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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丹 丹韻詞音2講稿中的詩詞全部內容

丹韻詞音(二、暮暖清秋)

(二)暮暖清秋

朋友們大家好,所謂“春華秋實”,秋天也是中國人壹個意味深長的季節。按照農耕文明的傳統,到了秋天就該豐收了,所以婚嫁很多人選在秋天,而考生趕考也是在秋天十月左右到達京城。壹個清秋節包含這麽多事情,它難免讓人在旅途之上有很多的感慨.來來往往,看見壹個變化季節的時候,心靈跟著也會有所激蕩。

那麽秋天在路上可以看見什麽呢?所謂的秋色、秋光,是指壹年的草木到了它顏色最為豐富、層次跌宕、五彩斑斕,但是馬上就要進入寒冬的那個時刻。秋天可以說從早春鮮嫩的蓬勃經歷了整個酷暑壹直歷練到了秋天,豐厚、鮮艷,這個時候它把最美的狀態呈現在天地之間。如果說春天的花兒是草本的,那麽秋天的花兒就是木本的,它把壹樹壹樹的葉子都招搖成為花朵,鋪天蓋地,這個季節當然讓人心有所感。

人生那種匆急之感容易在秋天被激發出來。屈原說,“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屈原的生命壹直在路上,他在奔波動蕩的路上,他在遷徙流浪的路上。他壹直都看著春秋代序,時光在他的眼中跑得比誰都要匆急,其實他害怕的就是老之將至、修名不利。

所以草木的搖落對於每壹個人來講感受是不相同的,有人幾乎沒有所感生命就過去了,有人壹片落葉都會怦然心驚。

清代的詩人趙翼說得好,“最是秋風管閑事,紅他楓葉白人頭”。這壹句詩說得多麽鮮明,鮮明中又何等驚心。就是這點秋風,它染遍了人間的顏色,楓葉被它染紅,落葉之後它就會墜地,而人間白頭,也是被壹度壹度秋風染遍的。這個時節,人心情搖蕩,看著轉瞬即逝的年華在眼前越來越美麗、越來越沈郁,但是走得越來越匆急。

李清照有壹年深秋重陽,作了那首著名的《醉花陰》寄給在外面做官的丈夫。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她說妳看這個日子走到九九重陽,薄薄的秋霧已經起了,濃雲再壓下來,整個白天都不明朗。不明朗的是天氣嗎?其實是我那顆含愁緒的心。我每天幹什麽呢?百無聊賴在閨房中點著香,“瑞腦銷金獸”,香裊裊而起,籠罩著獸形的香爐,她就在想,心中的憂愁走遠了嗎?“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到了重陽節的時候,北方就轉涼了,無論是枕上還是去看紗窗,其實都透著壹番寒意。人能夠幹什麽呢?“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是壹個秋菊盛開接著秋菊滿地的季節,這樣的壹個時節,人銷魂何在?妳看看簾卷西風的時候,人簡直比那些憔悴的秋菊還要形銷骨立,還要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李清照當年的銷魂。

但是秋風再起的時候,我們還有那樣的心事嗎?我們能夠體會嗎?也許今天的很多人都會說,這樣的詩詞有點無病呻吟,其實如果心中真正有過這樣的經歷、有過這樣的感受,再去讀它,自然不同。有的時候妳會覺得,她寫的那個情景惟妙惟肖,妳曾經經歷。我們走壹些山水,仿佛來過,我們有時候走在路上,隱隱地聽到鄰人唱歌,正是妳自己心裏面哼的那個曲調,在這個時候都會驀然心驚。在詩詞歌賦中,往往都會又那樣壹瞬,讓我們瞠目結舌——這寫的,不就是我那壹刻的心境嗎?

秋天我們都曾經走過,但是去看壹看柳永走過的秋天,我們有同感嗎?柳永從汴京南下的時候,跟他的壹位戀人依依惜別,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短短的三句,妳看他寫的意象:第壹,聲音上有蟬鳴,而這個蟬鳴叫得很冷,是寒蟬交出了壹份淒切,縈懸於心;第二句寫眼前,“對長亭晚”,長亭走到了盡頭,人要離別了,時間走到了盡頭,壹日將盡了;第三句寫這壹刻時分“驟雨初歇”,雨還可以留人壹瞬,雨歇了真是不得不上路。

空氣中到處都是濕潤的,人心也濕漉漉的,雨後的這壹瞬間,大家說喝了這杯酒吧,但“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大家在對飲、在別宴之上,但是無情無緒、兩心留戀,依依到最深的時候,船夫在催了,上船吧,再不走就趕不到下壹個地方了。這壹刻的催發,催得人斷腸。所以這兩個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壹刻手拉手,淚眼相對兩心相對,還有什麽話能說得出來?說眷戀嗎?眷戀也要走;說保重嗎?保重,妳又不在身邊;說珍惜嗎?珍惜,為什麽今天要遠離;說重逢嗎?重逢又不知歸期。說什麽樣的話,其實都不如無語。什麽都說不出來的這壹刻,話、淚,壹切凝噎二字,噎在了喉頭,噎在了心頭。

凝噎這壹刻之後,“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其實我們從詩詞的節律上來講,“竟無語凝噎”,讀到這裏,人真的好像是跟著他們哽咽了。覺得詞走到這裏,走得很生澀,走得不流暢,跌宕到這裏似乎就動不了了。但妳再往下念,“念去去,千裏煙波”突然之間就疏朗了,這時刻人離開了,因為前方“暮靄沈沈楚天闊”,水闊天高,誰知道未來怎樣?

接下來他說出了千古名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清秋的意義在這壹筆中被點破。秋天,人心更多眷戀,落實累累,紅葉沈沈,人心上都渴望溫暖,在壹個越來越寒冷的時刻,不去眠冬,不去守在家園,非要去哪裏呢?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這讓多情的心如何擔承?

這壹走,酒意終會醒,醒來已是夜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不知道在何處酒醒的時候,看見依稀的楊柳岸邊有曉風襲來、有殘月當天。“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人心中還有情還有戀,但是人已遠,與誰說?

這首不朽的詞,寫盡了清秋況味,寫盡了離別壹瞬所有的無語,多少人在離別的時候會用這裏的句子。

還是這個柳永,另壹首著名的詞,《八聲甘州》。還是寫清秋,還是這等天氣。剛才說《雨霖鈴》“對長亭晚”,可這壹刻他對的又是什麽呢?“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壹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獨在樓頭的這壹個人,眼前天上是瀟瀟暮雨,整個鋪天蓋地灑下來,人間是壹番洗清秋。秋風秋雨愁煞人,秋風緊,秋雨飛,人間壹定紅衰翠減,出現了壹片寥落的景象。“漸霜風淒緊”,這個“漸”字用得好,越來越,漸漸地逼緊了。放眼關河壹派冷落,眼前殘照正自當樓。壹句“殘照當樓”,妳覺得那些關河、長江,整個的秋風秋氣,壹切都凝聚於這壹點上,壹個人在樓頭當此清秋。

哪幾個意象屬於清秋呢?先來說荷葉。杜牧曾經說“多少綠荷相倚恨,壹時回首背西風”。大家想壹想,我們都見過這個畫面:嘩啦啦的壹陣西風起,那麽大片的圓潤的荷葉嘩地壹下被翻轉過來,會看見滿池荷卷都壹下子背過去了。但是,妳覺得它們密密的依偎在壹起的時候,心中都隱隱抱恨嗎?妳會覺得壹陣風起,它們是“回首背西風”嗎?寫得多麽活靈活現!

來鵠寫秋天中荷葉的殘破,更是刻畫入微——“壹夜綠荷霜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秋天,很多人很無奈,無奈到什麽地步?妳看看荷葉。原來在盛夏的時候,有很多人是折下了荷葉當傘的,因為它很大、它很圓。荷葉上還有大家特別喜歡的壹景,就是露珠壹掉在它的絨毛上,就變得圓圓的,壹個壹個小珍珠在跌宕。但是秋風真是蕭瑟,秋風漸緊的時候,荷葉就變得枯萎了、殘破了。就在最深最深的秋風裏,壹夜之間到早晨就發現秋葉已經被霜剪破了。這個時候再落下雨,它還托得住嗎?原來周邦彥寫的那種“水面清圓,壹壹風荷舉”現在看不見了。“賺他秋雨不成珠”,縱使秋雨紛紛,那些個圓圓的小珍珠也已經看不見了,因為荷葉都殘破了。這是新奇的意象。

李商隱就在秋荷殘破以後,他仍然深情不減。他還要去說,“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這樣的荷葉顯然已經托不住那些珍珠了,但是,就留下殘荷,聽著雨打荷葉也是好的。李商隱真是壹個多情的人,他在“客散酒醒深夜後”,可以更“持紅燭賞殘花”,他在這樣秋陰深深霜飛已晚的時節,仍然有心眷戀,留得殘荷去聽秋雨繽紛。

看看荷葉,就是這壹片荷葉,他前世今生的輪回,能夠寄托多少秋意?要找到意象,妳就會覺得千古的荷風壹直在妳的眼前。

還有壹種意象是秋聲。

我們說過,春聲中有春鳥啼,那麽秋聲中呢?張炎說“只有壹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雨打梧桐點點愁,這是壹種秋聲。清人王士禎說“晚趁寒潮渡江去,滿林黃葉雁聲多”,黃葉雁聲,這樣壹種悲鴻斷雁之聲也是秋聲。還是清人宋宛說“山色淺深隨夕照,江流日夜變秋聲”,江流日夜,江水打出來的聲音會變嗎?如果妳用心分辨,四季都有它的表情。四季的聲音,表情達意各不相同。

溫庭筠說得最好,“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就是妳的眼前有爐香裊裊升起,有蠟淚滴滴垂下,這是壹片秋思托付在近處的兩個景物。“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這是寫主人公自己眉妝已殘、鬢雲已亂,覺得自己衾枕單薄,怎麽走過這個漫漫的寒夜?接著她聽見了徹夜不眠的理由,“梧桐葉,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壹葉葉,壹聲聲,空階滴到明。”寫得多細膩,壹葉葉,壹聲聲,這樣的聲音只有那種愁深似海的人才能夠壹點壹點聽見。所以元代小令裏說“壹聲梧葉壹聲秋,壹點芭蕉壹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人不寐總有他的理由,這壹點梧桐打出來的是秋意多了壹分,那壹聲芭蕉激蕩的是心中愁思又多壹點,三更不寐三更之後,是誰在守著這樣的長夜?就是因為這樣的秋聲,催得人意亂心煩。

還有什麽意象呢?再去看壹看,秋日裏很少有人去詠朝霞,但是太多人在看斜照。杜甫寫《秋野》,“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山山披晚照,這個時刻人心中會有多少激蕩?錢起說“萬葉秋聲裏,千家落照時”千家萬戶都在秋風之中,不知秋思落誰家,總歸家家的門裏都有家家的故事,人人寧靜的表情背後,都隱匿著不為人知的心情。但是秋風晚照會把它帶出來的,“蕭蕭遠樹流林外,壹半秋山帶夕陽”,秋山帶出的僅是夕陽嗎?夕陽帶出的還有心事,心事無語托付給秋山夕陽。

天妒英才,王勃這個詩人只活了二十七歲。但是在他那麽年輕的時候,他就曾經遠遠地思歸。他寫過壹首五絕,寥寥二十字,寫盡山中他的心思遠行。起筆極重,“長江悲已滯”,這五個字力道千鈞。長江水那是萬古東流的,他說,我眼前長江已經凝滯停歇了,為什麽呢?只壹個理由,壹個字道出了全部,叫做悲,長江因為我的悲傷已經阻滯停留了,理由我可以告訴妳。“萬裏念將歸”,萬裏之外的思歸,我的這種心情不足以凝滯長江水嗎?這真是少年意氣,無端之筆,起筆極重。壹首五絕用去壹半,後壹半怎麽樣才壓得住?壹般的詩詞起筆柔和,漸漸地壹層壹層暈染,到了結尾的時候,其實才見它的濃墨重彩,但起筆重,那麽結尾又怎麽樣才能放得開呢?“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這樣的心情再放眼望出去,高山晚秋,撲撲簌簌遍山黃葉紛飛,這是多麽鮮明的對比,長江水本身是流動的,因為思情而阻滯,樹木本身是靜默的,因為思情而黃葉紛飛,只有秋深時節有這樣奇特的情景。

杜甫也在他暮年客居夔州的時候,九月九日登高時節寫下這樣的句子,“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那個時候,他已經快要到“潦倒新停濁酒杯”的時候,為了消愁去喝這壹杯酒,抱病強起去登臺。但大家告訴他,妳不能再喝了,妳的酒必須得停下來。真哀傷,消愁之物都沒了。“竹葉於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這裏的竹葉,指的就是川中的好酒竹葉青。他說,竹葉青既然與我的生命沒了緣分,那麽菊花也不須再開了。對得很巧,竹葉對上了對菊花,我的日子裏不再有酒,我的風光中不再有菊花,那麽,壹切寥落了。“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玄猿是黑猿,白雁似雪,壹黑壹白鮮明的對比。“殊方”是他現在的這個地方,身在何方,聽見了猿聲哀哀啼鳴,而“舊國”是指的自己的故裏,舊國深處又有白雁飛來。因為雁南行,到了如此冷落的深秋,北方的雁都飛到南邊來了,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個時候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親人本來在這個時候可以團聚的,現在都在何方呢?“弟妹蕭條各何在?幹戈衰謝兩相催”,不知道親情何在,戰爭催老了年華,而秋意又逼老了生命,這種兩相催,這樣的境地,讓壹個老病之軀何以擔當?這樣的時候,妳想壹想杜甫的心是何等的百轉千回?

清秋不光有悲傷,清秋也會有安頓,如果妳真的可以把心安寧在這個季節。看看王維,這個歷史上著名的詩佛,他曾經少年意氣,那麽早中了進士,接著就走過了他壹生的起伏跌宕,他的心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滄桑,“壹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不需要提起,只需要安頓。所以也在清秋,《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看看他寫給朋友裴迪的詩:“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只這幾句的情景,換了別人已經倉皇得不能把持了。山是寒山,青翠雕敝轉向的是沈沈的蒼翠;水是秋水,漸漸流不動了,壹天比壹天流得潺湲;人已老去,所以要倚杖,倚杖呆在自己的柴門之外,裏面只是壹間寒舍。而此刻風起,偏偏聲音襲來又是聲聲暮蟬。天已暮,秋已晚,這壹片山水暮景聽寒蟬之中,王維的心是什麽樣的呢?“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他說,我不孤單,我還能看見渡口的落日,我還可以看見墟裏有孤煙裊裊升起,我的心中有古人相伴。是誰呢?“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當年楚狂接輿曾經笑話過孔子,說妳每天都這樣在外面,妳為什麽不回去,妳這樣周遊列國妳真的能濟世嗎?王維覺得不如歸來。他的心還喜歡壹個人,“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號五柳先生”,這個人就是陶淵明。他不標榜祖先給他留下來的盛名,不提大司馬陶侃,他只說我宅邊有五棵柳樹,我這人隨便叫我個五柳先生就行了。王維說,我真喜歡他呀,我此刻的心為什麽能安定?縱使天色已晚,不妨我狂歌五柳之前。有它們與我相伴,我何以不安頓?

為什麽說安頓?人安頓的時候才會覺得生命是有趣的,人在倉皇中,什麽樣的趣味都和生命無緣。王維是壹份安頓,他常在山中,山對他來講不是空曠,不是寂寞,而是壹種玩賞。這山也真夠靜的,看看他寫《鳥鳴澗》,人心可以閑到什麽份上?“人閑桂花落”,他閑到了枝頭那壹丁點撲簌桂花悄悄落地,他居然有察覺,這心還不閑嗎?我們現在不要說花了,大朵的花掉在地下妳聽不見,大塊的石頭墜地,我們的心就真有感應嗎?夜可以有多靜?“夜靜春山空”,安靜得覺得這山都空了。真空了嗎?明月出來的時候,這個鳥也很敏感,月亮居然把它驚醒了,“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壹聲、兩聲,泠泠的鳥鳴聲起的時候,這壹刻妳才知道什麽叫春山空,什麽叫深夜靜。沒有那壹聲兩聲,妳還真對比不出來什麽叫空和靜。現代做菜有個說法,“要想甜,加點鹽”,其實這是壹丁點反差。為了歌曲的流暢,加上半拍休止符,這就是空山中那壹點兩點的鳥鳴。

為什麽說安頓呢?人心如果不悠閑、不纖細,他不從容怎麽可能看見這壹切?都說王維在晚年寫的詩含著深深禪意,其實這份禪意是他的隨處可安。

我們從小就熟悉王維的《山居秋暝》,在安頓的意義上讀來又有不同。還是那座空山“空山新雨後”,還是那個秋天“天氣晚來秋”,還有他的明月“明月松間照”,還有他的清泉“清泉石上流”。空山新雨、晚來秋色、明月松風、清泉白石,這壹切千古不改,人在其中,人孤單嗎?不孤單!他不光有畫家的眼睛,他還有音樂家的耳朵,他總能聽見別人聽不著的東西。“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還沒有看見人的時候,聽見那個竹林裏面,嘻嘻哈哈女孩子打鬧的聲音,知道那些浣紗的姑娘們肯定是回來了;遠遠地望去,蓮花撲撲啦啦的為什麽動起來了呢?知道漁舟已經回來了。妳看這樣的風情、這樣的動靜,在眼前、在身邊。有如此的情形相伴,“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春天走遠就走遠吧,怎麽那麽多人傷春,人非得是念念不忘停留在春天裏,才是此生的安頓嗎?

四季流光的滌蕩,春天走遠,我就可以留在了清秋還有內心的安寧。這是壹種秋天真正的安頓。盡管再往前走,就是壹個嚴冬了。嚴冬大地有如許蕭瑟,生命如此雕敝,而且不可阻止地又跨過壹年,但是能不能安心,這是人在流光中的壹段把持。人可以傷春,人可以悲秋,但所有的春恨秋愁走過之後,我們的心被春花秋月滌蕩成為壹片寧靜寬廣,這才是詩詞各種意象踏過的心靈,留下真正的意味。

我們的生命是可以穿越秋光去成長的,我們再來跟著壹個人走過秋天。這就是劉禹錫,多狂放的劉郎啊,妳看看他寫下的不同的秋天。《秋風引》,“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壹首五絕,但是寫出了那個時候的悲秋。孤客之心,未搖落而先秋。不等秋風搖落,他自己敏感的心已自悲情,所以他說,這樣的秋風秋葉進來,我比誰都先聽見。

劉禹錫的《望洞庭》寫得何等的流利清淺、天真寧靜。“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洞庭湖,我壹看到這種寧靜的句子,就想起孟浩然說的“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他眼中那麽浩蕩的洞庭,為什麽在不同人眼中,就如此風平浪靜呢?心靜了,才看得見“潭面無風鏡未磨”,像壹片明鏡壹樣,如此寧靜的地方。“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裏壹青螺”,小小的青螺壹樣的山包,在這樣的白銀盤中。其實這就是黃庭堅寫的“未到江南先壹笑,嶽陽樓上對君山”,遠遠地看去,湖中的小山丘簡直就像壹個小小的青螺壹樣。

其實人心和世相永遠是壹個相對的關系:人心小了,就會覺得世界大,壓在心上,不堪重負;人心大了,賞世上的風景,不過就是壹個小小的景致而已。

在秋風滌蕩中,這顆心終於走到了它壹個真正自我的境界,這其實也是劉禹錫最廣為傳頌的《秋詞》。第壹首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自古而今壹提到秋天,大家都覺得寂寞蕭瑟,可我就是要說秋天比春天好。“晴空壹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妳沒有看見眼前的仙鶴嗎?他引著妳的詩情壹路排雲直上,直指淩空雲霄。我們形容秋天都會說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不覺得秋天特別高嗎?這樣的高空,如果沒有詩情,不覺得人生遺憾嗎?這樣的心怎麽能不愛秋天?第二首他還要說“山明水凈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這夜來風霜對太多人來講是不堪承受的呀,但他看來,山明水凈秋霜何妨呢?遠遠去看那幾棵不同的樹上,深紅淺黃夾雜在壹起。我們現在為什麽要賞紅葉?如果遍山都是壹種紅葉反而無趣,有趣就在顏色跌宕,從淺黃到深紅,壹層壹層地跌落下來。而在此壹刻,人上高樓,他從心裏愛清秋,他說“試上高樓清入骨,豈如春色嗾人狂”。秋天多好,他甚至有點不喜歡春天,他說“春色嗾人狂”,春天有時候撩動得人春心意亂,人心中有多少感傷多少欲望都被春天招惹出來,這不是讓人發狂嗎?秋天多好,清風入骨。

那麽多人在清秋節不堪上樓,但是他真的走上去了,他在高樓上,詩情離碧霄更近,仙鶴更懂他的心情,他愛清秋入骨,他甚至覺得,春色不敵秋風。其實,這就是他心中真正喜歡的清秋。

他的年華也會老去的,等到他抱病沈沈的時候,秋風又來了。人在老病之時,如果再聽秋風,沒有幾個人心情能夠舒朗開闊。但是劉禹錫真是了不起,他甚至和秋風成了相約的老朋友。盡管他病了、他老了,但是聽見秋風來的時候,他會深情款款,他專門寫了壹首詩叫《始聞秋風》。“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他說去年當黃菊雕敝,初冬漸近的時候,我依依不舍地和妳告別了,現在妳聽,深秋蟬鳴,我知道妳又回來了。妳要回來了,我的生命就跟妳有約啊。說過了身邊壹切風景心情之後,在這首詩的最後,劉禹錫對秋風說“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妳回來了真好,天地之間壹片清澈,我願意抱病為妳而登上高臺,不負金秋秋風之約。

這就是壹個人在秋風中,走過生命的成長。劉禹錫原來也有那樣脆弱的心,也是易傷易感,但最後從秋風中壹己之悲走到千古興亡之嘆,走到可以玩賞安頓清秋景致,走到盛贊清秋,最後自己年華老去,仍與秋風有約,扶病而上高臺。

看看秋風讓壹個人變得多麽疏朗。所以人在秋風中,甚至還可以走到壹種豁達、自我調侃的境界。

黃庭堅曾經寫過這樣的詞:“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可別遲疑啊!“酒味今秋似去秋”,酒是年年都有的,秋風是年年都來的,唯獨人是要老去的,酒不變秋不變人已老去,老人還能簪花嗎?“白發簪花不解愁”這裏是用了蘇軾的壹個典故。蘇軾說“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但黃庭堅用成了這樣壹句調侃,妳就是白首簪花,對酒對秋,生命不還是要向前走嗎?

我們以秋風的名義,去走進這些人的身世,去觸摸他們心靈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紋路背後隱匿的歡喜憂傷。也許當我們自己再遇到相似情形的時候,我們就不再孤單。今天我們可能會找朋友,我們可能會寫博客,我們希望更多人去明白自己。但是還有壹種可能,它就蟄伏在詩詞之中,妳壹旦翻開,那種懂得毫不含糊。

人生幾度春秋,又有多少關情事呢?我還記得我在很小的時候見到李商隱的《暮秋獨遊曲江》,我在很小的時候,眼淚就下來了。我壹直記得我當時讀這首小詩的那種感受。人能有多少愁多少恨,他的今生怎麽擔待得起呢?他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李商隱是愛荷葉的,他甚至愛殘荷。當荷葉剛剛生長的時候,我的春恨已經跟著荷葉出發了;當荷葉枯萎雕敝的時候,我的秋恨已經在心中醞釀深沈了。我知道此身常在,深情常在,這樣的苦恨我掙脫不去,我只有歲歲年年悵望江頭江水聲。

李商隱過得很苦,但李商隱過得很值,我們今天想起來他那麽多的《無題》,我們今天默默吟誦起來他的《錦瑟》,多少心事都在春秋滌蕩中留給了千秋萬代。

人生苦短,穿越春秋,陸機說得好,“悲落葉於勁秋,喜柔條於芳春”,這些春花、這些秋葉難道都不關於我們的生命嗎?人生怎麽都是走過這壹回,走過的時候,如果含情,我們也許會看見很多意象,如果我們願意去懂得就可以把意象醞釀成詩篇。所以我們想壹想清秋時節,我們認識壹些詩人,了解壹些意象,也許生命裏就多了壹些朋友。無論是春花滿眼或者是秋葉遍地,其實我們都可以在某壹個時分和它們相遇。

千古之間,總會有壹些錯不過的相遇,比如相同的故事,比如相同的心情。我們總會覺得冥冥之中有壹個人懂得自己,也許他不在身邊而遠隔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