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章魚的壹只眼睛,鼓鼓的,有貓頭大小,周圍是暗紅色,中間發綠,這只眼睛在閃閃發亮。章魚的幾十條長長的腕足,像壹團小蛇似的,蜿蜒地蠕動著,上面的鱗發出討厭的沙沙聲。章魚在遊動。他看見章魚差不多就貼著自己的眼睛。那些腕足在他身上爬著,它們是冰涼的,像蕁麻壹樣刺人。章魚伸出的刺針如同水蛭,死叮在他的頭上,壹下壹下地收縮,吮吸著他的血液。他感到他的血液正從自己身上流到已經膨脹起來的章魚體內去。刺針就這樣吸個不停。他頭上被叮的地方,疼得難以忍受。
從很遠很遠的壹個地方,傳來了說話的聲音:“現在他的脈搏怎麽樣?”
有個女人聲音更輕地回答:“脈搏壹百三十八,體溫三十九度五。壹直昏迷,說胡話。”
章魚消失了,但是被它叮過的地方還很疼。保爾覺得有人把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他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很重,怎麽也擡不起來。為什麽這樣熱呢?大概是媽把爐子燒得太旺了。又有人在什麽地方說話了:“脈搏現在是壹百二十二。”
他竭力想擡起眼皮。可是,心裏像有壹團火,熱得喘不上氣來。
想喝水,多麽想喝水呀!他恨不得馬上就爬起來,喝個夠。那為什麽又起不來呢?他剛想挪動壹下身子,但是,立刻覺得身體是別人的,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媽馬上會拿水來的。他要對她說:“我要喝水。”在他旁邊,有個什麽東西在動。是不是章魚又來了?就是它,看它那只紅色的眼睛……
遠處又傳來了輕輕的說話聲:“弗羅霞,拿點水來!”
“這是誰的名字呢?”保爾竭力在回想,但是壹動腦子,便跌進了黑暗的深淵。他從那深淵裏浮上來,又想起:“我要喝水。”
他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他好像有點蘇醒了。”
接著,那溫和的聲音顯得更近、更清晰了:“傷員同誌,您要喝水嗎?”
“我怎麽是傷員呢?也許不是跟我說的吧?對了,我不是得了傷寒嗎!怪不得叫我傷員呢!”於是,他第三次試著睜開眼睛,這回終於成功了。從睜開的小縫裏,他最先看到的是他面前有壹個紅色的球,但是,這個球又讓壹個黑糊糊的東西擋住了。這個黑糊糊的東西向他彎下來,於是,他的嘴唇觸到了玻璃杯口和甘露般的液體。心頭的那團火逐漸熄滅了。
他心滿意足地低聲說:“現在可真舒服。”
“傷員同誌,您看得見我嗎?”
這問話就是向他彎下來的那個黑糊糊的東西發出來的。
這時,他又要昏睡了,不過還來得及回答壹句:“看不見,但是能聽見……”
“誰能想到他還會活過來呢?可是您看,他到底掙紮著活過來了。多麽頑強的生命力啊。尼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您真可以驕傲。這完全是因為您護理得好。”
壹個女人的聲音非常激動地回答:“啊,我太高興了!”
昏迷了十三天之後,保爾終於恢復了知覺。
他那年輕的身體不肯死去,精力在慢慢恢復。這是他第二次獲得生命,什麽東西都像是很新鮮,很不平常。只是他的頭固定在石膏箱裏,沈甸甸的,他也根本沒有力量移動壹下。不過身體的感覺已經恢復,手指能屈能伸了。
壹間四四方方的小屋裏,陸軍醫院的見習醫生尼娜·弗拉基米羅夫娜正坐在小桌子後邊,翻看她那本厚厚的淡紫色封面的筆記本。裏面是她用纖巧的斜體字寫的日記:
1920年8月26日
今天從救護列車上給我們送來壹批重傷員。壹個頭部受重傷的紅軍戰士被安置在病室角上靠窗的病床上。他只有十七歲。我收到壹個口袋,裏面除了病歷,還有從他衣袋裏找出來的幾份證件。他叫保爾·安德列耶維奇·柯察金。
證件有:壹個磨破的烏克蘭***產主義青年團第九六七壹號團證,上面記載的入團時間是壹九壹九年;壹個弄破的紅軍戰士證;還有壹張摘抄的團部嘉獎令,上面寫的是:對英勇完成偵察任務的紅軍戰士柯察金予以嘉獎。
此外,還有壹張看來是他親筆寫的條子:
如果我犧牲了,請同誌們通知我的家屬:舍佩托夫卡市鐵路機車庫鉗工阿爾焦姆·柯察金。
這個傷員從八月十九日被彈片打傷以後,壹直處於昏迷狀態。明天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要給他做檢查。
8月27日
今天檢查了柯察金的傷勢。傷口很深,顱骨被打穿,頭部右側麻痹。右眼出血,眼睛腫脹。
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打算摘除他的右眼,以免發炎,不過我勸他,只要還有希望消腫,就先不要做這個手術。他同意了。
我的主張完全是從審美觀點出發的。如果這個年輕人能活過來,為什麽要摘除壹只眼睛,讓他破相呢?
他壹直說胡話,折騰得很厲害,身邊必須經常有人護理。
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時間。他這樣年輕,我很可憐他。只要力所能及,我壹定要把他從死神手裏奪過來。
昨天下班後,我在病房裏又呆了幾個小時。他的傷勢最重。我註意聽他在昏迷中說些什麽。有時候他說胡話就像講故事壹樣。我從中知道了他生活中的許多事情。不過,有時候他罵人罵得很兇。這些罵人話都是不堪入耳的。我聽了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感到很難過。阿納托利·斯捷潘諾維奇說他救不活了。這老頭生氣地咕噥說:“我真不懂,他差不多還是壹個孩子,部隊怎麽能收他呢?真是豈有此理。”
8月30日
柯察金仍然沒有恢復知覺。現在他躺在那間專門病室裏,那裏都是壹些快要死的病人。護理員弗羅霞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旁。原來她認識他。很久以前,他們在壹起做過工。她對這個傷員是多麽體貼入微呀!現在連我也覺得,他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
9月2日
現在是夜裏十壹點。今天簡直是我的節日。我負責的傷員柯察金恢復了知覺,他活過來了。危險期已經過去了。這兩天我壹直沒有回家。
又有壹個傷員救活了,現在我的愉快心情是難以形容的。
我們病房裏又可以少死壹個人。在我個人的繁忙工作中,最愉快的事莫過於看到病人恢復了健康。他們總是像小孩子那樣依戀著我。
他們對朋友真摯而淳樸,所以當我們分別的時候,有時我甚至掉了眼淚。這未免有些可笑,然而卻是事實。
9月10日
今天我替柯察金寫了第壹封家信。他說他受了點輕傷,很快就會治好,然後壹定回家去看看;實際上他流了很多血,臉色像紙壹樣蒼白,身體還很虛弱。
9月14日
柯察金第壹次微笑了。他笑得很動人。平時他很嚴肅,這和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他的身體在復原,速度快得驚人。他和弗羅霞是老朋友。我常常看見她坐在他的病床旁邊。看來,她把我的情況都講給他聽了,不用說,是過分地誇獎了我,所以我每次進屋,他總是對我微微壹笑。昨天他問我:“大夫,您手上怎麽紫壹塊青壹塊的?”
我沒有告訴他,這是他在昏迷中狠命攥住我的手留下的傷痕。
9月17日
柯察金額上的傷口看樣子好多了。換藥的時候,他那種非凡的毅力真叫我們這些醫生吃驚。
壹般人在這種情況下總要不斷地呻吟,發脾氣,可是他卻壹聲不吭。給他傷口上碘酒的時候,他把身子挺得像根繃緊了的弦。他常常疼得失去知覺,但是從來沒有哼過壹聲。
現在大家都知道:要是柯察金也呻吟起來,那就是說他昏迷了。他這種頑強精神是從哪裏來的呢?我真不明白。
9月21日
今天柯察金坐著輪椅,第壹次被推到醫院寬敞的陽臺上。
在他看著花園、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的時候,他是壹副什麽樣的神情啊!他的臉上纏著繃帶,只露出壹只眼睛。這只眼睛閃閃發亮,不停地轉動著,觀察著周圍的壹切,就像是第壹次看到這個世界似的。
9月26日
今天有人叫我到樓下的接待室去,那裏有兩個姑娘等著我。其中壹個長得很漂亮。她們要看柯察金。她們的名字是冬妮亞·圖曼諾娃和塔季亞娜·布拉諾夫斯卡婭。冬妮亞這個名字我知道,因為柯察金說胡話的時候多次提到過她。我允許她們進去看他。
10月8日
柯察金第壹次不用別人攙扶在花園裏散步了。他老向我打聽,什麽時候可以出院。我告訴他快了。每到探病的日子,那兩個姑娘就來看他。現在我才明白,他為什麽壹直沒有呻吟,而且從來也不呻吟。我問他原因,他說:“您讀壹讀《牛虻》就明白了。”
10月14日
柯察金出院了。我們十分親切地互相道別。他眼睛上的繃帶已經去掉,只是前額還包紮著。那只眼睛是失明了,不過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同這麽好的同誌分手,我感到十分難過。
向來就是這樣:病人好了,就離開我們走了,而且希望不再回來見我們。臨別的時候,柯察金說:“還不如左眼瞎了呢,現在我怎麽打槍呀?”
他仍然壹心想著前線。
保爾出院之後,起初就住在冬妮亞寄宿的布拉諾夫斯基家裏。
他立刻試著吸引冬妮亞參加社會活動。他邀請冬妮亞參加城裏***青團的會議。冬妮亞同意了。但是,當她換完衣服走出房間的時候,保爾卻緊咬著下嘴唇。她打扮得那樣漂亮,那樣別出心裁,保爾都沒法帶她到自己的夥伴們那裏去了。
於是他們之間發生了第壹次沖突。保爾問她,為什麽要這樣打扮,她生氣了,說:“我從來就不喜歡跟別人壹個樣子;要是妳不便帶我去,我就不去好了。”
那天,在俱樂部裏,大家都穿著退色的舊衣服,唯獨冬妮亞打扮得花枝招展。保爾看在眼裏,覺得很不痛快。同誌們都把她看做外人,她也覺察到了,就用輕蔑的、挑釁的目光看著大家。
貨運碼頭的***青團書記潘克拉托夫,壹個寬肩膀、穿粗帆布襯衣的裝卸工,把保爾叫到壹邊,不客氣地看了看他,又瞟了冬妮亞壹眼,問:“那位漂亮小姐是妳帶來的嗎?”
“是我。”保爾生硬地回答。
“哦……”潘克拉托夫拖長聲音說。“可是她那副打扮不像是咱們的人,倒像資產階級小姐。怎麽能讓她進來?”
保爾的太陽穴怦怦地跳起來。
“她是我的朋友,我才帶她來的。懂嗎?她並不是咱們的對頭,要說穿戴嗎,確實是有點問題,不過,總不能單憑穿戴衡量人吧。什麽人能帶到這兒來,我也懂,用不著妳來挑毛病,同誌。”
他本來還想頂撞他兩句,但是忍住了,因為他知道潘克拉托夫講的實際上是大家的意見。這樣壹來,他壹肚子氣就都轉移到冬妮亞身上去了。
“我早就跟她說了!幹嗎要出這個風頭?”
這天晚上他倆的友誼開始出現了裂痕。保爾懷著痛苦和驚訝的心情看到,那壹向似乎是很牢固的友誼在逐漸破裂。
又過去了幾天。每壹次會面,每壹次談話,都使他們的關系更加疏遠,更加不愉快。保爾對冬妮亞的那種庸俗的個人主義愈來愈不能容忍了。
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感情的最後破裂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壹天,他們來到黃葉滿地的庫佩切斯基公園,準備作最後壹次談話。他們站在陡岸上的欄桿旁邊;第聶伯河從下面滾滾流過,閃著灰暗的光;壹艘拖輪用輪翼疲倦地拍打著水面,拽著兩只大肚子駁船,慢騰騰地從巨大的橋孔裏鉆出來,逆流而上。落日的余輝給特魯哈諾夫島塗上了壹層金黃色,房屋的玻璃也被它照得火壹樣通紅。
冬妮亞望著金黃色的余輝,憂傷地說:“難道咱們的友誼真的要像這落日,就這樣完了嗎?”
保爾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緊皺著眉頭,低聲說:“冬妮亞,這件事咱們已經談過了。不用說妳也知道,我原來是愛妳的,就是現在,我對妳的愛情也還可以恢復,不過,妳必須跟我們站在壹起。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保夫魯沙了。那時候我可以為了妳的眼睛,從懸崖上跳下去,回想起來,真是慚愧。現在我說什麽也不會跳。拿生命冒險是可以的,但不是為了姑娘的眼睛,而應該是為了別的,為了偉大的事業。如果妳認為,我首先應該屬於妳,其次才屬於黨,那麽,我絕不會成為妳的好丈夫。因為我首先是屬於黨的,其次才能屬於妳和其他親人。”
冬妮亞悲傷地凝視著藍色的河水,兩眼噙著淚水。
保爾從側面註視著她那熟悉的臉龐和栗色的濃發。過去,這個姑娘對他來說,曾經是那樣可愛可親,此刻他不禁對她產生了壹種憐惜之情。
他小心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把扯妳後腿的那些東西統統扔掉,站到我們壹邊來吧。
咱們壹道去消滅財主老爺們。我們隊伍裏有許多優秀的姑娘,她們跟我們壹起肩負著殘酷鬥爭的全部重擔,跟我們壹起忍受著種種艱難困苦。她們的文化水平也許不如妳高,但是妳到底為什麽不願意跟我們在壹起呢?妳說,丘紮寧曾經想用暴力汙辱妳,但是他是紅軍中的敗類,不是壹個戰士。妳又說,我的同誌們對妳不友好,可是,那天妳為什麽要那樣打扮,像去參加資本家的舞會壹樣呢?妳會說:我不願意跟他們壹樣,穿上骯臟的軍便服。這是虛榮心害了妳。妳有勇氣愛上壹個工人,卻不愛工人階級的理想。跟妳分開,我是感到遺憾的,我希望妳能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
他不再說下去了。
第二天,保爾在街上看見壹張布告,下面的署名是省肅反委員會主席費奧多爾·朱赫來。他的心跳起來了。他去找這個老水兵,但是衛兵不讓他進去。他軟磨硬泡,弄得衛兵差點把他抓起來。費了好大勁,最後他總算見到了朱赫來。
他們兩個人對這次會面都很高興。朱赫來的壹只胳膊已經給炮彈炸掉了。他們馬上就把工作談妥了。朱赫來說:“妳既然不能上前線,就在這兒跟我壹起搞肅反工作吧。明天妳就來上班。”
同波蘭白軍的戰爭結束了。紅軍幾乎已經打到華沙城下,只是因為遠離後方基地,得不到人力和物力的補充,沒能攻破波軍的最後防線,就撤了回來。波蘭人把紅軍的這次撤退叫做“維斯瓦河上的奇跡”。這樣壹來,地主老爺的白色波蘭又存在下來了,建立波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和國的理想暫時沒有能夠實現。
到處是血跡的國家需要休息壹下。
保爾沒有回家去探望親人,因為舍佩托夫卡又被波蘭白軍占領了,目前正是雙方戰線分界的地方。和平談判正在進行。保爾日日夜夜都在肅反委員會工作,執行各種任務。他就住在朱赫來的房間裏。聽說舍佩托夫卡被波蘭人占領了,他發起愁來。
“怎麽辦呢,費奧多爾,要是就這麽講和了,我母親不就劃到外國去了嗎?”
朱赫來安慰他說:“邊界大概會沿哥倫河劃分,舍佩托夫卡還在咱們這壹邊。咱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許多師團都從波蘭前線調往南方。因為正當蘇維埃***和國把全部力量集中在波蘭前線的時候,弗蘭格爾利用這個機會,從克裏木半島的巢穴裏爬了出來,沿第聶伯河北上,逼近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省。
現在同波蘭的戰爭已經結束,國家就把軍隊調到克裏木半島去搗毀這個反革命的最後巢穴。
滿載士兵、車輛、行軍竈和大炮的軍用列車,經過基輔向南開去。鐵路肅反委員會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列車源源不斷地開來,經常造成堵塞,各個車站都擠得水泄不通,往往因為騰不出線路而使整個交通中斷。收報機不斷收到最後通牒式的電報,命令給某某師讓路。打滿密碼的小紙帶沒完沒了地從收報機裏爬出來,電文壹律都是:“十萬火急……”而且,幾乎每封電報都警告說,違令者交革命軍事法庭,依法制裁。
鐵路肅反委員會就是負責處理這種“堵塞”的機構。
各個部隊的指揮員都闖進來,揮動著手槍,要求根據司令員的某某號電令,立即發走他們的列車。
如果說這個辦不到,他們連聽都不願意聽,都說:“妳豁出命來,也要先把我的車發走!”接著便是壹場可怕的爭吵。
遇到特別復雜的情況,就趕緊把朱赫來請來。於是,正吵得不可開交,眼看要開槍動武的雙方,馬上就平靜下來。
朱赫來那鋼鐵般的身軀,沈著冷靜的態度,強硬的不容反駁的語氣,總能迫使他們把已經拔出來的手槍插回槍套裏去。
保爾經常頭疼得像針紮壹樣,但是還得到站臺上去。肅反委員會的工作損害著他的神經。
有壹天,保爾突然在壹節裝滿彈藥箱的敞車上,看見了謝廖沙·勃魯紮克。謝廖沙從敞車上跳下來,撲到他身上,差壹點把他撞倒。他緊緊抱住保爾,說:“保爾,妳這鬼家夥!我壹下就認出妳來了。”
兩個朋友都不知道問對方些什麽,自己講些什麽才好。他們分別之後,經歷過多少事情啊!他們相互問長問短,還沒等對方回答,自己就又講開了。他們連汽笛聲都沒有聽到,直到車輪開始慢慢轉動了,才把互相擁抱著的胳膊松開。
有什麽辦法呢?剛剛會面,又要分別了。火車在加速。謝廖沙怕誤了車,最後向他的朋友喊了壹句什麽,就沿著站臺跑去。壹節加溫車廂的門敞開著,他壹把抓住門把手,馬上有幾只手拽住他,把他拉進了車廂。保爾站在那裏目送著遠去的列車,直到這時他才想起來,謝廖沙還不知道瓦莉亞已經犧牲的消息。謝廖沙壹直沒有回過故鄉,而保爾又根本沒有想到會同他見面,驚喜之下,竟忘了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不知道也好,免得壹路上難受。”保爾這樣想。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們倆最後的壹次會面。謝廖沙這時候正站在車頂上,用胸膛迎著秋風,他也沒有想到,死神正在前面等著他。
“坐下吧,謝廖沙。”軍大衣背上燒了個窟窿的紅軍戰士多羅申科勸他說。
“沒關系,我跟風是好朋友,吹壹吹更痛快。”謝廖沙笑著回答。
壹星期之後,第壹次投入戰鬥,他就在秋天的烏克蘭原野上犧牲了。
從遠處飛來壹顆流彈,打中了他。他哆嗦了壹下,向前邁進壹步,胸口火辣辣地疼痛。他沒有喊叫,身子輕輕壹晃,張開兩臂又合抱起來,緊緊地捂住胸口,然後彎下腰,像要跳躍的樣子,僵硬的身體壹下子就摔倒在地上了。那雙藍色的眼睛壹動不動地凝視著壹望無際的原野。
肅反委員會的工作十分緊張,保爾本來就沒有完全復原,現在健康狀況又惡化了。受傷後留下的頭疼病經常發作,有壹次,他連熬了兩個通宵,終於失去了知覺。
過後,他去找朱赫來。
“費奧多爾,我想調動壹下工作,妳看合適不?我很想到鐵路工廠搞我的本行去。我總覺得這兒的工作我幹不了。醫務委員會跟我說,我不適合在部隊工作,可是這兒的工作比前線還緊張。這兩天肅清蘇特裏匪幫,簡直把我累垮了。我得暫時擺脫這種動刀動槍的工作。費奧多爾,妳知道,我現在連站都站不穩,哪能做好肅反工作呢?”
朱赫來關切地看了看他,說:“是啊,妳的氣色很難看,早就該解除妳的工作了,都怪我照顧得不周到。”
這次談話之後,保爾帶著介紹信到團省委去了。介紹信上說,請團省委另行分配他的工作。
壹個故意把鴨舌帽拉到鼻梁上的調皮小夥子,看了看介紹信,開心地向保爾擠了壹下眼睛,說:“從肅反委員會來的嗎?那可是個好地方。好吧,我們馬上就給妳找個工作。這兒正缺人呢。把妳分配到哪兒去呢?省糧食委員會行嗎?不去?那就算了。那麽,碼頭上的宣傳站去不去?也不去?喲,那妳可就錯了。那個地方多好啊,頭等口糧。”
保爾打斷他的話,說:“我想到鐵路上去,給我分鐵路工廠去吧。”
那個小夥子驚異地看了看他,說:“到鐵路工廠去?這個……那兒可不需要人。這麽辦吧,妳去找烏斯季諾維奇同誌,讓她給妳找個地方吧。”
保爾同那個皮膚黝黑的姑娘烏斯季諾維奇談了不壹會兒,就談妥了:他到鐵路工廠去擔任不脫產的***青團書記。
就在這個時候,在克裏木的大門旁邊,在這個半島通往大陸的狹小的喉管上,也就是在從前克裏木韃靼人同紮波羅什哥薩克分界的那個地方,白匪軍重建了壹座碉堡林立、戒備森嚴的要塞——佩列科普。
註定要滅亡的舊世界的殘渣余孽,從全國各地逃到克裏木半島來,他們自以為躲在佩列科普後面絕對安全,便整天沈湎在花天酒地之中。
在壹個風雨交加的秋夜,數萬名勞動人民的子弟兵,跳進了冰冷的湖水,涉渡錫瓦什湖,從背後去襲擊龜縮在堅固工事裏的敵人。帶領他們的是英名蓋世的卡托夫斯基和布柳赫爾同誌。數萬名戰士跟隨著兩位將領無畏地前進,去砸爛最後壹條毒蛇的頭,這條蛇身子盤踞在克裏木半島,毒舌卻伸到了瓊加爾近旁。伊萬·紮爾基就是這些子弟兵中的壹個,他小心翼翼地把機槍頂在頭上,在水中前進。
天剛蒙蒙亮,佩列科普像捅開的蜂窩壹樣亂成了壹團,幾千名紅軍戰士,越過層層障礙物,從正面猛沖上去。與此同時,在白匪後方,涉渡錫瓦什湖的紅軍先頭部隊,也在利托夫斯基半島登岸了。紮爾基就是最先爬上石岸的戰士中的壹個。
空前激烈的血戰開始了。白軍的騎兵像壹群狂暴的野獸,向爬上岸的紅軍戰士猛撲過來。紮爾基的機槍不停地噴射著死亡,成堆的敵人和馬匹在密集的彈雨中倒了下去。紮爾基用飛快的速度壹個接壹個地換著子彈盤。
幾百門大炮在佩列科普轟鳴著。大地似乎崩坍了,陷進了無底的深淵。成千顆炮彈發出刺耳的呼嘯聲,穿梭般地在空中飛來飛去,爆裂成無數碎片,向四周散布著死亡。大地被炸得開了花,泥土翻到半空中,團團黑色的煙塵遮住了太陽。
毒蛇的頭終於被砸碎了。紅色的怒潮湧進了克裏木,騎兵第壹集團軍的各師沖進了克裏木,在這最後壹次的攻擊中,他們殺得敵軍失魂喪膽。驚慌失措的白衛軍爭先恐後地擠上汽船,向海外逃遁。
蘇維埃***和國頒發了金質的紅旗勛章。勛章佩戴在戰士們襤褸的制服上,佩戴在心臟跳動的地方。機槍手、***青團員伊萬·紮爾基也榮獲了這種獎賞。
對波蘭的和約簽訂了。正像朱赫來預料的那樣,舍佩托夫卡仍然屬於蘇維埃烏克蘭,分界線劃在離這座小城三十五公裏的壹條河上。壹九二○年十二月,在壹個值得紀念的早晨,保爾乘火車回到了他熟悉的故鄉。
他踏上鋪著白雪的站臺,瞥了壹眼“舍佩托夫卡車站”的牌子,立刻拐向左邊,朝機車庫走去。他去找阿爾焦姆,但是阿爾焦姆不在。於是,他裹緊軍大衣,快步穿過樹林,朝城裏走去。
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聽到敲門聲,轉過身來,喊了壹聲“請進!”壹個滿身雪花的人走了進來。她立刻就認出了自己可愛的兒子。她兩手捂住心口,高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把自己瘦小的身體緊緊地貼在兒子的胸前,不停地吻著兒子的臉,流下了幸福的熱淚。
保爾也緊緊地擁抱著母親,看著她那因為憂愁和期待而消瘦了的、滿是皺紋的臉。他壹句話也沒有說,等著她平靜下來。
這位受盡苦難的女人,現在眼睛裏又閃起了幸福的光芒。
在兒子回來以後的這些天裏,她跟他談多久也談不完,看他多久也看不夠,她真沒有想到還能看到他。又過了兩三天,阿爾焦姆半夜裏也背著行軍袋闖進了這間小屋。這時候,她喜上加喜,那股高興勁就更沒法說了。
柯察金家的小房子裏,壹家人又團聚了。兄弟倆經歷過千辛萬苦和嚴峻的考驗,都平安地回來了……
“往後,妳們倆打算怎麽辦呢?”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問。
“還是幹我的鉗工去,媽。”阿爾焦姆回答。
保爾呢,他在家裏住了兩個星期,又回到了基輔,因為那裏的工作正在等著他。
***青團鐵路區委員會調來壹位新書記,他就是伊萬·紮爾基。保爾是在書記辦公室見到他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的勛章。對這次見面,保爾壹開頭說不上心頭是什麽滋味,內心深處多少有些妒忌。紮爾基是紅軍的英雄。正是他,烏曼戰鬥壹打響,就以英勇善戰、出色完成戰鬥任務而著稱,是部隊裏數壹數二的人物。如今紮爾基成了區委書記,恰好是他保爾的頂頭上司。
紮爾基把保爾當作老朋友,友好地接待了他。保爾對壹閃而過的妒意感到慚愧,也熱情地同紮爾基打了招呼。
他們壹起工作很順手,成了大家都知道的知心朋友。在***青團省代表會議上,鐵路區委有兩個人當選為省委委員——保爾和紮爾基。保爾從工廠領到壹小間住房,四個人搬了進來,除保爾外,還有紮爾基、廠團支部宣傳鼓動員斯塔羅沃伊和團支部委員茲瓦寧,組成了壹個公社。他們整天忙於工作,總要到深夜才回到家中。
黨要實行新政策的消息傳到了***青團省委,不過,起初只是壹些零碎的、不成形的說法。過了幾天,在第壹次學習研討政策提綱的會上出現了分歧。保爾不完全理解提綱的精神實質。他離開會場的時候心裏沈甸甸的,想不通。他在鑄造車間遇到杜達爾科夫,壹個矮墩墩的工長,***產黨員。杜達爾科夫臉朝亮光向保爾眨了眨白不呲咧的眼睛,叫住了他,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要讓資本家東山再起?聽說還要開商店,大做買賣。這倒好,打呀打呀,打到最後,壹切照舊。”
保爾沒有答理他,可心頭的疑慮卻越來越重了。
不知不覺中他站到了黨的對立面,而壹旦卷入反黨活動,他便表現得十分激烈。他在***青團省委全會上的第壹次發言激起了爭論的巨浪。會場上馬上形成了少數派和多數派。接下來是痛苦的日日夜夜。整個黨組織、團組織,辯論爭吵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保爾和他的同夥們的死硬立場在省委內造成了壹種令人窒息的氣氛。
***青團省委書記阿基姆身板結實,高額頭,渾身充滿活力,政治上也很成熟,他同麗達·烏斯季諾維奇壹起找保爾和觀點同他相同的人個別談心,解決他們的問題,但是毫無結果。保爾開門見山,粗魯而又直截了當地說:“妳回答我,阿基姆,資產階級又有了生存的權利。我弄不清那些高深的理論。我只知道壹點:新經濟政策是對我們事業的背叛。我們過去進行鬥爭,可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們工人不同意這麽做,要盡全力來反對這種做法。妳們大概甘願給資產階級當奴才吧?那就悉聽尊便。”
阿基姆火冒三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