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大全網 - 四字成語 - 27.嶽陽樓記文學常識

27.嶽陽樓記文學常識

嶽陽樓記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範仲淹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壹直向往名動天下的嶽陽樓,自從粗粗知道範仲淹,知道《嶽陽樓記》,知道嶽陽樓。我最早知道嶽陽樓,是在初中語文課本上,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壹個關於壹座名樓的千古絕唱。那時侯,遙遠的湘南的鄉下的僻舍裏,壹個癡癡讀著《嶽陽樓記》的少年,癡癡想著山重水隔千裏之外的嶽陽樓的少年,靜靜地坐著,沈入範仲淹壹樣的夢裏去。冷風在他背後刮著,冷雨在他的窗外敲著,而他只是靜靜地坐著。

我從來都不知道,有壹天我會踏上嶽陽樓的土地,在洞庭湖的雲煙浩渺中尋找我的先賢的足跡,求證我的疑問,解讀我的困惑。

翻開《宋史》,在草紙和歷史的沈香裏,我輕輕地尋找。

嶽陽樓,江南三大名樓之壹,扼嶽陽古城西門,臨洞庭,眺君山。前身為東吳大將魯肅閱兵樓。兩晉南北朝時改巴丘城樓。唐始稱嶽陽樓,於公元716年在閱兵樓原址基礎上建成。經太白、長慶題詩吟誦而名。白曾有詩《夏十二登嶽陽樓》:“樓觀嶽陽盡,川回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但嶽陽樓之名動天下,則是俟滕子京謫守巴陵重修嶽陽樓並使範仲淹為之記後。

史載:範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後。二歲失怙,隨母適長山朱氏。從其姓,名說,少有誌操。舉進士第,為廣德軍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曾銳意改革,不惜觸怒章獻太後及宰相呂夷簡。又曾治軍,守邊戍土,以為將不擇人,以官為先後,則取敗之道。嘗上疏議改革時政,擬條措十,曰: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長官、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又定勸課之法。《宋史*範仲淹傳》說他“內剛外和,性至孝。以母在時方貧,其後雖貴非賓客不重肉。妻子衣食僅能自充而好施與。”以至“雖裏巷之人,皆能道其名字。死之日,四方聞者皆為嘆息。”甚至於“分慶二州之民與屬羌皆畫人像立生祠事之。及其卒也,羌酋數百人哭之如父。”

再看滕子京。據《宋史》記,滕宗諒,字子京,河南人,範同年。因“坐言宮禁事不實,降尚書祠部員外郎,”“與範諷雅相善及諷貶。”因事見貶,知嶽州府。子京文才武略兼備之人,以為凡“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乃約範仲淹記。範仲淹接子京信,熟悉摩覽,精思默想,乃寫出千古名篇《嶽陽樓記》。全文計368字,氣勢磅礴、語言鏗鏘而內容博大精深,終以流傳千古而不朽。

我壹直夢想著去登臨嶽陽樓,去領略範仲淹絕唱裏的意蘊和雋永,去摩挲樓觀裏的永恒和魅力;或者,去展眼那浩渺煙波裏的八百裏洞庭。我有時癡癡地想,那連天的蘆蕩裏是否有翩然瀟灑的水鳥在落霞裏飛去飛來;那無涯的浩湯裏,又是否還有輕盈的扁舟寂寞地垂釣?也許,那蘆蕩的邊上,還有孤鶩在遊離;那明麗的湖波裏,還有高傲的雁嘶;而楊柳的影裏,也還有姍姍的落霞。

現在,我終於踏上了嶽陽樓的土地,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這片土地;我終於知道,我可以握住範仲淹的雙手,細細地聆聽他穿越時空的激昂和澎湃,聆聽他奮發的幽憂和剖白。我也終於明白,原來我跟他,是早已經有了約定的。就為了這個千年的約定,我終於可以讓我的脈搏融入他的心跳,就在嶽陽樓,就在它的呼吸和註視裏。

我想起《詩經》裏的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我確信我不曾來過,但我確定我曾經來過。有時候,來豈非就是往,而往又何嘗不是來?過去與現在的交織,時間與空間的交流,又豈非如此?我在我來的地方,我也在我往的時候;我正來著,我也正往著。

我站在嶽陽樓的前庭裏,仰著頭,凝視這座古老卻有流著新鮮血液的樓宇,仿佛那就是我從未謀面然而早已熟稔神交的範仲淹,那麽遠,又那麽近,那麽模糊,又那麽真切。

嶽陽樓的正門廣場上,立著壹只青銅的鼎。它正對著嶽陽樓,仿佛有些古舊。我輕輕地拊手過去,觸手卻是壹片輕冷,剎時便傳過去了。我的心裏微微地生起壹陣輕幻的空曠和空靈。仿佛自己已經握住了範仲淹的手。他的手帶壹點清冷,又帶了壹些慈厚;帶壹點善意的諷刺,象責備我的姍姍來遲,又帶壹點憫然的溫暖,似乎預備了要安慰我。我的心頭掠過壹絲惶惑和不安;惶惑是因為它的親憫,不安是因了它的冷漠。

我是在夕陽裏來到嶽陽樓的。潛意識裏,似乎早上的嶽陽樓有些躁動,缺乏沈靜的美;上午的嶽陽樓又有些茫然,少了自信的美。只有夕陽裏的嶽陽樓,才是壹天裏最美的。夕陽暖暖地懶懶地照射下來;嶽陽樓肅肅穆穆地立著,沈重,莊然,恬靜,而稍稍神秘。洞庭湖在它的眼裏翻著波浪,楊柳在它的呼吸裏張著青絲。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它,遠遠地凝視它,而不敢有絲毫的褻瀆和汙辱。我知道,或許,跟它相比,西湖是柔弱的少婦,期待的是別人曖昧的眼光和輕佻的舉止;大雁塔呢?又似乎太蒼涼了,擱不住年輕的心,只壹味地遊離在眾人的目光之外。

我想起滕王閣,“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長天壹色”的滕王閣;想起“昔人已乘黃鶴去”而空余彼處的黃鶴樓。好象每壹座名樓,都跟壹位名人緊緊牽連著,包括他的生死、榮辱、得失和進退。那麽,到底是人以樓名,抑或是樓以人名?我不能回答自己。不錯,王勃誠然是不可多得的,崔灝亦復如是,但範仲淹呢?在我,滕王閣不過止於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止於輕嘆與感傷;黃鶴樓也只不過是漢陽樹的歷歷和鸚鵡洲的萋萋罷了,都脫不了自然物事的乳臭,脫不了壹脈相傳的純粹文人的顧影自憐和自嗟自矜;嶽陽樓卻是磅礴與澎湃的大錠,系著範氏慷慨和激昂的方舟,系著他的壯烈和激越的錨鐵,系著他的胸襟和懷抱。它是大氣磅礴壯懷激越的偉丈夫,也許細致,卻不精致;雖然雕琢,卻不雕飾。它豪邁、雄渾,又不粗礪、張揚。

我深深地凝著這靜靜佇立在日影湖風裏的嶽陽樓。或許,在我的眼裏,它已不僅僅是壹座樓;它更應該是壹種情懷壹種襟懷,壹個情結壹個理念。

多少年了,它就這樣壹動不動地佇著。它看到過多少的世間滄桑,多少的鬥轉星移?世事世物在它眼裏,是不是只平淡得象天際的浮雲或者湖面的微波,還沒來得及舒卷蕩漾,只為了遮壹遮望眼寫壹寫愁心,便已經歸於寧靜?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壹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我邁過嶽陽樓的檻。迎面的壁上懸著的就是那篇張照手書的千古絕唱了。十二條檀木靜靜地懸著,黑得發亮的是它們的凝重厚實和篤沈,象十二名歷史裏走出來的範仲淹,溫恭儉讓,又厚重莊樸;燙金的字,遊走著,飛舞著,旋轉著,時而凝滯如範仲淹的處變步驚,時而飛揚如他的逸興遄飛,時而又沈重如磐,跌宕如瀑。我幾乎要疑心這便是範仲淹思想走過的足跡,卻給張照壹筆壹劃壹勾壹勒描了出來。我的目光隨著張氏的手跡蜿蜒遊走,象壹尾在歷史隧道裏穿行的魚,滿眼是悲與歡、離與聚、分與合、失與得、辱與寵、死與生。我想,張照該是熟悉摩覽、激蕩於心了吧,否則便不能勾畫範仲淹於萬壹。只是,難道張氏走過的路,都打著範仲淹的烙印嗎?

我的心漸漸地沈入那片黑色和金色的海洋裏去,漸漸忘記了原來自己本就是壹個俗物,壹個愚人,壹個從不曾脫了煙火氣的頑物。我不知道,這遊曳顧盼著的筆跡,是否在表征著什麽,是否在暗示著什麽;那麽,如果是,又是什麽呢?

從來,宋就不是壹個有為或者有所為的時代,壹個完整人格的時代。當北宋蜷在歷史的四角天井裏,醉臥在東京的夢與奢華裏,仰著雖然天真卻並不缺少迷離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來來往往的客人們,驚奇於他們的不文明或者說半蒙昧的時候,契丹崛起在了它的隨後的恐懼裏,而黨項人又踞成了它的附骨之蛆。在這樣的窘境裏,在這種時刻,任何稍稍改變現狀的舉措都會被認為是掘墓,任何希望通過改革或者改良的辦法達至改變現狀的人都會被目以異類。所以,範仲淹的改革註定不可能成功。但是,處於封建士大夫的位置,又使得具有知識分子的人格與良知的範仲淹不可能選擇逃避;他的人格不允許他這樣,他的良知不允許他這樣,他接受的教育、他養成的道德習慣以及他的仕宦文化人格也不允許他如此。即便他明知道不可行,即便他明知道他面對的是整個已經神經質已經歇斯底裏的階級。也許,在範仲淹的骨子裏,他牢牢記著的便是“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古訓罷。他生在大宋,長在大宋,就得為它盡忠;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或者正是範氏人格偉大的原因。所以,與其說這是壹個黑色喜劇,不如說這是壹個悲劇。

契丹鐵蹄的扣擊,黨項羌笛的奮起,雖然可以令如範仲淹之輩著實為國痛,為寇仇,為民病。可惜的是,宋本已病,因為自知沒有根治的可能,又為什麽不趁機曬好太陽預備過冬呢?範仲淹們守著半壁江山和扶不起的阿鬥,盡管幻想著勵精圖治、發奮求強,而且也確實勵精過、發奮過,有過壹些作為;但是,他們終究避免不了失敗的命運,繞不過失敗的暗礁。在範仲淹後,王安石又起來改革,終究也只是成了大漠裏的孤煙,雖然直,而且幻彩,有海市蜃樓的美麗,終於不過是煙。最現實的現實是範仲淹王安石都成了遷客;也許還帶有騷人的味道吧。

夕陽裏,洞庭湖松松地皺纈著,映著晚霞絢麗的笑臉。我不知道這樣可愛的洞庭湖,怎樣承載範仲淹沈重的愁心和杜少陵沈痛的愁苦。為什麽有李白洞庭挾舟的浪漫和自由,又有杜甫洞庭泛舟的愁苦和困頓?

壹千年了。洞庭湖她見證了什麽?嶽陽樓他又見證了什麽?

洞庭湖上的波浪和嶽陽樓裏的檀香,跳躍了壹千年,升騰了壹千年。而範仲淹的聲音,在歷史的暗道裏,縈回了多少年呢?

沒有人知道。

湖岸邊幾棵不算茂盛的楊柳,張著懨懨的臉,仿佛秋天裏的海棠。這不是摩詰詩裏的楊柳,成不了陽關三疊裏的信物。壹條乳色的摩托艇,斬著浪花,從壹棵柳的影裏鉆到另壹棵的影裏。偶爾有破舊的扁舟,顫悠悠地爬著;上面有顫兢兢的老人,顫悠悠地晃。

遠山伏著,象連綿的獸脊。

若乎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壹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若長煙壹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我想起範仲淹的壹首詞:《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也許,範仲淹並不就是範仲淹;在我來的時候,他已經涅盤;而我的所見,不過只是他的影子罷。那麽,我戀戀不忘著他的唯壹傳流的詞,又有什麽意味呢?“明月樓高休獨倚”,這是確然的:“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又是不是敲骨吸髓的寂寞呢?我見過太多的人,有情的或者無情的人,當它做情詩,當它做情人間刻骨的相思,以為這不過是王維詩裏的相思的紅豆,壹點哀怨,壹點淒婉,些許無助,些許纏綿;只是,連我,有多少人讀懂過它,相知過它?也許,這只不過是壹個善意的諷刺吧。

我躺在洞庭南湖的小船船艙裏,嗅著風裏飄過來的淡淡的腥味,聽著發動機轟隆的嘶鳴,有些茫然。頂上是灰蒙蒙的長天,有壹輪模糊的月光隱耀著。這是所有的中國城市的夜空。我找不到範仲淹的“長煙壹空皓月千裏”了;我也找不到範仲淹了。我想我正確然地感受著壹種深度的迷失,壹種信念的強奸。

小船的馬達停了。我們在南湖的湖面上隨波漾著。四周很靜,我可以聽得分明船底下湍湍的水響。頭頂上有黑黝黝的巨大鋼鐵架,威武,雄壯,而高不可攀,在夜的灰裏似乎散著光芒。這就是洞庭大橋的雛形了。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越來越激動於壹個個“壹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神話,在毫無知覺中放縱甚至透支了自己的某些欲望,強奸了自然,物化了自己而不自覺?

我想不起壹千多年前的南湖水面上那位窮困潦倒的詩人。滄海桑田的故事總在上演著,物是人非嗎?不全是。離去時還滿眼青山,歸來時已經滿目山青。是否少陵只是在這湖上尋找壹些什麽,求證壹些什麽;這都已不再重要。我想,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屈子的心和葬我於水的決絕,只想跟他做壹次長的心的交流為自己尋求壹種最佳的了斷而已。屈子和少陵,兩個時代最偉大的兩顆不願停止思考的頭顱,在那壹刻相遇相攜。他們的遭遇雖不盡似,心境卻是壹樣的。

不可否認,屈原與杜甫,兩個詩歌傳統甚至文化傳統的兩座高峰。所不同的,壹個是前種傳統的開創者,壹個另壹傳統的發揚光大、促成其新的輝煌而集大成的承繼者。盡管他們之間有許多不同,然而他們之間也有太多相似,我向往他們的交流和相惜。在今天,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李白遊洞庭應該是在杜甫之前。這是與杜甫相胝足的另壹座高峰。那個夏天,洞庭的水也隨之“天上來”而“奔流到海不復還”。我能想象得到飄飄的謫仙在洞庭清波上的流光溢彩和詩酒風流。夏日,荷風,清波,扁舟,便是我也要擊節傾倒了。“樓觀嶽陽盡,川回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可惜沒有雁,沒有如他壹樣的愁心;而山也不過是山,月已不是那枚好月。

可惜範仲淹生在李杜之後。在他的時代,太白式的浪漫與風流只不過是隔岸的勝景,可以欣賞但無法重復;少陵式的現實與沈重又不是他可以承受得起,雖然噬臍之災就在眼前,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得到。我幾乎能感覺得到範仲淹的尷尬和窘困。他既不能學李白式的瀟灑與浪漫,消極出世,何況這也於他初衷不合甚至兩相鑿枘;他也不能學杜甫式的現實與憔悴,積極入世,何況他也學不來。於是只能矛盾,壹面去國懷鄉,壹面憂讒畏譏,在慨嘆自己價值的菲薄和惶恐皇恩的浩蕩中尋求兩者的最佳切合點,尋找他個人的價值坐標以及他生命杠桿的最佳支點。

今天的嶽陽,自然已經不是範仲淹時的嶽陽。它新貴、新寵、新出浴。可以稍令範仲淹寬心的是他的功利化和現實性選擇已經被今日的人們毫無保留地接受。也許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夜漸漸地深了。湖岸上陸離的霓虹,映著湖水,搖曳生姿。我仿佛又看到杜甫張著的愁苦困頓的眼和蒼白憔悴的臉。他的眼裏,折射著半生的顛簸和無奈;他的臉上寫著奔波的痛和無助。

到城陵磯去。汽車在坎坷的湖邊公路上折騰,洞庭湖就在腳下徜徉著。風很大,風裏帶著澀澀的腥味。小的沙粒和煙塵也給裹挾著撲入車裏。我勉強地睜開眼,看著窗外。滿眼是蒙蒙的壹片灰,象壹張巨大的煙幕,連太陽也躲在煙幕的後面。沒有沙鷗翔集,錦鱗遊泳,也沒有岸芷和汀蘭,更不用說漁歌互答了。倒是有噴著濃煙的龐然的挖沙船在翔集,各種各樣的垃圾在遊泳,以及轟然的機器在用噪音互致問候。

城陵磯的平臺上風很大。湖面上泊著幾艘船,三三兩兩的人們正忙著搬搬運運、修修補補。展眼望過去,風無涯,水無涯。遠遠的就是長江了。但我看不到清的湖水瀉入濁的江水層層次次的奇觀。

我有些失望,為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洞庭湖,為這不是我想象中的範仲淹。我想,範仲淹提供的或者只是壹種選擇模式罷;就是他自己也消解在這壹模式裏,遑論其余。所以,範仲淹可以做到在“滿目蕭然”“感極而悲”中“心曠神怡”“寵辱偕忘”。而我,既沒有他的襟懷,那就只有黍離之悲就是黍離之悲了;幸好我還知道姜白石淡淡的冷笑。“波心蕩,霓虹無聲。念湖邊青草,年年知為誰生?”

只是,我不甘心就這樣作別洞庭湖,作別嶽陽樓。畢竟,洞庭湖已經不是洞庭湖,嶽陽樓也已經不是嶽陽樓。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大約歷來便是封建士子們如範仲淹的價值取向罷。而“立言、立德、立功”的文化人格模式則是他們的價值實現途徑。但是,窮與達的分水嶺呢?我想儒家此所指應該不是簡簡單單的物質上的匱乏;它應該還有更寬泛更深層的涵義吧。

我站在嶽陽樓前的樹蔭裏。聽湖風漫漫地吹;有柳絲拂著我的臉,有些癢,卻似很痛。嶽陽樓就在我的面前,肅穆,莊嚴,沈穩,仿佛輻射著壹種光輝。飛檐尖尖地飛著,琉璃瓦也淡淡地流著;夕陽正在樓尖的那端跳躍。這是範仲淹畢生追求的東西?

我匆匆逃開。繞了幾個彎,在嶽陽樓圍墻的壹個角落裏,青青長長萋萋離離的草裏,驀地顯出壹個巨大的土堆,前面似乎立著壹面碑,隱約刻著幾個字。我淡淡地想,應該是墳地吧;只是好象用不著這麽慌張,仿佛壹切都來不及準備。

滄桑的墓碑上鐫著同樣滄桑的幾個字:“小喬之墓”。那麽簡單,那麽沈樸,又那麽平淡,連壹點色彩都不曾有。四周沈寂寂的;外面喧囂的車流人流,仿佛是另壹個世界裏的,都不曾侵入半點,好象怕擾了小喬的清夢。

這就是三國的小喬吧。小杜詩“銅雀春深鎖二喬”中的小喬?東坡詞“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羽扇綸巾,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中的小喬?曾經睥睨群美的小喬,可曾想過,在她身後,壹堆泥土,壹抹青草,壹塊石碑,就是她永生的歸宿?而且,在她身後如許多世紀,又有多少冒昧的人們如我,冒昧地闖來打擾她的清夢?

我凝視著墓碑上風雨剝蝕的幾個簡單到再也不能簡單的字,竟仿似要癡了,動也不能動。我只是用指尖沿著那粗糙的筆順,悵悵地臨摹,長長地嘆息。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就在嶽陽樓的這個角落裏不可思議地***存***生***息著。難道,天涯就是咫尺,而咫尺也就是天涯?範仲淹苦苦求證苦苦追索的東西,只在“小喬之墓”這壹爿粗陋的碑石前就已經銷蝕得粉碎,連壹點灰礫也不敢有;而他苦苦固守的憂,死死堅執的樂,又算得了什麽?何況,範仲淹之所謂憂樂,不過為的趙宋壹家;心憂天下,情系萬家,也不過是在趙宋的生祠裏立壹塊牌坊罷。最後都得歸於塵土,成了蠹蟲們身後的排泄。

我久久地倚著這塊墓碑,似乎想汲取點什麽,收獲點什麽。不錯,“誌同道合”的是滕範而已,跟我毫不相幹。

再經過嶽陽樓,殘陽正如血,籠著嶽陽樓金黃的琉璃瓦。有淡淡的水氣漫上來,帶著澀澀的腥味,在空氣裏緩緩地散逸了。煙籠寒水月籠沙,不過如此罷。

我在殘陽裏離開嶽陽樓;殘陽照著我的背影。我似乎聽到範仲淹憂郁而不失堅強的聲音,漫漫地吟著:“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我回頭去看時,洞庭湖正織著血色的波緞,做著慵慵的夢;嶽陽樓在氤氳的霧氣裏折射著肅穆和神秘的光;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是壹片朦朧的灰,沒有落霞,沒有飛鳥,也沒有雲煙。

噫!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