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壹點使老科斯庫什著實難過了壹陣,。他顫抖地伸出已麻木的手摸索著身旁的壹小堆幹柴。確認了木柴的位置後,他又把手縮回了破爛的皮襖裏,繼續聽周圍的聲音。沈悶的冰破裂的聲音告訴他,酋長的鹿皮帳篷已被拆卸開了,甚至已經在被疊壓成包裹。酋長是他的兒子,身材魁梧,體格健壯,是部落裏的首領,聰明的獵人。婦女們在收拾帳篷行李時只因慢了壹點,他便大聲責罵。老科斯庫什豎著耳朵仔細地聽著,因為這是他最後壹次聽到這種聲音了。基霍的帳篷拆完了!塔斯肯的也拆了!七座、八座,可能只有巫師的還立著。而現在他們開始在拆了,他聽到了巫師在把帳逢放上雪橇時的咕噥聲。壹個小孩在哭泣,邊上有個女人在輕聲低語地安慰他。“準是那個煩人的身體羸弱的小科蒂,”老人想,“他就快死了,或許人們會在冰凍的苔原上挖個洞做為他的墳墓,並在上面堆上巖石,以免狼獾的撕食”。好了,這又算得了什麽呢?他最多只能再活幾年,而這幾年中吃得飽和挨餓的年頭參半。而最後,他們都會因饑餓而面臨死亡。?
那是什麽?噢,是男人們在驅策著雪橇拉緊皮帶。他聽著,因為他以後再也聽不到了。皮鞭怒吼著向狗抽去,老人聽到它們在哀叫。它們是多麽地憎恨這樣的工作和旅程啊!他們出發了,他們走出了他的生命,他將壹個人面對剩下的難熬的時光。不,雪地裏傳來鹿皮靴踩在上面的嘎喳嘎喳的響聲,有個男人走到他的身旁,輕輕地把手放在他的頭上。他的兒子這樣做很好,他記得其他老人的兒子在部落離開後都沒有等在後面,但他的兒子這樣做了。他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中,直到他兒子的話語把他拉回來。?
“您還好吧?”他問。?
“很好,”老人答道。?
“幹柴就放在您身旁,”年輕人繼續說道,“火著的很好。今天早上天灰蒙蒙的,不是很冷。這幾天要下雪了,現在已經開始下了。”?
“啊,現在已經開始下了啊。”?
“部落裏的人都很著急,他們的行李都很沈,還都餓著肚子。路途還很長,他們要走的快壹些。我現在也要走了,您保重!”?
“很好,我就像壹枚暮年的樹葉,輕輕地連在樹幹上。只要壹口氣吹過來,我就會落下。我的聲音變得像個老女人,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腳前方的路,並且我的腳很沈,我很累。很好。”?
最後的抱怨像雪壹樣消逝,他隨後滿意地低下了頭。他知道兒子已經走遠了,他的手又趕緊伸向木柴,孤零零的篝火燃燒在他與永恒的死亡之間,那死亡已向他張開了大口。木柴壹根根地填到火裏,隨之,死亡壹步步向他靠近。當最後壹根木柴燃著的時候,嚴寒就會猛然襲來。先是他的腳會失去知覺,接著是手。麻木會慢慢地從四肢壹直漫延至軀幹。他的頭會直倒在膝蓋上,就這樣死去,這很容易。所有的人終將會死。?
他不再抱怨,這就是生命,它都誰都是公平的。他生於這片土地,長於這片土地,與它緊緊相連。這裏的法則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這是所有生物的法則。大自然對眾生並不慈悲,她不在乎所謂的個體的具體的生命,她關註的是整體的種、族的生存。這是老科斯庫什尚不開化的頭腦中所能悟出的最深刻的觀念,但他緊緊地把握著這壹點。他在所有的生命中都註意到了這壹點。樹液上升,嫩綠的柳樹芽綻開;枯黃的樹葉飄落——在這簡單的過程中講述著整個生命的歷史。然而,自然的壹項任務就是安排個體生命的活動。人不遵守這壹點,要死;遵循了,同樣也要死。自然不在乎這壹點,有許多人都順從這壹點,而且是只順從這件事本身,但不是順從了的人都永遠地活著。科斯庫什的部落是壹個非常古老的部落,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就認識許多老人,還知道壹些更老的人。因此,這個部落的存在是真實的,它代表著部落所有成員的順從。因為誰也記不得過去死去老人的墳墓了。這些老人只是壹段插曲,不能算在內,他們的死亡就像夏季天空裏的烏雲。他也只是壹段插曲,也會死去。自然不會關心這壹點,對於生命她只有壹個任務,就是制訂法則。延續生命就是生命的任務,而生命的法則就是死亡。壹個容顏姣好的少女,豐滿健康,腳步輕盈,目光灼灼。但她的任務就在眼前。她的眼中光彩流露,腳步愈加輕盈,深受小夥子們的愛慕。她春心萌動,也弄得他們心神不安。她會越長越漂亮,越長越耐看。直到有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把她娶到家中,她便開始辛苦操勞家務並成為孩子的母親。她的手腳會變得粗大笨重,眼神也會變得汙濁朦朧。最後,只有小孩才會樂意和這坐在火邊的容顏衰老的老婦人玩耍。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然而,只要壹旦趕上饑荒或是長途遷移,她便會被留下來,就像他現在壹樣,留在雪地裏,身邊只有壹小捆幹柴。
這就是法則。?
他小心地把壹根木柴架到火上,又開始陷入沈思中。世界上無論在哪裏,所有的東西在這點上都是壹樣的。蚊子在霜凍來臨之前消失,松鼠會爬到窩外死去,兔子年齡壹大就變得臃腫笨拙,再也無法從天敵手中逃命。甚至連長的又大又笨,又瞎又吵的白臉熊,最後也會被壹群叫囂的愛斯基摩犬拽倒撕食。他還記得那年冬天他是如何把自己的父親留在克朗河上遊岸邊的,就是那位傳教士帶著傳教手冊和藥箱來的前壹年冬天。許多次只要壹想起那個藥箱中的東西來,老科斯庫什就會咂舌稱贊,可他現在已無法咂舌了。止痛藥真是個好東西!可那個傳教士也真是個麻煩的人。因為他從沒住營地裏拿回過肉,但吃的卻不少,這已引起其它獵人的不滿了。但他在去爬梅歐河邊的分水嶺時,寒氣侵了肺,死了。後來狗用鼻子把他墳上的石頭拱開了,為了爭他的骨頭而互相撕咬。?
老科斯庫什又往火中填了壹根柴,再次深深地陷入回憶中。那是壹次可憐的大饑荒,當老人們餓著肚子蹲在火邊時,他們嘴裏嘮叨的總是那次育空河壹連三個冬天河水滔滔不絕,又壹連三個夏天河流冰封的日子。那次饑荒裏,他失去了他的媽媽。夏季裏,產卵的鮭魚群沒有遷來。整個部落就期望著冬天到來,好捕捉馴鹿。很快,冬天來了,卻沒有馴鹿。在那些老人壹生中,從來沒有人聽到或見到過類似的情況。馴鹿終究沒來,那已經是第七個年頭了,連兔子都不是很多。狗全都派不上用場,瘦得只剩壹把骨頭。在漫長的黑夜裏,先是孩子們哭著死去,接著是婦女和老人,整個部落只有不到十分之壹的人活了下來,見到了來年春天的太陽。那真是壹場可怕的饑荒。?
但他也見過許多次豐饒的年景。那時候,獵到手的肉都放壞了。狗吃得胖胖的,幹不了什麽活,獵物都活活地跑掉了。女人們也生了許多孩子,雪橇上擠滿了男孩和女孩。男人們的胃口也變大了,又開始了古代的爭鬥。他們先到分水嶺的南部消滅了帕利人,然後又去西方滅掉了塔那那人。他記得在他小時候的壹個豐年裏,看到過壹支大駝鹿被壹群狼捕殺。那是青哈和他壹起在雪地中看到的。青哈——後來成為獵人中最聰明的人,而他最後卻跌進育空河的冰窟窿裏。他們在壹個月後找到他時,他已經爬出了半個身子而被緊緊地凍在冰上。?
關於那支駝鹿,青哈和他那天壹起出去是想學著大人的樣子玩打獵遊戲。他們在小溪的河床上發現了壹頭駝鹿新留下的足跡,邊上還有許多狼的足印。“壹頭老家夥”,青哈根據足印迅速說道,“壹頭老的跟不上同伴的家夥。狼把它從同伴中攔了下來,死死地纏住了它。”事實的確如此。這是狼的習性。他們會不管白天黑夜。壹刻不停,緊跟在它後頭嗥叫,猛地去咬它的鼻子,就這樣死死纏著它,壹直把它咬死。他和青哈都感到壹種嗜血的欲望!那最後的場面壹定驚心動魄。? 他們延著足跡緊追了壹陣,即便是科斯庫什眼神不好,又沒跟蹤經驗,也能追上它們,因為足跡範圍太大了。他們緊緊地跟在後面,看著這殘酷、鮮活的悲劇壹步步上演。他們來到了壹處駝鹿曾停留的地方,壹片雪地被踩得稀爛,從這片雪地的中心到邊緣有三個男人那麽長,中間是這個四腿朝天的獵物的深深的印跡,周圍全是些較輕的狼的足跡。它們有的倒在地上稍作體息,而其他的則繼續捕殺。它們身體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就如同剛印上去般完好無損。壹支狼已死於這頭瘋狂的獵物的突然猛沖踐踏之下,壹些完整的骨頭還留在那裏,惡心地證明著這壹些。?
他們繼續向前走,停在了駝鹿第二次停留的地方。在這裏,這支大家夥進行了拼命的反抗,從雪地上的痕印可以看出,它兩次被撲倒,但兩次掙脫襲擊者,重新站起來。它已完成了生活的使命,但仍渴望活下去。青哈說壹支駝鹿被撲倒了還能再次站起來可真是壹個怪事,但這支駝鹿已經做到了。當他們把這件事告訴巫師的時候,他壹定會說這是壹種先兆。
他們繼續追蹤,來到駝鹿登上山坡跑進樹叢的地方。但它的仇敵在後面猛咬,它向後壹仰撞了過去,將兩只狼撞進了深深的雪裏。很顯然,壹場殺戮在即,因為其他的狼沒有理會那兩只狠,匆忙從它們身旁跑過,緊緊地跟在駝鹿的後面。現在,足跡裏開始出現了血跡,原本清晰可辨的駝鹿的足跡裏開始變得細碎零亂。接著,他們第壹次聽到這場戰鬥的聲音,不是追逐者放開嗓子的齊聲嚎叫,而是短促的狺狺之聲,說明了短兵相接和撕咬嚙食。青哈趴著從雪地上頂風爬上山坡,科斯庫什也跟著爬了上去——他在多年後成為了部落的首領。他們壹同撥開壹株小雲杉樹垂下的枝條,向前望去,看到了最後壹幕。?
這壹幕,如同其他所有的童年回憶壹樣,仍深深地印在他的腦中。他汙濁的眼裏又出現了那壹幕,和多年前壹樣,生動鮮活。科斯庫什對其感到很驚奇,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裏當他成為人們的首部和長老會裏的長老時,他做了許多大事,使他的名字成為帕利人口中的詛咒,說他在壹場空開的面對面的決鬥中殺死了壹個陌生的白人,而這是根本沒有的事。?
他對年輕時的回憶時間太長了,火已經快熄了,寒冷也更剌骨。這回,他向火中加了兩根柴,又摸了摸剩下的木柴,借此估摸自己還能活多久。假如斯卡圖哈還惦記著他的外公,多給弄些木柴的話,他就可以多活壹點時間。但她是個粗心的女孩。而且當青哈的孫子白渥第壹眼看到她時,她就不再以自己的祖先為榮了。好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在他那短暫的年輕時代裏,他不也做過同樣的事嗎?他在寂靜中聽了壹會,或許他的兒子會心軟,然後拉著雪橇回來接上他的老父親和部落壹起去馴鹿又多又肥的地方。?
他豎著耳朵,不安地又聽了壹會。沒有動靜,什麽都沒有。寂靜中只有他壹個人的喘息聲,是那麽的孤獨!聽!那是什麽?壹股寒氣流遍他的全身。那熟悉的,長長的嗥叫打破四周的沈寂,而且就在不遠的地方。此時,他漆黑壹片的眼前出現了那頭駝鹿——身體兩側被撕爛,肋部鮮血淋漓,鬃毛殘缺不全。壹只巨大的分叉的角低低地、不斷地向上挑著,直到最後壹口氣。他看到灰色閃著光的眼睛,伸在外面的舌頭,掛著口水的尖牙。他還看到那個無情的狼圍成的圈子在不斷縮小,直到在淩亂的雪地中間聚成壹個黑點。?
壹副冰冷的嘴臉碰到了他的面頰,他的思緒在這壹碰之下又回到現實中來。他的手伸向火邊拽出壹根燃著的木柴,出於對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這個畜生在這特殊場合下退卻了。它長聲嗥叫著招呼著同伴;它的同伴貪婪地回應著。最後,這些灰毛畜生圍著他垂涎地蹲成壹個圈。老人聽到圈子在縮小,用力地揮舞著木柴,喘息變成了怒吼。但這些喘著粗氣的畜生就是不肯離去。有壹只伏身爬向他的身後,接著第二只,第三只,但沒有壹只後退。“為什麽要揪住不放呢?”他問道,接著把手中的木柴扔到雪地裏。木柴噝噝作響熄滅了。圍著的畜生不安地發出呼嚕聲,但執拗地守著。他又壹次看到那只至死還站著的老駝鹿。科斯庫什疲憊地把頭垂向了膝蓋。“終究有什麽用呢?難道這不是生命的法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