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的故事沿襲了白先勇壹貫感傷黯然的筆風,壹場短暫熱鬧的筵席,卻在錢夫人對前塵往事半夢半醒的追憶中,延展出壹段在時代陰影和個人悲劇交錯下的令人唏噓的舊時光,於熱鬧中反襯出壹種沈重而又悲涼的氛圍。原本是昆曲藝人的國民黨將軍遺孀錢夫人應邀參加竇公館盛宴,席間眾人壹再要求她和另壹位昆曲大王徐太太合唱壹曲《遊園驚夢》,就在這觥籌交錯的等候時間裏,她卻陷入往昔回憶中。昆曲名伶藍田玉以壹首《遊園驚夢》俘獲了年齡可以當她爺爺的錢將軍的心,娶做填房,錢將軍待她千般好萬般疼,榮華富貴亦享盡,可惜卻始終彌補不了她感情的空缺。壹生唯壹的壹次繾綣交合是和錢將軍的隨從參謀鄭參謀,也正是這壹次交歡才讓她體會到“活過壹次”的快感,可惜遭到親生妹妹月月紅陷害,在親眼目睹月月紅和鄭參謀的私情後,藍田玉便啞然失聲。而在竇公館中程參謀和蔣碧月兩人輪番的敬酒和明目張膽的調情,將這塊本已結疤的舊日傷痕再度血淋淋地撕裂,在斑斕現實與血色記憶殘酷的雙重夾攻下,於鑼鼓笙簫中,錢夫人再度失聲,只是壹句“我的嗓子啞了”,寂靜了所有的喧囂,仿佛壹盆冷水傾盆澆下,讓人徹骨寒透。?
眾裏尋他千百度的尋者是誰?是那身處竇公館中風華已逝的遺孀錢夫人。燈火闌珊處的他又是誰?是那鶯聲婉轉的昆曲名伶藍田玉,中間隔著的壹大段陰暗卻是在指縫間流逝無力追回的歲月,兩相凝望,壹明壹暗,壹顯壹隱,相對躊躇,默然不語。?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是世間最無可奈何的悲涼。?
白先勇對這種悲涼是深有體會的,作為國民黨名將白崇禧的兒子,英雄末路是他以男性為主角的文章中最常展現的暮落景象,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無奈哀嘆在以《國葬》,《梁父吟》為代表的這些作品裏俯仰可見。若說男人最寶貴的是功名權勢,那女子最恐懼的恐怕便是容顏易老,青春不再。?
有人說白先勇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善刻畫女人的作家 ,也有壹種讓忍俊不禁的說法說白先勇的小說暗示了他有強烈的厭女傾向 ,這在我看來實屬無稽之談,白先勇對女人心理的理解和洞察是精準而可怕的,而他身為男同性戀的性傾向,更賦予了他旁觀者的清明和代入者的細膩,這份深入骨髓的理解與愛憐,讓他心寒而痛惜的明白著,這些美麗妖嬈多智的女子,即便在亂世濁流裏傾盡力氣撐桿使自己這壹葉扁舟駛向幸福,卻仍免不了被無常多舛的命運帶往禍福難測的未境之地。?
藍田玉的瞎子師娘跟她說,妳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壹根骨頭。或許愛情只屬於戲中的杜麗娘和柳夢梅,而不是她應該幻想的奢侈品,但可惜這榮華富貴卻也隨著錢將軍的逝世而黯然褪色。從腳步邁進了竇公館的壹刻,錢夫人的心下就開始躊躇,杭綢的長旗袍在眾人清壹色的臺灣短旗袍中顯得滑稽守舊;以往錢將軍尚在的時候哪次她不是占先上桌的主位,可這次她坐著第二桌的主位都臉紅心虛。唱戲本是拿手活,信手拈來不在話下,怎麽從入園聽到竇夫人說今晚非要唱戲不可的壹瞬起,心中就隱隱不安了起來?席間眾人越捧,她越是心虛,可也沒到不敢上臺的地步,只是擔心被人比下去。直到竇夫人的妹妹桂枝香不知好歹地跑來敬酒,眼神睨著她拿話堵著她,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只得飲下這杯花雕,高潮也就此掀開。初時只道酒中微有辛辣甘飴,細嘗之下又遺憾滋味不足,這酒的力道慢慢升了上來,由胃中上下滲透,浸潤五臟,催起了體內壹陣陣的潮熱,往昔回憶也不安分了,大段的心理描寫流淌出的是禁閉已久的夢魘,渾似狂暴的猛獸吞噬她漸弱的意誌,也只有白先勇這樣隨性而至的意識流表現手法才能遊雲驚龍般點染出她半是癲狂半是虛弱的迷離狀態。原本臆想涓涓歲月能帶走壹切傷痛,哪知帶走的只有依存僅有的溫暖和稍縱即逝的歡愉。酒勁上了頭,眼前火壹般的紅,鑼鼓笙蕭壹齊鳴,眾人期待中,霎時清醒,霎時驚痛,所有的底氣隨著酒勁消失,壹句“我的嗓子啞了”,哽咽在喉頭的,是半生的浮華塵事。?
男人是鈍感的,女人是敏銳的,因此歲月對女人更是無情。?
或許,總有那麽個意外吧?也許那個意外便是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
尹雪艷總也不老 。這平平淡淡的開篇壹句不知羨煞了多少女性,能從老天爺手底下討饒躲得過時間懲戒的怕也就只此壹人。西式洋房門前永遠的賓客不斷,車如流水馬如龍,即便百樂門不在了,她尹雪艷的公館依舊延續著京滬繁華。男人們想要抓住他,為了她傾家蕩產,王貴生說,如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壹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給她,她只是笑著不語,王貴生貪汙被槍斃,尹雪艷在百樂門停業壹宵,可她的有情有義也就到此便淺嘗輒止;女人們嫉妒中傷她,說她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她卻在這風言風語中萬葉叢中過,片花不沾身,依舊故我。徐壯圖被建築工人刺死,被徐家上下罵做狐貍精的她竟膽敢壹身素衣,獨往靈堂祭拜,還摸了徐家孩子的頭,握了徐家遺孀的手,大大方方的來去自如,在場親友有驚訝者有憤怒者,卻無壹人有膽識敢攔住她。這就是她,永遠的尹雪艷。?
這篇作品是白先勇諸多以女性為代表的小說中爭議最大的壹篇,有些評論家認為白先勇受到男權主義束縛,符號化了尹雪艷的形象滿足男性讀者心目中對尤物的幻想,是藝術創造性匱乏導致的失敗 。另壹方面,臺灣學者歐陽子曾有過這樣的評論:“ 尹雪艷,以象征含義來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靈,是死神。”?
於我而言,尹雪艷是男人精神性的彼岸,他們將窮盡壹生前往,卻終究無法抵達。白先勇在描繪尹雪艷時達到了壹種不露聲色卻意猶存的文學表達高度,這樣壹個精明世故的女人背後不知暗藏多少次的頭破血流,心酸悲苦,可是他不寫。他只寫她的光鮮,寫她在人群中翩然獨舞的優美,卻不想讓讀者輕易看到這光鮮外表下艱難的心靈跋涉。她的魅力,她的神秘與光輝將被人崇拜,這壹份遙遠而空洞的崇拜也註定她將永遠不能被完整的理解與接納。尹雪艷真的永遠不老嗎?非也,尹雪艷看透了世事無常,在自己的旋律裏,孤獨地上演著人生大劇。時間,不再是她的敵人,而是她永遠的觀眾。?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中有情情至深,人亦多情情命薄。?
《遊園驚夢》裏除了成熟的意識流寫作手法,更有豐富的互文修辭。文本中的互文不僅僅是昆曲與人生的交錯,更是戲中之夢與現實之夢的糾纏,禁錮杜麗娘的是她貴族女子的身份,是她恪守禮教的父親為她構築的深深庭院;禁錮藍田玉的是她戲子的身份,於亂世狂流中,無可選擇地成為填房,失去了身體和情感的自由。杜麗娘在夢中與書生柳夢梅相愛,至此因相思成疾,悒郁而終;藍田玉與鄭參謀壹次交合,恐怕是她唯壹壹次嘗到做女人的滋味,不想卻被心狠自私的妹妹半途搶去了情人,她不能反抗亦不敢張揚。相思而死的杜麗娘托夢柳夢梅,神話般的上演了壹場死而復生的驚魂劇,終得與情郎廝守的完滿結局;藍田玉委屈壹世,壓抑情愛,換得的卻是半生淒涼。?
比起這位將軍遺孀的遺憾,風塵女子金兆麗的人生算得上是求仁得仁。《金大班的最後壹夜》在行文結構上與《遊園驚夢》頗為相似,只在壹夜的光景中由眼前情景牽扯出大半輩子的煙雲往事。金兆麗沒有藍田玉戲子般悲春傷秋的情懷,也沒有達到尹雪艷那般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氣度,她有的是美貌和精明,美貌是她的本錢,精明是她的經營。前半輩子她馳騁百樂門,紅透半邊天,後半輩子眼瞅著要人老珠黃時,雖不濟卻也釣著個土財主陳發容。她的人生哲學清晰簡單,四個字,榮華富貴。不是沒有經歷過愛情,愛上了那個臉紅羞澀的男子月如,帶回家的頭壹晚發現他是個童男子,竟在清冷的月色下淚如泉湧,須臾間直抵心靈的震動,洗刷了半生受的屈辱褻瀆。可惜她的現實世故讓憧憬尚不及萌動便被扼殺,她不是等待被救贖的瑪絲洛娃 ,壹次的洗滌豈能拯救改變壹生?她是百樂門的紅舞女金兆麗,她是夜巴黎的頭牌金大班。?
藍田玉的遊園夢已驚醒,金大班的最後壹夜還在,過了這最後壹夜,所有的傳奇將煙消雲散。?
白先勇是懂女性的,白先勇是憐女性的,這種憐憫,是不動聲色的,甚至是淩遲壹般殘忍的,他刻畫了那麽多美好的女性形象,卻無壹例外的沒有壹個人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他用哀傷至絕望的筆感描繪著這些在亂世風雨中瑟瑟顫抖的嬌弱鮮妍女子們,也如實地鋪墊出她們即將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命運。或許,這份愛和理解,只有寫得出《紅樓夢》的這偉大悲劇的曹雪芹方與媲美 。?
曹雪芹必定是愛煞了他筆下的金陵十二衩,可君不見賈寶玉隨警幻仙姑遊太虛幻境時,儲管天下女子過去未來簿冊的地方,高懸的匾額上刻著三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薄命司。匾額兩旁壹副淒苦哀婉的對聯卻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自古紅顏多薄命豈是虛言!?
或許,正是因為愛,才不能夠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