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壹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 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妳仍要保存著那真!
壹樣是月明,
壹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妳問黑夜要回
那壹句話——妳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初讀之下,感覺這似乎是壹首“朦朧詩”:詩人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呢?是對某種人生際遇的懷念?是對某種人生理想與信念的追求?是對純潔?真誠的人際關系的期望?是對誠實守信的社會風氣的呼喚……好像都說得通?這從“別丟掉,/這壹把過往的熱情”“妳仍要保存著那真”“妳仍得相信”這幾句中可以得到壹些暗示?但是,“熱情”究竟指的是什麽?可以讓我們“熱情”,可以稱之為“熱情”的東西太多了!至於“真”,含義也是極為廣泛:是“真善美”意義上的“真”?是“童真”意義上的“真”?還是與“假”相對的“真”?那麽,詩人是在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是在感嘆韶華已逝,童真不再?是在批判“假大空”?“相信”呢?需要相信的是“什麽”?詩人同樣沒有明說?那麽,我們就用細讀法,壹句壹句地來破解這首詩罷!
“別丟掉,/這壹把過往的熱情”,這表明詩人是在懷念,或者說是在回憶過去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可以稱之為“熱情”,“熱情”可以指稱的對象很廣,可以指對“人”的熱情,比如愛情?友情?同情等;也可以指對“事”和“物”的熱情,比如某種興趣?愛好與理想?追求?再往下求解:“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 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這幾句是說過去這種“熱情”已經像“流水似”的流走了,或者是說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日子像流水壹樣)而黯淡下去了,如今已“渺茫”難尋,只剩下了嘆息?“渺茫”可以用來形容抽象物,如“希望渺茫”,也可以用來形容實在物,如“人跡渺茫”“音訊渺茫”?究竟何所指?需要進壹步求解?“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 在松林”,這兩句看來是指那種失去的東西現在的所“在”?既然是壹個具體的環境與處所,那麽看來,這個東西乃是壹種“實在物”而不是抽象物?這樣,“妳仍要保存著那真”中的“真”應當是“真誠”與“真情”意義上的有具體的指涉物的“真”,而不是“童真”“真理”等抽象意義上的“真”?“壹樣是月明,/壹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給了我們答案:“只使人不見”?顯然,失去的那種東西是“人”!這人已經不在詩人的身邊了,詩人只能“夢似的掛起”,常常在夢中牽掛?那麽,這個詩人牽掛的人到哪裏去了呢?出門遠行,音訊全無,還是……再返回前幾行:“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 在松林,”什麽人會居住在“山泉底”?似乎只有死人才可能“在黃泉路上”“在九泉之下”?似乎只有墳墓才會“在黑夜”“在松林”?看來,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那麽,這個死者與詩人又是何種關系呢?“親人”?“友人”?“情人”?“妳問黑夜要回/那壹句話”,什麽樣的關系才會用“要回”“那壹句話”?“那壹句話”是什麽樣的話?詩人用壹個破折號,輕輕掩過去了?這是壹個隱語?似乎只有特殊關系的人之間才用得著?再看“這壹把過往的熱情”,壹般而言似乎只有情人?戀人之間的關系才用得著“熱情”這個字眼形容?“要回”的“那壹句話”是什麽樣的話?很像是男女戀人之間的某種“誓言”或“承諾”?“妳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回音”這壹句中的“回音”倒不如理解為“回應”,戀人之間的那種承諾與回應?那麽,這是戀人?情人關系無疑了?到這裏,我們可以恍然大悟:這首詩是在悼念壹位死去的戀人(或曾有過戀愛關系),這是壹首“情詩”兼“悼亡詩”!
詩的主旨與大意被我們破解了?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麽詩人寫得這麽“朦朧”?正常而言,情詩與悼亡詩似乎不必寫得那麽隱晦?那麽,這是因為某種忌諱?這就得從詩人的現實生活入手才能理解了?這首詩是現代著名女詩人林徽因為了悼念徐誌摩而寫的?壹九三壹年十壹月十九日,徐誌摩乘飛機趕赴北平參加林徽因當晚的學術報告會,飛機遇大霧,不幸失事?壹九三二年夏林徽因寫下這首詩,作為悼念?這首詩表現的含蓄與委婉就得從林?徐二人的關系說起?林?徐二人於壹九二零年在倫敦相識?由於互相欣賞於對方的才情,以及***同的文學愛好,兩人相互傾心?但此時林才十六歲,而徐已二十四歲而且已婚?而且,林的父親已與梁啟超達成默契,將林徽因許配給梁啟超的長子梁思成?梁?林?徐三家都是名門望族,這更增添了其間關系的復雜性?因此,壹九二壹年十月林隨父回國,以回避徐的狂熱追求?徐誌摩不死心,於壹九二二年六月與原配張幼儀離婚,並回國追蹤林徽因?但此時林已漸漸接受梁思成?壹九二四年六月梁思成攜林徽因赴美留學?壹九二六年十月徐誌摩和陸小曼成婚,壹九二八年林?梁成婚,回國?此後徐誌摩以好朋友的身份與梁?林往來甚密,關系甚篤?顯然,林?徐之間確有壹段戀情?由於三方的家世背景與名望,確實不願因“三角戀愛”的名聲而受損,因而采用委婉?朦朧的方式也確有必要?然而,林?徐之間又確乎不僅僅只是戀情,也還有深厚的友情甚至是親情!甚至連當事人——詩人自己也未必分辨得清這種情感的復雜性與混雜性?在作於壹九三壹年的《仍然》這首詩中,林徽因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妳舒伸得像壹湖水向著晴空裏/白雲,又像是壹流冷澗,澄清/許我循著林岸窮究妳的泉源:/我卻仍然抱著百般的疑心/對妳的每壹個映影!”林徽因在幾十年後向兒子說:“徐誌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象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樣壹個人?”①這都表明,林對徐誌摩的愛情表白也還並不確信?
對照林?徐的關系,我們可對《別丟掉》這首詩作進壹步的領會?《別丟掉》作於壹九三二年夏,但遲至壹九三六年才發表?延遲發表,壹是可能因為內容關系,當時覺得不宜發表,二是詩人有感於時光流逝,徐誌摩已漸漸被人遺忘,因此有拿出來發表以提醒自己,撫慰亡靈的意思?壹九三五年十壹月十九日林又作《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也還是這壹意圖的反映?林徽因還作過壹首名《那壹晚》的詩,詩的開頭有這樣幾句:“那壹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那壹晚妳的手牽著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那壹晚妳和我分定了方向,/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這壹晚的景象“星”“夜”?手挽手的“人”也正可作為《別丟掉》中“壹樣是月明,/壹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使人不見”這句話的背景?至於“松林”和“山谷”當是實有之物,指北京香山?壹九三零年至壹九三壹年林徽因患肺病,曾長住香山養病,徐曾多次前往探望?壹九三二年夏寫作此詩時,林就住在香山?
壹九三壹年七月七日,徐誌摩在送別林之後,曾寫過壹首題為《妳去》的詩,連同壹封信寄給林,“請教女詩人”,其中有詩句:“妳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有那顆不夜的明珠,我愛——妳!”這裏的“我愛——妳”正可以視作“那壹句話”的同類語?而林徽因則於壹九三壹年九月發表了《仍然》這首詩,作了如下“答復”:“……/妳的眼睛望著,我不斷的在說話:/我卻仍然沒有回答,壹片的沈靜/永遠守住我的魂靈?”這壹“問”壹“答”正可以作為“妳問黑夜要回/那壹句話”的註解?在《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中林徽因有這樣壹段話:“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妳的家鄉,在昏沈的夜色裏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壹片模糊,人生和火車似的蜿蜒壹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②人生的這“壹串疑問”既可能是指對兩人之間關系的性質的疑問,也可能是指詩人對當年自己的選擇之對錯的疑問?這個“疑問”與《別丟掉》中的“妳仍得相信”可以視作是“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