為失蹤的人們……”
維克托的心猛地抽緊。這句話幾乎使他昏過去。
“為未來的勝利祈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