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裏很安靜。大女婿開著車,小女婿坐在副駕駛座上。兩人都仿佛專註地望著前方,看不到臉。兩位女兒坐在她旁邊,神色凝重,誰也沒有出聲。然而,在這令人心悸的安靜之中,卻有壹個縹緲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停留在她耳邊,如兩片薄薄的唇,不懷好意地在皮膚上輕輕壹吻——冰涼的感覺立即從脊背漫延開來。
小女兒覺出她的不安,於是握住她的手,試圖用壹個柔和的微笑驅走她心頭的陰霾。
好在目的地快到了。只壹會兒,繁華的鎮中心就被拋在後面。轎車在小弄堂裏拐三個彎,穿過壹小片莊稼地,停在壹道門前。大門還算寬闊,壹眼望去,能望見門內的草坪和草坪後面的白色兩層樓建築。樓頂“老年公寓”四個大字泛著略顯陳舊的金色光芒。春夏之交,莊稼地裏各種蔬菜長勢正旺。她被女兒們攙扶著下了車,壹擡頭,目光恰對著地裏兩三株壹人高的向日葵。那碩大的花盤恰似人臉,盤中籽粒疏疏密密的構成壹副詭異的表情,直把她嚇了壹跳。
午後溫暖的陽光下,幾個老人正坐在門口聊天,見有陌生人進來,紛紛把目光投向她。那目光並沒有惡意,只含著幾分淡淡的好奇,卻令她渾身不自在。壹位穿著藍褂子的工作人員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把他們引進公寓。那也是壹位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的老太太。
走進公寓,只見走廊狹長如隧道。屋頂很低,沈沈的像要壓下來,不過對她這樣矮小的身材來說倒是正好;兩邊都是房間,只在盡頭處安著玻璃門,投進日光。她壹下子無法適應這昏暗的光線,什麽也看不清,只懵懂地跟著走。恍恍惚惚跨進壹扇門,她終於眼前壹亮,看見了明亮的窗和雪白的墻。
屋內陳設簡單。兩張單人床,掛上了淺藍的紗帳;床頭櫃、寫字臺、矮桌和大衣櫥都倚墻而立,清壹色的乳白。壹張床上已整齊地鋪上了被褥,床頭掛著衣服,矮桌上用罩子罩著中午吃剩下來的菜,正是那引她進來的老太太的。
女兒女婿們打開她的行李,開始放置物品。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央,四下張望的目光裏帶著三分懷疑。那老太太則沖她壹笑,笑容裏滿是熱情和爽朗。“我叫劉安萍,以後妳就和我住壹塊兒了。”粗糙而溫暖的手伸過來,“有需要幫助的千萬別客氣,妳就把這裏當作家好了。”
家……
來到老年公寓的人,總得把老年公寓當作家的。
二
黃昏總是充滿寧靜,固然有殘陽如火、晚霞似血,也早不復正午的激情。美則美矣,卻摻進幾分淒涼,令人下意識地聯想到那終將垂下的夜幕。
人活到某個年齡,漸漸地失了銳氣,便不再有太多的渴望和要求,清心寡欲,只願平淡安穩地走過余下的路。老年公寓裏的生活樸素而有規律。老人們習慣於早睡早起,清晨五六點鐘,他們的身影就出現在朦朧的薄霧裏;晚上八九點,整座公寓便悠悠然進入了夢鄉。壹日三餐由工作人員負責分發,菜式都十分簡單。漫長的白晝裏,他們或串門,或獨處;或找伴兒絮絮叨叨地聊壹聊年輕時的經歷、兒女們的瑣事,或安安靜靜地坐著看時間壹點點在眼前流走。有條件的也許會打開電視機,挑京劇、越劇或是富有懷舊氛圍的老片子看看,有時候還會吸引壹兩個人過來壹起欣賞。很難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樂趣,但老人們總是易於滿足的,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長長的走廊裏,生活允許他們用極緩慢的速度壹小步壹小步從從容容地走著,就已足夠。
他們沒有過多的要求,也許是因為心中明白,與其為那些得不到的東西苦惱,不如安心享受已經擁有的,無論多少。
但她無法安心。
她的屋子裏總是壹片青灰的色調——清冷、陰暗,透著說不出的壓抑,還滲出幾分陰森,人置身於其中就像陷在原始密林深處。那是窗簾的顏色。她不但緊閉了門和窗,還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容壹絲日光透進。屋子裏空曠安靜,妳也許會以為主人外出了,但不經意間,眼角瞥過某個墻角,卻驚詫地發現那裏蜷縮著壹個傴僂的身影。正是她,她那個樣子是會把別人嚇住的,但此刻心中充滿恐懼的卻是她自己。
她仿佛聽見壹些陰陽怪氣的人的嗓音,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重復著各種惡毒的句子;她仿佛看見壹些猙獰如鬼魅的面孔,在她周圍永不停息地飄來飄去。而這些聲音,這些面孔,這種把她的靈魂緊緊攫住的幻覺,歸結起來只有壹個字:
死!
壹個人若是總覺得有人要他死,是不可能安安心心活下去的。
她反鎖了門,用簾子把窗戶遮得密不透風,以為這樣做,自己就安全了。然而幻覺生於心中,如影隨形,無處不在,豈是壹扇門壹道簾子隔絕得了?她抱著膝在墻角縮成壹團,仍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她像個無助的小孩。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令她的心臟壹陣緊縮。
“吳姐,是我啊!妳怎麽把門反鎖了?快開門,我把妳的午飯帶過來了!”是劉安萍的聲音。她猶豫片刻,才顫巍巍站起來,開了門。
午餐很簡單,壹份米飯,壹份番茄炒蛋。她低頭仔細瞧了瞧,突然眉壹皺,驚叫出聲:“這菜吃不得!番茄裏有毒!他們想害我!”
劉安萍哭笑不得:“吳姐妳又瞎說!菜都是從壹個鍋子裏盛起來的,大家吃了都好好的,怎麽會有毒?”
“不不不,妳不知道!”她連連後退,壹叠聲嚷道,“他們就要我壹個人死!他們就要我壹個人死!”
劉安萍忙拉住她的手,壹搖頭,跺了跺腳,抓起筷子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有我在,沒人敢把妳怎樣,妳為什麽總不信?這樣吧,我吃給妳看!”
“妳也不能吃!”
她猛沖上來,壹手把筷子打落在地,壹手端起了碗要把菜倒掉。劉安萍心疼糧食,慌忙搶過碗來,氣急敗壞地數落道:“妳不吃,也別糟踐了好菜!”說罷護著碗轉頭向外走去。她又抓著室友的袖子不放,叮囑她不能送給別的老人。劉安萍假意滿口答應,出了門卻壹轉彎敲開了隔壁大伯的房門。
她勉強咽下半碗米飯,算是用完了午餐。
何苦來,自己把自己折磨到如此!她的室友望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不由在心中壹聲長嘆。
只是,她本人又何嘗願意呢?
午後,昏昏沈沈地合上眼,壹入夢,就被那些幽靈般的身影纏住。他們肆無忌憚地大笑著,壹夥人作勢要把她擡到不知何處去。她驚醒,涔涔的出了壹身冷汗。這樣的噩夢早已不知做了多少次,然而她非但沒有麻木,反而愈加敏感,就像痛得越久,那痛苦就越不堪忍受壹樣。睜大眼睛坐在床上,她仍然覺得身前身後有十幾雙眼睛盯著自己,每壹雙都如狼壹般閃著噬人的寒光。
小女兒來看望她,她迫不及待地把滿肚子苦水全吐了出來。但是,任她怎麽說,小女兒只是不信。“媽,這些都不過是您想象出來的,其實根本沒有人要害您。您這麽大歲數的老太太,他們難道還圖謀您什麽不成!別人說的您可以不信,我難道還會騙您?您老悶在屋子裏不好,應該多到外面散散步,和人家聊聊天才是!”
她在女兒的陪伴下出了房門。佇立在大門口,她向外面望了好壹會兒,然後指著靠近圍墻的地方喃喃道:“他們就在那兒。不管我到哪裏,他們都會跟來的。”
小女兒深吸了壹口氣,強壓著不快說:“媽!您又說胡話!”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她重復著這幾個字,語氣裏含著說不出的淒苦。
三
老年公寓的居民壹般不出去。老人家,腿腳不便,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公寓方面不好向子女們交待。只有身子骨硬朗的老人,在得到工作人員的允許後,可以偶爾外出壹趟。但劉安萍身份特殊,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可以隨意走動。
她看著室友每周壹次離開公寓,不由動了心。
人是壹種奇怪的矛盾結合體,最膽小的人同時也是最勇敢的人。她或者躲在桌子的壹角,或者徑直走出公寓的大門。
她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劉安萍又外出了,顧不上她。她挽著布包獨自壹人走向街市。
街市上人來人往,永遠是壹派繁忙的景象。她靠邊行走,壹步壹步,小心而穩健。雖說已年逾八十,但她的體力壹直很好。年輕的時候,逢年過節,她領著兩個女兒去鄉下老家探親,連走壹整天也不覺得累。現在人老了,但是在住進老年公寓之前,她也常在鎮中心東走西逛。她本是個喜愛熱鬧的人;街市的喧鬧,於她而言,有壹種熟悉的親切感。她從不把安全問題掛在心上,而且實在的,也從未遇到過任何危險。
走出狹小的房間,視野驟然開闊。她心情愉快,就像鳥兒飛出了籠子。但心頭的陰影仍遲遲不能散去,她不時緊張地四下張望,生怕被人跟蹤。
相隔壹個多月,外面的世界顯出壹點點陌生。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比如,通向女兒們的家的那幾條路,她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氣喘籲籲地爬上五層高的樓房,迎來了小女兒驚愕的目光。
“媽?您怎麽出來了?”小女兒的語氣半是心疼半是責備。
她只是笑,笑裏帶壹點點釋然。
恰逢周末,小女兒休息在家,女婿依然在公司裏忙碌。她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兒系著圍裙走來走去的身影,聽著女兒噓寒問暖的話語,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是的,在這裏,她什麽也不用害怕,什麽也不用擔心。女兒的屋子擁有壹種特殊的魔力,像母親在夜半為孩子唱的壹曲眠歌,溫柔地牽著她暫時走出噩夢。在這裏,她是安全的。沒有人會傷害她——即便有,她的女兒也不會允許。
她和小女兒壹起吃了頓便飯。整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們就在促膝長談中度過。傍晚,女兒送她到街口,為她找來壹輛三輪車。她順從地坐上車,但說心裏話,她舍不得回去。
有第壹次就必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路越走越熟,心中的渴望也如氣球般膨脹。每壹次被恐懼折磨到不堪忍受時,她便條件反射般推開門向小女兒的家逃去。室友問起來,她總能找到借口,盡管事實上她並沒有特別的事要做。次數多了,小女兒的目光漸漸地不再柔和,態度日漸冷淡,不時對著她吐出壹串數落的語句,或者幹脆把母親晾在壹邊,只管自己做事。然而她並不介意。
“媽!您這樣獨自壹人跑出來,知道讓我們多擔心嗎?外面交通秩序那麽混亂,您萬壹出點兒事該怎麽辦?”
這段話,兩個女兒反復講,反復講,卻收效甚微。並非她把女兒們的責備置若罔聞,而是她願意。就算只是為了在女兒的屋子裏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她也甘心擔這個風險。她畏懼那侵蝕著她的頭腦的幻覺,可她並不畏懼死亡。
女兒們請求公寓的工作人員協助,但是,她決定了要做的事,沒有人勸阻得了。劉安萍帶著好幾位老人壹起攔她,費盡口舌、用盡全力也拖不住她的步伐。盛夏的正午,酷暑難當,她汗流浹背地走在烈日下,兩頰曬得通紅。旁人難以理解,她卻自有她的邏輯:這個時候女兒肯定在家,而街上行人車輛又少,相對更安全。這樣的解釋還真令人難以反駁。小女兒面對著她只有苦笑。
鳥兒在外面飛得越多,就越不想回到籠中。
“我不回老年公寓了。”
這句話,從她第壹次偷偷離開公寓起,就在心中醞釀。然而她只是醞釀著,遲遲不說出口。有壹些顧慮,使她每每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在小女兒家的沙發上坐了三個鐘頭,在心裏掙紮了三個鐘頭,幾番欲言又止,臨末了,等小女兒望望西邊的殘陽,站起來準備送她回去,她才低著頭,第壹次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嚅囁道:“我不回去。”
“什麽?”
“我不回公寓了。”她鼓起勇氣重復道。
小女兒的眉毛豎起來了。“不回去?不回去您睡哪兒?我這裏可沒有空床!”
“我……我回老屋去。”她搓著衣角說。
小女兒冷笑:“回老屋壹個人睡?您不害怕我還擔心呢!媽,聽話,快回去,公寓裏馬上就開晚飯了。”
她只是說著“不”,執拗地連連掙脫小女兒的手。小女兒心軟,不會強求於人,壹時沒了轍,只能站在她對面朝她幹瞪眼。她不動聲色地坐著,以為自己就要勝利了。然而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沈重的皮鞋聲。只聽鑰匙插進鎖孔壹番攪動,小女婿推開了門。
“怎麽了?”
小女婿性子有些暴躁,聽妻子講了事情的經過,頓時現出怒容,沖她吼道:“妳不要跟我鬧!”
她滿臉委屈地辯解道:“我只想……只想過壹夜再回去。”
小女婿從鼻子裏“哼”了壹聲,沈著臉說:“妳以為我不明白妳的心思?過壹夜就走?倘若壹夜過得,兩夜、三夜怎就過不得?妳是根本不想再在老年公寓呆下去了是不是?!”
“不,不是……”她被說中了心事,不由結巴起來。
“我告訴妳,今天由不得妳作主,不想回也得回!時間不早了,別磨磨蹭蹭的。走!我送妳下樓!”
名為“送”,實為“拖”。小女婿鐵箍般的手抓住她枯柴似的胳膊,用力的雙方都微微顫抖著。“妳別這樣!別這樣!”她嘴上還不住叫嚷,心中卻已屈服。小女婿眼裏冒著火,話語中透著不可抗拒的的力量。
小女兒於心不忍,推推丈夫,小聲責備:“別那麽兇!”又好言勸母親:“媽,您別固執。我們工作太忙,照顧不了您。老年公寓又熱鬧又有那麽多關心妳的人,有什麽不好?您就安心呆下去吧,我和大姐三天兩頭回來看望您。以後別再說那些讓人不高興的話了,啊?”
她默然,只是扶住墻蹣跚著下樓。女兒女婿緊跟其後,生怕她又改主意。夕陽把兒女們的影子在她面前的地上拉得很高很高,她覺得自己像壹個正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她不情願地走著,坐上了三輪車還不甘心地回頭望望。然而昏花的老眼,看不清女兒女婿歉疚的神情。
“妳說,我們是不是過分了?”小女兒的聲音有些哽咽。
做女婿的長嘆壹聲:“但是,只有這樣……”
十幾年未曾落淚的老人,坐在晃蕩的車廂裏,抖抖索索地掏出了手帕。
四
盛夏的傍晚,緊閉門窗的屋子裏,空氣是出奇的悶熱。電扇有氣無力地旋轉,發出蒼蠅壹般“嗡嗡嗡”的聲音。她倚在床上,呆定定的有如雕塑,目光定格在對面的電扇上。然而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在等。
走廊裏由遠及近傳來高跟鞋點地的聲音,傳到她耳邊,在她呆滯空洞的瞳仁裏註入壹絲光彩。她擡起了頭。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吱呀”壹聲,門被推開,她便站起來。
“媽!”兩個女兒笑著進屋,把壹袋水果放在桌上。
“瞧妳們,來就來唄,還帶什麽東西!”她抑不住滿心歡喜,臉上的皺紋也仿佛壹下子少了很多。
大女兒環顧四周,皺了皺眉嗔怪道:“媽,您又這樣!”說著走到窗前,擡手把簾子掀開。她慌了神,正欲阻攔,卻被小女兒擋住。“媽!不要緊的!”她想說什麽,可見大女兒已經開了窗,壹陣猶豫,又把話咽下去。
壹縷清風伴著草木的濕潤氣息飄進屋內,令人頓覺神清氣爽。外面雨剛止,尚能聽到滴水的剔透聲響。
劉安萍提著熱水壺進屋,看見來客,忙不叠地問好。壹天工作結束,她脫了藍褂子在床上躺下,壹邊搖蒲扇,壹邊說:“妳們可來了!剛才吳姐還不停念叨呢,說妳們前天沒來,昨天又沒來。”
大女兒笑道:“昨晚原打算過來的,可是下雨了,不方便。”
“可不是!”劉安萍嘆道,“從昨天下午開始下的雨,壹直到剛才才停住。吳姐下午差點又要出去找妳們,被我好說歹說勸住了。妳們看,這樣的天氣,她壹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獨自在街上走,不出事才怪!”
“是啊,多虧劉姨了!媽住在這兒,生活起居全靠您照顧呢!”大女兒賠著笑說,轉身又責備母親;“媽!您不是不知道我們會過來,怎麽就是這麽不安生?您給我們添亂也就罷了,還讓別人也為您操心!劉姨工作本來就辛苦,還要為妳平白增添許多煩惱。我們心裏都過意不去,您也多體諒人家啊!”
她不說話,倒是劉安萍擺手道:“妳就別怪她了。她也挺可憐的,整天就是怕,總說有人要害她。我都拍著胸脯向她保證好多回了,有我在,沒有敢對她怎樣的,可她楞不信。我也納悶呢,好端端壹個人,怎麽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麽啊?”
為什麽,為什麽?兩個女兒壹齊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她只有沈默。這個善良堅強的老人,壹輩子吃了多少苦,多少艱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最後卻跌倒在壹股純粹虛幻的魔力之下。這魔力從何而來?她不知道,她心頭壹片茫然。她的記憶不太好,早就忘記了什麽時候開始的噩夢。她只是陷在其中不可自拔,害怕,害怕,她的身體在顫栗,她的心臟在顫栗,她的靈魂在顫栗。害怕什麽?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畏懼死亡麽?不,不是的。像她這樣年逾古稀的老人,早就明白自己的生命沙漏裏已經所剩無幾。每壹個黃昏,她都會懷著永別的心情送走西邊最後壹抹晚霞;每壹個清晨,她都詫異於自己仍然在新鮮的陽光裏呼吸著。越是接近死亡的人,越是能夠坦然面對死亡。然而,當那詛咒壹般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叫囂著,當那惡魔壹樣的面孔向她張開吞噬壹切的血盆大口,她卻感到真真切切、刻骨銘心的恐懼。她害怕日日受著死亡的威脅卻永遠不得解脫;她害怕獨自壹人困在黑暗中,伸出手抓住的只有虛空;她害怕自己墜入了深淵,卻沒有人聽見她絕望的呼喊。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純粹的孤獨中死去,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遺忘了妳,仿佛妳的肉體雖然還存在,但妳的靈魂早已從每個人的記憶中消失,仿佛妳……根本就不該繼續活著。
這種恐懼在她獨自壹人住在老屋裏時尤為深刻。老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兩層樓房,裏屋外屋都很寬敞。七年前老伴去世,她就壹個人住著。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和鄰居壹起,每天在外屋做些翻棉絮的工作,壹來驅趕寂寞,二來掙些零錢。平日裏人們進進出出,倒也熱鬧。漸漸地身子弱了,在女兒們的勸說下扔了活兒。無事可幹,閑得心慌,坐在裏屋對著老伴的黑白相片出神,孤獨的感覺便如潮水般漫上心頭。她信佛,於是每日焚香誦經,但佛祖觀音不能給她她所需要的東西。夜幕降臨,噩夢隨之拉開序幕,整個世界驟然危機四伏。她丟下佛珠,躲在角落裏,戰戰兢兢,不敢開燈,不敢開門。小女婿在門外心急火燎地砸了半天門,她只是屏著呼吸。
她被接到兩個女兒家中,各住了壹個月。環境變了,心境卻沒變。白天女兒女婿上班,空蕩蕩的屋子裏又只剩下她壹個人。原以為已經擺脫了的東西又回來了,氣勢洶洶地向她展開更猛烈的攻勢。她受不了,早晨拖著女兒女婿求他們別走,活脫脫壹個小孩子,弄得晚輩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