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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皇嫂

故事發生在公元1644年的初春。

在河南祥符縣城最繁華的東關大街上,矗立著壹座頗有皇家氣派的大宅院――這就是名聞豫中的太康伯張府。太康伯張國紀的大女兒乳名秋蓮,二十四年前被選人宮中成了明熹宗天啟皇帝的皇後,封號為懿安,父因女貴,張國紀壹躍成了太康伯。盡管天啟是個短命皇帝,只在位七年便駕崩了,但繼位的崇禎是天啟的親弟弟,張皇後成了皇嫂,張國紀依舊安享富貴。就這張國紀還不滿足,他把持官府,廣占田地,開設錢糧商鋪,囤積居奇,又平地建起這座氣勢非凡的伯爵府第來。

可是,自過了年這兩個月來,張國紀卻縮在府裏如熱鍋上的螞蟻壹般。天下大亂,闖王李自成的大軍從西安出發,壹路勢如破竹,直逼京師,眼看大廈將傾,作為皇親國戚,怎不叫張國紀憂心如焚?當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禎和張皇後等自縊殉國的噩耗傳來後,偌大張府頓時白幡高掛,壹片嚎啕之聲。

喪幡掛了不足壹個時辰,祥符縣令胡賓便帶著壹隊衙役闖進了張府。張國紀以為胡賓定是來吊國喪的,不曾想他臉上卻像掛了壹層秋霜似的,壹見張國紀便大聲呵斥:“張老兒,自古沒有不亡的朝代。大明氣數已盡,闖王坐了江山,國號大順,除舊布新,正宜大慶大賀,妳卻掛起喪幡,是何居心?”啊!張國紀又驚又氣,渾身直抖,反唇相譏道:“胡賓,妳是大明的七品官,食君俸祿,如今皇上殉國,妳怎可厚顏 *** 翻臉事敵?”

胡賓滿面通紅,惱羞成怒道:“張老兒,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胡某已派人向李闖王送了降表,可以說現在已是大順朝的縣令了。妳卻為前朝亡君吊喪,犯下了大不敬之罪。來人,把張家大小都給我抓起來,先關進縣衙,待李闖王降旨治罪!”馬上,如狼似虎的衙役們便掏出“啷當”作響的鐵鐐,就要動手。

躲在內室窺視動靜的張老夫人見狀不妙,忙叫管家捧出兩大盤金銀珠寶,敬獻給胡賓和衙役們,這才使胡賓冷哼壹聲,發了話:“今天就饒過妳們。以後只許妳們老老實實,不許妳們亂說亂動!”言畢,帶著衙役們揚長而去。

張國紀壹 *** 癱坐在太師椅上,哀嘆不止:“完了完了,大明的江山完了。沒有了皇娘娘,我張家的富貴也完了……”

壹個月後,壹個春雨瀟瀟的黃昏,張府老門房、張國紀的遠房表弟老劉頭正要關大門,忽見兩個面容疲憊不堪、滿身旅途風塵的中年女子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走了過來,擡腳就要往裏闖。老劉頭急忙喝止。其中壹個女子將老劉頭壹陣打量,嗓音嘶啞地叫道:“這不是老劉表叔嗎?哀家……不,我是妳秋蓮侄女啊!”

老劉頭渾身壹震,睜大昏花的老眼仔細壹端詳,吃驚地叫道:“真的是秋蓮,不,是皇後娘娘!”邊說邊慌裏慌張地向大堂飛跑。

張國紀老兩口正坐在大堂上相對愁嘆,忽見老劉頭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大呼小叫道:“老爺,夫人,皇後娘娘沒有上吊,皇後娘娘回來了!”就在這時,那兩個中年婦女已尾隨著來到了大堂前。張國紀擡頭壹看頓時啞了口,木雕泥塑壹般目瞪口呆:走在前面的這個……這個身披青色衣裙、身姿秀頎的中年女子,不是自己二十多年不曾見面的女兒秋蓮又是哪個!

“爹,娘!女兒回來了。”張皇後嘴唇翕動,含淚叫道。張老夫人揉揉眼,仍恍然若夢:“蓮兒,不……不是說妳也殉國了嗎?妳……妳是怎樣逃出來的?”

張皇後將身後那個年紀、面容和身姿都同自己相仿的女子扯上前道:“爹,娘,壹言難盡吶,多虧了我這個菊花妹子……”

皇城被攻陷那天,走投無路的崇禎絕望至極,臨上吊前先是讓三個兒子各自逃命,卻逼著自己的周皇後和袁貴妃去自縊,忽又想起了寡居慈慶宮多年的皇嫂,忙寫了壹紙詔書,讓心腹太監持著壹束白綾賜張皇後壹死,以免“壞了朕皇祖皇兄體面”。張皇後接到聖旨,悲哭壹場,將頭伸進了搭在殿梁上的白綾套。那太監急於逃命,不等張皇後氣絕便扔了聖旨,掩了殿門逃之約夭夭。就在張皇後魂蕩魄悠之際,那束白綾竟然“嘣”的壹聲斷了!原來太監們為中飽私囊高價買來的白綾本是劣質品,又不知在大內府庫中存放了多少年,早已黴爛不堪了。張皇後悠悠醒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解下自己腰間絳帶,再次搭向梁間。

就在這時,殿門被推開了,壹個與張皇後面容酷肖的中年宮女懷揣幾個饅頭走了進來,見此情狀,驚叫壹聲,饅頭撒了壹地。

這宮女叫張菊花,本與張皇後同年入宮,以前在禦膳房當差。魏忠賢把持朝政時,性格爽直的張菊花壹不小心得罪了魏忠賢,魏忠賢當即喝令侍衛將她重打四十大杖!恰在這時,張皇後路過,憑皇後之威硬是將張菊花從杖下救出,並將她收作貼身侍女。多年來,淳樸厚道的張菊花對張皇後感激萬分,忠心耿耿,而本是百姓出身的張皇後也把張菊花視為知己,兩人私下以姐妹相稱。今天壹大早,由於傳膳太監逃跑,張菊花不忍心張皇後挨餓,便仗著路熟,親自到禦膳房找食物。剛找到幾個饅頭,便聽到皇上賜張皇後自盡的消息,慌忙趕了過來。

張菊花死命扯住張皇後哭道:“秋蓮姐,皇上丟了江山,讓自己的兒子都逃走,卻拿我們女人當墊背的,難道我們女人就活該陪他死?咱們偏不死,要好好活著!”

張皇後淚流滿面地搖頭道:“入了宮我便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說著掙紮著又向絲套撲去。

張菊花壹把將絲套扯下,悲憤地道:“秋蓮姐,妳好糊塗,妳的命是妳自己的,怎麽是他們朱家的?再說了,妳是皇嫂,並不是皇上的臣子,他有什麽資格下聖旨讓妳去死?還有,妳已為他們朱家死了壹回,可老天不收妳,妳何苦再死第二回?秋蓮姐,好多宮女都逃了,咱們也逃吧,逃出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妳才四十歲,到了宮外還有好歲月呢!哦,對了,妳不是常對俺說,在老家有個叫黃春生的最令妳念叨嗎?咱們出了宮興許能找到他呢。”

張皇後依舊搖頭:“休再說了,此生我無顏見人家啊,倒不如死了幹凈!”張菊花眨眨眼又道:“秋蓮姐,俺張菊花情願陪妳壹死。可父母養育之恩天高地厚,俺張菊花自幼父母雙亡,死了沒什麽可遺憾的,只是妳那二十四年不曾再見過面的父母高堂在世,得知妳殉國不知要多難過啊……”這壹番話終於勾起了張皇後的思鄉之情,她長嘆了壹口氣。見張皇後遲疑起來,張菊花不由分說,扯落張皇後的鳳冠霞帔,拿出壹件早準備好的普通百姓衣裙披在她身上,兩人混在如潮的逃難宮女群中,逃離了早已洞開的皇宮大門,迤邐直奔祥符……

聽了女兒壹番泣血訴說,張國紀老兩口如聞天書,好大壹會才回過神來。張國紀對張菊花打躬作揖,再三感謝;老夫人則壹把抱住女兒,嗚咽痛哭。最後張國紀安排道:“我兒,生逢亂世,妳我能骨肉重逢,全家團圓,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們張府後花園有座閣樓,極是隱秘,妳和菊花不妨住在那裏。另外,我還要叮囑下人們把好口舌,以免走露了風聲――胡賓那狗賊,對我張府虎視眈眈呢!”

盡管張國紀嚴禁家人走露張皇後逃歸的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過了兩天,此事就被縣衙捕快嗅了出來,傍晚時分急告胡賓。胡賓喜不自勝:若是將崇禎的皇嫂捉住,獻給李闖王,豈不是奇功壹件!當下令簽壹甩,要眾捕快作好準備,明天壹早就包圍張府,搜拿張皇後!

但是,胡賓慢了壹步。畢竟張國紀在祥符經營多年,縣府中不少衙役早已被張國紀收買為耳目,當夜,便有幾個衙役溜進了張府。張國紀老兩口聞知,大驚失色:只怕這下自己壹家大小難逃幹系!有心將女兒藏到親戚家,可那些親戚們全是見利忘義之輩,定會貪圖賞銀將女兒舉告出去的!老兩口不由急得團團轉。

倒是張皇後聽了,毫不慌張,對父母壹躬到底:“爹,娘,皇上本已下旨賜我壹死,我沒遵旨已是大錯,千不該,萬不該,女兒又回到了家中,連累了爹娘和壹家老小!如今見到了爹娘,心願已了,還是讓我遵從皇上的聖旨吧,壹了百了!”言畢,向後猛退幾步,壹頭向那根粗大的房柱撞去。說時遲,那時快,壹旁的張菊花早壹個箭步上前,死死抱住了張皇後。

“菊花妹子,別再攔我了,這世道不容我活下去啊!”張皇後聲淚俱下。“秋蓮姐,俺還是那句話,咱們偏不死,要好好活著!”姐妹倆哭作壹團。張老夫人也哽咽勸道:“蓮兒,白發人送黑發人,豈不讓人更傷心?等妳爹和我百年之後,妳再尋死也不遲!”

張國紀連轉幾個圈,突然眼睛壹亮,將老伴兒扯到壹旁悄聲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倒想起了壹個人,現在只有他能救我們張家!只是……只是這話難開口哩,他、他就是黃春生……”

為何壹提黃春生就令張家深感羞愧呢?此事說來話長。

張國紀早年本是個屢試不第的窮秀才,縣城梧桐巷有個做得壹手祖傳好豆腐、家道小康的結義兄弟黃連中時常周濟他。黃連中有壹子,就是黃春生,恰比張家大女兒秋蓮大壹歲。兩人壹塊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家大人順水推舟為他們倆定下了親事。天啟元年初夏,朝廷為天啟皇帝大選妃嬪,窮困潦倒的張國紀夫婦動開了心思。當下,張國紀瞞著女兒跑到縣衙找縣令報了名。縣令正愁無人應選呢――好人家女兒,誰願意往那再也見不到親人的地方送?當下,縣令親帶衙役,壹頂黃蓋轎來到了張家,硬是將哭鬧掙紮的張秋蓮塞了進去,送往京城

待張秋蓮被立為皇後,黃家父子自知和皇上爭不得媳婦,只得忍氣吞聲,張、黃兩家的貧賤之交也壹刀兩斷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年,因張皇後屢勸明熹宗要警惕魏忠賢謀反篡位,惹火了魏忠賢,魏忠賢便命爪牙到祥符查張皇後的腳後跟,居然將當初張皇後曾與黃家訂婚之事查了個底朝天。魏忠賢大喜:明太祖立有規矩,宮中所選後妃必須是民間未婚未聘的女子,違犯此規,就是犯了欺君之罪!當下魏忠賢逼著明熹宗下聖旨,派人千裏迢迢將張國紀和黃家父子都接到京城,要來個三堂會審。

張國紀早嚇軟了腿:黃家父子找到了出氣的機會,還有不如實說的?這回自己死定了!令人大出意外的是,土頭倔腦的黃家父子在會審時竟連連否認同張家有婚約。魏忠賢勃然大怒,當即喝令對黃家父子動大刑。可憐壹頓大刑下來,年老體弱的黃連中壹命嗚呼,黃春生則生生將舌頭咬斷,也不將庚帖交出來。魏忠賢無奈,只得罷手,壹場針對張皇後的軒然 *** 戛然而止。

張國紀返鄉後親到老友墳前祭奠,並當場要補贈給黃春生千兩白銀和兩個美貌丫環。成了啞巴的黃春生對此嗤之以鼻,拂袖而去,依舊開自己的“黃家豆腐坊”……

如今張國紀提起黃春生,張老夫人聽了眼壹亮:“老頭子,妳這主意好得很,這黃春生靠得住。我們這就領秋蓮她們倆去梧桐巷黃家豆腐坊!”說著,踮起小腳就要去,張國紀連忙扯住她:“妳好傻,這事兒妳不瞞著點,秋蓮她……她怕再連累黃春生,不會答應的!”張老夫人恍然大悟。當下,老兩口只說再換個藏身之地,摸著黑,親自領著張皇後和張菊花,七拐八彎來到了梧桐巷。

“黃家豆腐坊”仍亮著燈,黃春生聽見敲門聲,急忙開了門,只見門外竟然站著峨冠博帶的張國紀老倆口,不由大吃壹驚,再細壹看,他們倆身後還跟著兩個婦人,而前面的那個婦人,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四年不見、令自己壹直牽掛在心的秋蓮妹子!黃春生壹見之下,不由激動得眼湧淚花,嘴唇哆嗦。張皇後乍見是黃春生,臉泛紅潮,滿面羞赧,兩人淚眼相望,都有滿腹話要說,可此時此刻,卻什麽話也說不出。果然,張皇後頭壹扭就要走,卻被早有準備的張老夫人死死扯住。

張國紀幹咳壹聲,老著臉皮,將事情如此這般壹說,黃春生點點頭,忙將四人領到了豆腐坊的後院。後院有壹處三間的房子,張國紀略壹打量,極是滿意。

待將張皇後和張菊花安頓好,回到前院,張國紀擺起伯爵爺的架子,拉長臉道:“春生吶,妳是大明的子民,忠君事主的道理妳還是懂的。如今娘娘落難,妳要忠心服侍。以後妳在這前院豆腐坊歇息,後院就是娘娘的行宮,妳對娘娘要恭恭敬敬。沒有娘娘宣召,妳……妳不得無故進入行宮!”

張皇後被張菊花攙扶進房間,細壹打量,不由楞住了:只見這間屋子是娶新婦用的房間,可自落成後並不曾住過人。瞧,房柱上那當年上梁的紅綢還不曾解下――祥符風俗,新婚用房落成後,要在房柱上系壹紅綢,須待新娘親手解開,以圖大吉大利。張皇後手撫紅綢,熱淚噴湧,過去的二十四年皇宮歲月恍若壹夢,如今,她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少女時代,忍不住喃喃自語:“春生哥,沒想到妳還是孤身壹人,難為妳還記著妳的秋蓮妹……”

胡賓第二天帶領壹隊捕快圍抄張府撲了個空,情知張國紀將張皇後轉移了,正要來個全城大搜捕,忽從京城傳來驚人消息:因駐守山海關的明將吳三桂投降關外滿韃子,李自成吃了敗仗,敗退離京,國號大清的滿韃子乘機入關,小皇帝順治坐了金鑾殿,君臨天下!胡賓只得暫且放過張皇後,觀望時局,再作主張。

不幾日,清軍南下,中原各州望風而降,胡賓將當初那張寫給李闖王的降表底稿找出來,比葫蘆畫瓢,再向清廷敬獻降表,搖身壹變,又戴上了大清朝七品縣令的花翎。剛戴上花翎,胡賓便接到了清廷壹道六百裏加急密詔,密詔稱:“前明懿安張皇後在闖賊進京時不知所終,傳聞其已逃歸祥符。著祥符知縣胡賓速速查證此事,並將其送歸京師,以免其被不逞之徒利用。”除此道密詔外,還附有壹道當初崇禎賜死懿安的詔書。

胡賓不敢怠慢,當下傳齊眾捕快,就要甩令簽,卻聽有人在壹旁冷笑連連,扭頭壹看,是衙中的婁師爺。婁師爺不慌不忙地點起煙袋道:“胡大人,您是將個活的張皇後送往京城呢,還是將個死的張皇後送往京城呢?”

胡賓壹驚:“此話……此話怎講?”

“送個活的張皇後,您的花翎就要被皇上摘了;送個死的張皇後,皇上會誇妳能辦事,會升妳的官。”婁師爺噴出壹口煙霧道。

胡賓更驚:“此話……此話又怎講?”

“胡大人,您不見當今朝廷是怎麽處理前朝崇禎皇帝壹家子的嗎?崇禎和他的周皇後、袁貴妃俱已殉國,朝廷便以帝後之禮為他們隆重發喪;可那個流落民間的大明太子壹出現就被朝廷以假冒之罪壹刀殺了。何故?厚待死者,可借機收買天下人之心;殺掉活的,可以斬草除根!”婁師爺指著那道明朝的老詔書道,“胡大人,大清皇帝捎給您壹道大明皇帝的詔書,是何用意?您將壹個活皇後送往京城,就是給朝廷送個燙手的山芋,不得不指真為假,壹刀殺之,而您也將落個查證不實之罪,如此,您的花翎還能戴得住?而您將壹個死了的張皇後送到京城,就會為朝廷省卻許多麻煩,皆大歡喜!”

胡賓恍然大悟,又囁嚅著問:“只是……只是如何讓那張國紀交出個死了的張皇後呢?要知道他連活著的張皇後尚且不肯交。”婁師爺又是壹陣噴雲吐霧:“得到富貴的人最怕失去的就是富貴。我倒有壹計,管保張國紀交出個死了的張皇後,只是要胡大人親自去張府唱壹出戲!”說著,附在胡賓耳邊,如此這般壹番……

自從張皇後被送到黃家豆腐坊躲藏後,張國紀多少放了點心。不成想,這天剛早飯罷,胡賓卻帶著壹隊捕快綁著壹個光頭和尚又來到張府,吹胡子瞪眼地說這和尚是剛被官軍抓獲的北芒山強盜頭子彭三大王。據彭三大王交代,張國紀是他的同黨,兩人不僅壹起殺人劫財,還謀劃反清復明呢!張國紀又驚又氣,連斥那彭三大王胡說八道。

胡賓則威風凜凜地道:“張國紀,我不管他彭三說的是真是假,他供出了妳妳就要跟我去壹趟衙門,不,是妳壹家老小都要去衙門!通賊造反是抄家滅門之罪,來人,將張府不拘男女,悉數抓起來,然後抄家點財!”眾衙役齊聲吆喝,就要動手。

張國紀嚇癱了,內房的張老夫人已嚎啕大哭。不料,胡賓和那彭三大王卻互視壹眼,都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張國紀莫名其妙,囁嚅道:“胡……胡大人,妳們這是唱的哪壹出戲?”

“妳說得不錯,我們是在唱壹出戲給妳看,壹出將來查抄張府的戲。”胡賓皮笑肉不笑地道,“樹大招風,誰讓妳張國紀富甲天下?可話又說回來,妳若還是大明朝的太康伯,誰又敢同妳唱這出戲?”胡賓話裏有話。

張國紀被觸動心事,喃喃道:“是咧,老夫如果還是大明的太康伯就好了!”胡賓抓住了這個話頭,幽幽地道:“大明的伯爵爺妳是做不成了,可大清的伯爵爺妳還可以做的,就看妳願意不願意做了!”張國紀連連搖頭:“這大清的伯爵爺豈是說做就做的?胡大人休再拿老夫開心了。”胡賓壹聲怪笑:“妳張國紀是明朝的老國丈,人家崇禎周皇後的爹爹周奎也是明朝的老國丈,可如今我大清仍封周奎為伯爵爺,難道妳不曾聽說嗎?”

張國紀不由眼壹亮。

胡賓瞟了他壹眼,繼續道:“聽說那周皇後起先也是自縊不成,逃歸在京城的娘家周府。可大清朝壹到,人家周國丈就是眼光不凡,立馬壹條白綾讓周皇後再次殉了故國,死得轟轟烈烈,義高千古。朝廷推恩於其父周奎,仍讓周奎安享伯爵之位,皇上還特賜周府壹塊金匾,上有‘節如松錫’四個禦書墨寶。周奎便將這金匾高懸府門,朝廷百官經過周府門前,文官要落轎,武官要下馬,好不富貴尊榮!”

張國紀聽得如醉如癡。

“若是妳張府門上也有這麽壹塊金匾,我胡某敢拿妳尋開心?各州縣官吏誰敢不像以前那樣尊敬妳?我的大明老皇親吶,下面的戲還要您自個來唱,至於怎樣唱,您該心知肚明了吧!”

張國紀面如死灰,兩道混濁的老淚從昏花的眼裏爬了下來,嘴唇抖動半晌,艱難地道:“胡大人,老夫明白妳的意思了。下面的戲,老夫要唱,要唱,要唱……”

再說張皇後和張菊花隱匿在黃家豆腐坊,雖說和黃春生朝夕相處,但兩人卻恪守禮節。早上隔簾照上壹面之後,黃春生便默然離去,挑擔自去賣豆腐。張皇後則親自下廚,和張菊花壹起操持餐飯,壹股久違了的家的溫馨感覺在她心中泛起。

這天傍晚,黃春生出門賣豆腐尚未回來,黃家豆腐坊忽然來了壹個張府小廝,見四周無人,便翻了墻頭直奔後房,在簾下叩了壹個頭,悄聲道:“稟娘娘,太夫人病重兩天了,如今危在旦夕,想見娘娘壹面!”

張皇後聽了,哪敢怠慢,急忙同張菊花壹起隨那小廝趕回張府。不料剛至張府門口,就見張府門額上白色的喪蟠高高掛起,張皇後心中不由壹格登,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府內,又見府內奴仆、丫環們盡皆壹身雪白的孝衣孝帽,垂手跪在甬道兩旁。難道母親已經去世了?張皇後心頭掠過壹陣不祥。待來到堂上,卻見府堂正中擺放著壹口碩大的黑漆棺材,棺材大敞著口,分明是口空棺,而在空棺上方,高懸著壹道明黃聖旨,細壹看,正是國破當日崇禎賜自己壹死的那道詔書!張皇後不由“噔噔噔”連退幾步。這時,張國紀老兩口壹前壹後從內側門裏踱了出來,更令人驚駭的是,他們倆竟然也是壹身雪白的孝衣!

“娘,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張皇後急急地道。張老夫人低頭不語,只壹個勁抽泣。張國紀於咳壹聲,關上大堂門,掏出壹個拳頭大的白玉瓶,啞著嗓子,吞吞吐吐地道:“明……明說了吧,我……我們思來想去,覺得妳還是遵了崇禎皇上聖旨的好。這白玉瓶盛的是鴆毒酒,妳……妳用它為國盡了節吧。明天,周邊各府縣官吏都要來吊喪呢……”說著,扭過臉去。

啊,原來、原來張府上下竟是為自己發活喪,這是在逼自己去死啊!似壹個炸雷在頭頂轟響,張皇後眼前壹黑,差點兒壹頭栽倒在地,幸虧被張菊花壹把扶住。張老夫人走上前,拿出壹套鳳冠霞帔,顫聲道:“蓮兒,休……休怪爹娘心狠,自打妳進了皇宮,就…壹就不再是張家的人了。這套鳳冠霞帔,是當年妳剛被立為皇後時,天啟皇上賜給張家的。妳穿戴了,仍是大明的皇後。昨日大清皇帝下了聖旨……”

“什麽大清皇帝的聖旨,就是大明皇帝的聖旨我們也不會聽的!想當初妳們貪圖富貴將秋蓮姐推入火坑,如今妳們出爾反爾,分明又是……”心直口快的張菊花忍無可忍,脫口罵道。張國紀臉孔漲得通紅,急忙打斷她的話,大喝道:“住口,妳這奴婢!上回就是妳害得皇娘娘殉國不成,如今又來信口雌黃,簡直是大逆不道!”

“哼,既然如此,恕俺不敬了。俺張菊花自幼父母雙亡,從來沒得到過父疼母愛,總以為天下父母對子女都是壹片無盡愛心,可今天俺張菊花才知道世上還有假仁假義逼死親女的狠父惡母呢!秋蓮姐,俺還是那句話:咱們偏不死,要好好活著!”張菊花扯起張皇後,拉開了大堂門栓就要走。張國紀連忙擋住門,隨即又拉著張老夫人,面對張皇後跪倒在地,“咚”地叩了個頭道:“娘娘,休聽這奴婢胡言亂語。生死事小,忠節事大,妳今日成仁成義,我…-?我張姓祠堂千秋萬代供奉妳的靈牌!”

張皇後閉上了眼睛,淚水順頰而下,流進嘴裏,好苦好澀――本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她對爹娘此舉涼透了心,心中殘存的親情蕩然無存!好半晌,張皇後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變得清澈而冷峻,直盯得張國紀老兩口心虛地低下了頭。張皇後沈聲道:“菊花妹子,休再說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父命子亡,子不得不亡。今天父母有命,我豈敢不再遵從?這杯酒,我喝!”

壹時間大堂內靜得掉根針能聽得見響。張菊花突然嘴唇壹咬道:“秋蓮姐,在宮中我為妳梳了二十年頭,今日妳我姐妹長別離,妳……妳能不能給我梳壹回頭?”張皇後心裏壹酸,點了點頭:“好妹子,我壹直想給妳梳頭,可妳總不讓。來吧,也讓我這個當姐的最後為妳做點事。”

張菊花拔下頭上的金釵,放在鼓凳上,來到窗前的鏡臺前,從容地讓張皇後為她梳頭。

不壹時,梳好了頭,張菊花對鏡笑道:“秋蓮姐,都說妳我長得極像,妳忘了那回在宮中,我穿戴了妳的鳳冠霞帔,不少太監宮女都把我當作了妳呢,可把咱倆樂壞了!秋蓮姐,妳把金釵拿來,我要簪上頭發了!”沒想到待張皇後壹轉身,張菊花卻冷不防抓起那個白玉瓶,拔下瓶塞,將瓶中鴆酒壹飲而盡!待張皇後明白過來,上前搶奪,已是不及!

“菊花妹子,妳……妳這是何苦?”張皇後壹把抱住張菊花,氣哽聲噎。張國紀老兩口更是面面相覷,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張菊花慘然壹笑,將白玉瓶摔了個粉碎:“秋蓮姐,若不是二十年前妳出手相救,只怕我的骨頭都朽了。今天,就讓我替妳去盡忠殉節!秋蓮姐,我……我好羨慕妳,妳有個有情有義的人在等著妳呢。妳……妳壹定要答應我,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秋蓮姐,別……別讓妹子白死啊……”壹語未畢,壹股黑血從嘴角滲出,張菊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張皇後抱著身體漸漸發涼的張菊花,心中似有萬根鼓槌在擂,震撼萬分――她怎麽也沒想到,張菊花竟對自己以死相勸,勸自己活下去!二十多年來與張菊花相處的點點滴滴全浮現在眼前,張菊花那句“好好活下去”的話語在她的耳旁轟鳴,轉瞬之間,壹股不可遏止的生的欲望從她心中噴湧而出!

“菊花妹子,我答應妳,答應妳……”張皇後壹遍又壹遍地呢喃,淚,卻再也沒有流下來……

這天深夜,夜色茫茫,壹個秀頎的身影離開了張府,頭也不回地直奔梧桐巷黃家豆腐坊……

果然第二天,坐著十六擡大轎的京城老太監又來到祥符,代表小皇帝順治連下兩道明黃聖旨。

不過,這兩道聖旨卻並非胡賓和張國紀等待中的“福音”,給胡賓的聖旨中說:“……查胡賓背叛故主,通款闖賊,實乃朝三暮四之貳臣,本應斬首棄市。今念其運送故明懿安皇後靈柩有功,特法外施仁,將其削職為民,永不錄用!”

胡賓跪在地上迷瞪半天,直到頭上的花翎頂戴被人拔下,方才回過神來,雙手撫摸著精光的頭皮,茫然地望著壹旁的

婁師爺。婁師爺依舊手持煙袋,冷笑壹聲道:“怪得了別人嗎?誰讓妳當初急巴巴地向闖王寫降表的?不是老夫為妳出這個主意,只怕如今妳腦袋掉了都不知是怎麽回事呢。”

念給張國紀的詔書則說:“……查張國紀多年來恃仗故明皇威,巧取豪奪,魚肉百姓,實為地方壹害,本應依律全家發配煙瘴之地。今念其故明勛戚,本朝寬大為懷,將其抄家清產,只留宅第供其居住,使其永沐皇清之恩!”張國紀當即癱軟在地。

不久,又羞又氣又悔的張國紀老兩口先後病亡。

就在“張皇後”靈柩運抵京城與明熹宗合葬的這壹年,北京老齊化門外新開了壹家豆腐店,老板是個四十來歲的啞巴漢子,忠厚樸實,勤勞能幹,做得壹手獨具中原風味的豆腐,人們順口稱之為“啞巴豆腐”。老板娘同丈夫年歲相當,卻身姿秀頎,風韻猶存,在店中裏裏外外幫襯丈夫,臉上整日掛著甜美而滿足的笑。夫妻倆沒有親生孩子,收養了壹對兒女,壹家四口其樂融融。“啞巴豆腐”越來越紅火,不幾年便成了京城無論貧賤富貴人家廚中的搶手貨。

曾有壹個原本是慈慶宮當差、甲申年逃離皇宮嫁了人的宮女前來買豆腐,壹見老板娘大驚失色:這……這不是自己曾服侍多年的老主子張皇後張娘娘嗎?當下這宮女連豆腐也不買了,跑出店外,逢人便說。話是壹陣風,京師之人都風傳前朝的皇嫂“流落”民間,成了“豆腐西施”,爭先恐後地前來買“啞巴豆腐”。更有大膽之人當面詢問老板娘是不是當年的皇嫂。老板娘面不改色心不跳,拿出壹張發黃

的庚帖,指指正在忙活的丈夫,輕輕壹笑:“我們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我丈夫姓黃,妳們說我是不是黃嫂?”

這下,“皇嫂”風波漸漸平息――不過,細心之人還是會註意到每逢清明黃家便會關了店門,壹家大小雇了騾馬大車,帶了酒肉果蔬等祭品,說是要前往昌平天壽山潭子峪祭奠親人。昌平天壽山潭子峪――那兒不是埋葬著明熹宗的德陵嗎?這下,黃家的舉動又叫人感到撲朔迷離,說不清道不明了……

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