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想過逍遙自在的生活,卻總被權勢、正邪甚至是愛情的枷鎖所限制,於是總沈溺於酒,用酒把愁思煩惱澆個幹幹凈凈。
我最喜歡這部書,有壹種山高水遠的情懷。喜歡那些灑脫的人物:令狐沖、任盈盈、莫大先生、曲洋、綠竹翁。也喜歡那些看似迂腐卻也可愛的人:沖虛道長、大和尚。還有妖艷詭異的東方不敗。總之,壹部笑傲江湖,可以詮釋人生。
溫瑞安曾經作過有關《笑傲江湖》的書評,標題深得我心,擬的是“回首暮雲遠”。五字之間,所有的蒼涼之慨、怊悵意味都涵蓋在其中了。
讀《笑傲江湖》,內在湧動的情緒是很奇妙的,不張揚恣肆,不哀傷幽怨,只是無奈,只是悵惘,只是如鯁在喉。許多事亦悲劇,運數、性格、世道,無從避趨,唯以艱難面對。還有抉擇的困惑,價值觀的反思——這壹切,足以使它立足於壹流小說之林了。
金庸給故事選定了基調,是用音樂和酒這兩種元素勾畫出的。央視《笑傲江湖》,惡評如潮。片尾曲亦頗遭諷嘲。然而有壹句說得還是不錯的:水遠山高。全篇是壹種水遠山高的情調。悠揚低和的韻致。
從題目,可以大約窺出主旨之意。《笑傲江湖》是曲名,此曲根源於廣陵散。題目喚作笑傲江湖,更多的是為令狐沖行雲流水的人生觀點題。而按書中所描寫的該曲的音樂形象,卻是震竦、悲哀等壹系列深懾靈魂的韻律。作品並不是講天地曠然其廣,山高海闊,四海遨遊,而是講對自由和無拘無束的追求。通篇都是在追求,但似乎壹直未能達到這個願望。令狐沖永遠未能走出他的人生牢籠。
所以說更合理的解釋,或者應該是在講壹種無奈、壹種妥協、壹種退而求其次。微小的人生要求不能滿足。還有壹種想要歸還原本的生存狀態的願望,當然,這種願望只是願望,永遠不可能實現。
說到這裏,其實仍舊不能明白笑傲的主題到底是什麽,看過評論講《笑傲》是政治寓言。歌謳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品格。對於此點,我很認同。又陳墨先生給《笑傲江湖》下了句考語:達非兼濟天下,窮難獨善其身。這十二字概括得更為周全。然而成功的作品,應該是富於多義性的,沒有固定的真實的答案。所以,在此,不再多予追究。
很多人推證這部小說是明朝。胡金銓徐克拍的同名電影更明確了故事的歷史背景——明代。
然而卻以為笑傲的氣韻是魏晉的,眉目風致,絕類那些飄逸高絕的士大夫,世說新語流澤所及,蓋夫如是。
喜歡這部作品的很多人。
向問天是狂士面目。君子之品,奸邪之性,此人說不清。看他獨酌傲對,何等的英雄豪氣,再看他在江南梅莊,弄奸使猾,純是小人之形。從於任我行麾下,接人待物,又是壹副謹慎練達的管家面目。
莫大先生貌似市井,行為退斂,而在內心深處,藏有壹份天高地遠的情懷。
方證、沖虛是方外之士,卻是入世情懷,管事太多,想得也深,求道之心,已經頗為寡淡。然而方證慈悲之心,又具迂腐之性,極為可愛,沖虛恬淡真誠,有凡人的欲望,但知道何以謙抑,坦蕩非凡,亦極可喜。
他們都不是人世煙火之外的人,但壹樣有著高遠之致。這又是比《世說新語》更為難得的。
令狐沖是局外人。左冷禪、嶽不群壹等人為政治人物。如果有例外的話,那就要說到劉正風與曲洋。看其它人時,我總忍不住析察人物背後的復雜社會意義,而對此二人,始終是以仰視的心情看他們身上的人性光輝。他們是是真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有著完美的人格。作為純粹的藝術家,他們畢生都在竭力逃離政治。他們象征著藝術家的悲哀:辛苦不為世俗了解,最終被政治逼迫而死。這是藝術的無奈,也是人性中的無奈,是中國歷史上黑暗和汙濁長久的母題。連城易脆,純粹高潔的東西難逃折辱與破壞。
金庸先生在後記中稱令狐為隱逸性格,並非大俠。我倒有不同意見。不矯情偽俗,示人本色,待人以誠,此足以近天地正道(孔子語)。真實與善良,急公好義,彬彬有禮,是壹種理想人格。雖然作者給他設計了這樣那樣的人性弱點,卻也無損全貌。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千秋以降,有幾人能做到真實二字?憑此二字,已風采難掩。
細自觀察令狐沖的壹切,更會發現,這還不全是儒家理想的完美人格,而是底層民眾理想中的完美人格。當然,此非孔孟所強烈抨擊的“鄉願之士”,而是底層思想的糅和還有希望的寄予。令狐沖是那樣的品格:帶了些小老百姓的機靈與柔懦善良,做事不求完美。始終為他人著想,良心始終擺在前面。識字不多,卻能識得大體。見識不高,卻有原則,有主見。臨到艱難情境,亦不畏縮,坦蕩相對,大是大非前,亦不含糊,更有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魄(圍寺救任盈盈)。無欲無求,但求現實安穩,心神安寧,平安尋常的生活是他壹直以來的理想(可惜的是,他始終未能達成這個願望)。
我在初中時代初讀《笑傲江湖》,愛極了任盈盈這個女子。她美麗嬌羞,清雅過人,雖然生殺予奪,呼風喚雨。然而在令狐沖面前,她只是個小女人,她似乎只為愛情活著,她全心全意愛令狐沖,不惜自身的性命和壹切壹切。愛護愛人的名聲地位,處處替愛人著想。不光是成全愛人的榮耀與地位,而且會成全愛人的理想與做人的原則,令狐沖要做掌門,要歸隱,她都會默然地替他打點壹切。她只求他開心,只求能與他壹起。對少年時的我,更為那壹曲鸞鳳和鳴的《笑傲江湖》,原來人世間還有如此的情致。
現在回頭再想,發覺金庸的可怕。金庸講令狐沖對任盈盈情感,始終講是有所隔膜,始終講是相隔雲霧,縹緲難辨,始終是說有些敬畏之情。並在後記中稱兩人成親是另壹種意義上的枷鎖,此前始終不理解。
任盈盈像寶姐姐。聰慧敏達,是完美的婦女品德,但那種精明、那種成熟、那種周全正是男人所畏懼的。她不會在愛人面前暴露出完全的自己,她會壓抑自己的意誌來成全愛人——這對許多男人來講,是不能容忍的吧。也唯有令狐沖這樣的男子,不去想、也懶得想這背後的壹切壹切。他習慣躲避、然後掉頭去看青天白雲,想想現在的生活何其暢情適意。縱然月白風清時,生出些許悵惘,也會拿幾杯黃湯澆下肚,忘他個幹幹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