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柳青陵
昆侖巍峨,雪色的月光俯照在山巒之上,憑顯壹股神秘的氣勢。羊腸的山道間,隱隱有人影行走,那人走得甚急,似乎有要緊的事。
夜色忽然深重起來,月亮也隱在了黑緞般的夜幕之後,那人也消失在黑夜中,不見了蹤影。片刻,前方傳來了壹陣金鐵交鳴的聲音,壹個濃濁的男聲喝道:“誰敢夜闖昆侖!我黑風寨的兄弟在此,任誰也別想西去!”
話音未落,就見淩厲的劍光劃破夜幕,隨後便是硬物墜地的聲音。“擋我者死!”冷冷的語音響起。這世間,還沒有可以阻擋他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情,就只會直往向前。
不遠處,傳來低低的驚呼聲,有壹個影子飛速向西逃竄。劍光又是壹閃,正好架在逃竄人的脖子上,那人趕緊說道:“‘劍聖’大俠,妳放過我,我加入黑風寨是迫不得已的。”
修羅收劍如風,盯著那人看了壹會,冷聲說道:“快走,以後別讓我見到妳。”那人趕緊竄走,不敢多說壹句。江湖上沒有人知道,違抗“劍聖”命令的人,會有什麽後果,傳說,那些人都死了,而且死得很難看。
看著那人走遠,修羅剛毅的面上浮出壹絲笑容,極其自信。江湖中人相信,得到《武林寶鑒》就可以找到去帕米爾高原的路,但他相信,憑他自己的力量,也可以穿越昆侖,到達帕米爾。所以,當那個漢子死後,他沒有再去尋找《武林寶鑒》的下落,而直接上了昆侖。
他想,除了他以外,大概沒人知道,他非要到帕米爾的理由。他和別人不壹樣,此去不是為了自己,而只是為了他。在旁人眼中,他是江湖上出名的劍客,但他清楚,他不過只是他手下的壹名死士,而且是最忠實的死士。所以,當他下令要取得帕米爾神人的絕世武功之後,他就非取得不可,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
越往西去,天氣就越寒冷,天地之間,只剩下壹片茫茫的白雪和堅冰。修羅開始冷得有些哆嗦,他本出生於溫暖的江南,從不曾到過這等寒冷之地,所以,他時時需要消耗內力來取暖。但他壹意癡迷於劍術,對於別的兵器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於連最基本的內力修為也不太重視,因而他的武功,有壹個致命的弱點——不能久戰。壹旦僵持不下,他的內力消耗盡了,再精妙的劍法也抵擋不住高手的攻擊。此刻,修羅在冰天雪地中行走已有好幾日,內力的耗損已然到了盡頭,只得硬撐著向前走。
到了壹處懸崖,修羅壹個踉蹌,跌坐在雪地上,險些滑到崖底。他掙紮著站起,此時此刻,絕不能停下來,要是停下不動,很可能就會被掩埋在雪地中。修羅壹面慢慢向前走,壹面調整氣息,希望能恢復壹點真氣。
在崖邊走了壹陣,修羅就發現,這懸崖竟似沒有盡頭,要到對面去,必須飛過這懸崖。修羅瞇著眼睛,估測崖的寬度,心中不禁有些失望。懸崖約有十丈,即便他內力充沛,以他的輕功,沒有借力的地方,也是絕飛不過去的。
修羅摸摸手中的定光劍,又摸了摸纏在手腕上的銀絲,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銀絲解下,綁在劍柄上,又向後退了幾步,開始助跑。到了懸崖邊緣,修羅用力壹點,借力飛向空中。他的身形剛剛飛起,右手就用盡全力把定光劍擲向對面。如果,定光劍能插進對面的崖壁,他就可以手拉銀絲蕩過去。修羅的銀絲乃是天蠶絲,堅韌無比,若非像定光劍這樣的上古寶劍,絕難斬斷。
這法子原本極為冒險,此時他內力不濟,崖間山風又正烈,若定光劍半途被風吹落,他就必定葬身崖底。修羅卻想到了壹個取巧的辦法,他順著風勢擲出定光劍,而且斜著向下,這壹來,下墜之力和風勢,就可以彌補他不足的內力,再加上定光寶劍,足有八成把握。
果然,定光劍依仗著銳利的劍鋒,插進了崖壁,修羅手拉銀絲,只覺得耳邊山風凜冽,片刻之間已蕩到對面。定光劍劍身不斷顫動,似乎是承受不住修羅蕩過去的沖力與重量,修羅趕忙緊緊抓住崖壁,穩定住身形,才又借著凹凸的巖石,向上攀爬。到得定光劍插入之處,修羅伸手想拔出劍來,那劍卻紋絲不動。定光劍雖只有小半個劍身沒入崖壁,但他方才強渡懸崖,早已力衰,當然不可能拔出定光劍。修羅又試了壹回,定光劍還是不動,他只得放棄拔劍,先攀上崖頂再做打算。
才到山崖頂端,修羅就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簫聲,那簫音平和從容,仿佛不曾沾染壹點人間煙火,純粹清澈得叫人能看清楚心底隱藏的陰影。修羅頓時呆在原地,腦中不斷閃現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不自覺就升起了壹絲迷茫。
簫音逐漸近了,修羅只見來人容顏淡雅,素袍當風,壹頭長發只用壹根白色絲帶系在腦後,風壹吹,就隨風飄動,益發襯得他神情恬然,氣度非常。他手持壹把紫玉簫,手指上下翻飛,正吹得專註。修羅粗通音律,不知那人在吹什麽曲子,只覺那曲子異常美妙,不知不覺竟恢復了幾分內力,僵硬的身子也暖和不少。
突然之間,簫音壹變,音調漸高,大有金戈鐵馬慷慨激昂的氣勢。修羅暗自凝神靜氣,以防來人猝然出手,如今,定光劍不在他手中,他必須萬事小心。
“山野荒地,怠慢遠客,還請恕罪。”壹曲罷了,那人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對著修羅微微點頭致歉。他聲音清亮柔和,十分動聽,竟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修羅腦中突然閃出《武林寶鑒》中描寫昆侖神人的那段,驚呼出聲:“先生可是昆侖神人?”那人斂起笑容,搖頭道:“何曾有昆侖神人,不過是世俗稱呼。”修羅心知他這話是承認了身份,立即就說:“先生,可否相求壹事?”
“若是相求武林絕學,妳可不必說了!”那人微微有些慍怒,眼中透出逼人的神采。修羅不禁心中壹凜,便改口說道:“我渡崖時,將配劍落在崖壁之上,請先生幫忙取回。”修羅知道,要與眼前的人拼鬥,非要有劍在手,方才有幾分勝算,於是,他便想借他之手取回定光劍,也可借此看看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那人又展開微笑,說道:“我叫穆,妳無須稱我先生。”修羅也道:“我叫修羅。”穆點點頭,將紫玉簫收在懷中,就直接跳落懸崖。修羅趕忙走到崖邊,向下觀望,只見穆的身體並不急速墜下,而是緩緩降落。原來,穆用雙掌交錯拍向下方,借著那壹點點阻力,施展絕頂輕功向下落。修羅佩服至極,就憑這手輕功,穆就是壹個不可小視的對手。
眨眼工夫,穆已落到定光劍旁邊,他右手握著劍柄,左腳向崖壁猛蹬,借力將定光劍拔了出來。劍壹拔出,穆沒了支撐點,立時就向下墜,修羅壹驚,握在手中的銀絲,立刻就拋了下去。穆卻只作未見,將手中的劍向下壹劃,身子便在空中壹滯,他又用左腳點在右腳腳背,壹下就撲回到崖壁上。隨後,他雙手壹按崖壁,身子就筆直升起,竟似飛天壹般飛回崖上。
“好功夫!”修羅不禁贊嘆出聲。穆微笑著將定光劍遞還修羅,向他道謝:“多謝妳出手相助。”修羅面色有些發紅,心中感慨不已。穆不肯接受他的幫助,可以看出他也是個心高氣傲、極有自信之人,偏他又客氣地向出手相助,實際卻並未幫到他的人道謝,這點足以證明,他為人溫潤如玉,待人親切有禮,是個謙謙君子。
修羅接過定光劍,對穆拱手為禮,道:“先生行事,修羅佩服!我此來確是為了武林絕學而來,還請與先生鬥上壹鬥,若我輸了,立刻就走。”修羅捏了個劍訣,靜待穆出招。
“妳也是磊落之人,見我遇險,毫不猶豫便出手相助。”穆微微蹙眉,沈吟片刻道,“我也不相瞞,這武林絕學壹說,壹半乃是誤傳。方才我取劍那壹手,實是我的極限,妳可相信?”
修羅當下便說:“先生何等人,豈能欺瞞我!我相信先生。”
穆笑道:“若我們打起來,要分勝負,恐怕不易。”
修羅也笑:“不知先生可有藏酒?我們酒中定勝負,如何?”
穆頷首應允,領著修羅回到居所,將地窖中的藏酒,搬了十壇出來,與修羅對飲。
修羅酒量驚人,五壇下肚,也不禁臉上發燒,有些酒意。穆卻面色如常,五壇酒對他來說,竟如清茶壹般。
又各自飲了十壇,修羅已然面頰通紅,神智也有些模糊。穆竟然還如未飲之時,修羅嘆道:“先生海量!”
穆笑著搖頭:“我不過是施展清心訣,將酒意消除罷了。這些酒,原本是先師所藏,平日,我實則是滴酒不沾,今天不忍拂妳興致,便取巧陪妳飲酒。”
修羅大笑,能在這昆侖山巔,結識如此之人,壹生無憾。
穆抽出紫玉簫,放在唇邊輕輕吹奏。朦朧之間,修羅只聽得簫音柔細婉轉,似有說不出的輕愁別緒。他正待要問穆有何心事,卻發現舌頭已不聽使喚,神智也已昏茫。最後,他聽穆念道:“惆悵冷煙飛萬裏,寂寞寥客是清狂!”
修羅昏昏沈沈,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來,卻發現身在昆侖山下的小鎮。他上山之前,便住在此處,夥計告訴他,今日已是八月十九,距他離開之日,已有數十日之久。
修羅不禁苦笑。是夢?非夢?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那曲無名的曲子,但如今已是——
飲罷相歸去,憑將意氣生。
數年後,江湖流傳著,“劍聖”修羅與昆侖神人決戰於昆侖之巔,二人打了三天三夜,直叫天地變色,日月無光。最後,兩人力竭,雙雙亡於昆侖。武林後起之秀,心生向往,試著登上昆侖山,尋找決鬥的遺跡,卻壹無所獲,只聽得簫音飄渺,似是傳說中的神人魂魄,還遊蕩在山間。其中,壹些頗有文采者,紛紛於崖壁上題詩賦詞,有壹首這樣寫道:
少年負膽氣,好勇逞鋒機。殺意倏忽湧,風雪盡沾衣。
簫影漫天舞,劍光奔如飛。但悲昔日戰,絕頂無人歸。
壹縷清音起,魂魄似依稀。風姿遺世立,脈脈送斜暉。
昆侖景色舊,人間幾芳菲。到此心傷處,還悼當年威。
又過了數年,昆侖絕頂壹戰,已經逐漸被江湖的人遺忘,也再沒有人上昆侖追悼往昔,那些題在崖壁上的詩句,也被風雪銷蝕,變得模糊不可辨認。
唯壹沒變的,就是風起之時,在嗚咽的風聲中,有微弱的簫音。偶爾,會有壹團小小的黑影壹閃即過,還有壹句漫吟,在風裏被拖得很長。
“惆悵冷煙飛萬裏,寂寞寥客是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