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宗即位,拜鴻臚少卿,加銀青光祿大夫。景雲二年,轉太府少卿,又兼通事舍人。時改葬節湣太子,優詔加謚;又雪李多祚等罪,還其官爵,仍議更加贈官。湊上書曰:臣聞王者發號施令,必法乎天道,使三綱攸敘,十等鹹若者,善善明,惡惡著也。善善者,懸爵賞以勸之也;惡惡者,設刑罰以懲之也。其賞罰所不加者,則考行立謚以褒貶之,所以勸誡將來也。斯並至公之大猷,非私情之可徇。故箕、微獲用,管、蔡為戮。謚者,臣議其君,子議其父,而曰"靈"曰"厲"者,不敢以私而亂大猷也,則其餘安可失衷哉!
臣竊見節湣太子與李多祚等擁北軍禁旅,上犯宸居,破扉斬關,突禁而入,兵指黃屋,騎騰紫微。孝和皇帝移禦玄武門,親降德音,諭以逆順,而太子據鞍自若,督眾不停。俄而其黨悔非,轉逆為順,或回兵討賊,或投狀自拘。多祚等伏誅,太子方事逃竄。向使同惡相濟,天道無征,賊徒闕倒戈之人,侍臣虧陛戟之衛,其為禍也,胡可忍言!於時臣任將作少匠,賜通事舍人內供奉。其明日,孝和皇帝引見供奉官等,雨淚謂曰:"幾不與卿等相見!"其為危懼,不亦甚乎!而今聖朝雪罪禮葬,謚為節湣,以臣愚識,竊所惑焉。
夫臣子之禮,嚴敬斯極,故過位必趨,蹙路馬芻有誅。昔漢成之為太子也,行不敢絕馳道。當周室之衰微也,秦師過周北門,左右免胄而下,王孫滿猶以其不卷甲束兵,譏其無禮,知其必敗。由是言之,則太子稱兵宮內,跨馬禦前,悖禮已甚矣,況將更甚乎。而可褒謚,此臣所未諭也。以其斬武三思父子而嘉之乎?然弄兵討逆以安君父,則可嘉也,而乃因欲自取之,是競為逆,可褒謚乎?此又臣所未諭也。將廢韋氏而嘉之乎?然韋氏逆彰義絕,雖誅之亦可也。當此時也,韋氏未有逆彰,未有義絕,於太子為母,豈有廢母之理乎!且既非中宗之命而廢之,是劫父廢母,亦悖逆也,可褒謚乎?此又臣所未諭也。夫君或不君,臣安可不臣?父或不父,子安可不子?借如君父有桀、紂之行,臣子無廢殺之理。況先帝功格宇宙,德被生靈,廟號中宗,謚曰孝和皇帝,而逆命之子,可褒謚乎?此又臣所未諭也。
昔獻公惑驪姬之譖,將殺其太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子盍言子之誌於公乎?"太子曰:"不可,君安驪姬,是我傷君之心也。"曰:"然則盍行乎?"曰:"不可,君謂我欲弒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之!"使人辭於狐突曰:"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茍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而死。"再拜稽首,乃自縊。其行如是,其謚僅可為恭。今太子之行反是,可謚為節湣乎?此又臣所未諭也。
昔漢武帝末年,江充與太子有隙,恐帝晏駕後為太子所誅。會巫蠱事起,充典理其事。因此為奸,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以誣太子。時武帝避暑甘泉宮,獨皇後、太子在,太子不能自明,納其少傅石德謀,遂矯節斬充,因敗逃匿。非稱兵詣闕,無逆謀於父,然身死於湖,不葬無謚。至昭帝時,有男子詣北闕自稱衛太子,制使公卿識視,至者莫敢發言。京兆尹雋不疑後至,叱從吏收縛之。或曰:"是非未可知,且安之。"不疑曰:"諸君何患於衛太子。昔蒯聵出奔,輒拒而不納,《春秋》是之。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遂送制獄。天子聞而嘉之曰:"公卿大臣,當用經術明於大義者。"及後太子孫立為天子,是曰孝宣皇帝,太子方獲禮葬,而謚曰戾。今節湣太子之行比之,豈可同年而語。其於陛下,又猶子也,而謚為節湣乎?此又臣所未諭也。
昔項羽之臣丁公,常將危漢高祖,高祖謂之曰:"二賢豈相厄哉!"丁公乃止。及高祖滅項氏,遂戮丁公以徇,曰:"使項王失天下者,丁公也。"夫戮之,大義至公也,不私德之,所以誡其後之事君者。今節湣太子之為逆,復非欲保護陛下,其可褒謚乎?此又臣之所未諭也。
陛下天縱聖哲,所任賢明,以臣至愚,寧可幹議?然臣又惟堯、舜,聖君也,八凱、五臣,良佐也,猶廣聽芻蕘之言者,蓋為智者千慮,或有壹失,愚者千慮,或有壹得也。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臣輒緣斯義,敢以陳聞,願得與議謚者對議於禦前。若臣言非也,甘受謗聖政之罪,赴鼎鑊之誅。仍請申明義以示天下,使臣輩愚惑者鹹蒙冰釋,則無復異議矣。若所謚未當,奈何施之聖朝,垂之史冊,使後代逆臣賊子因而引譬,資以為辭,是開悖亂之門,豈示將來之法!伏望改定其謚,務合禮經。其李多祚等罪,請從宥免,不謂為雪,以順天下之心,則盡善盡美矣。
書奏,睿宗引湊謂曰:"誠如卿言。事已如此,如何改動?"湊曰:"太子實行悖逆,不可褒美,請稱其行,改謚以壹字。多祚等以兵犯君,非曰無罪,只可雲放,不可稱雪。"帝然其言。當時執政以制令已行,難於改易,唯多祚等停贈官而已。
明年春,起金仙、玉真兩觀,用工巨億。湊進諫曰:"陛下去夏,以妨農停兩觀作,今正農月,翻欲興功。雖知用公主錢,不出庫物,但土木作起,高價雇人,三輔農人,趨目前之利,舍農受雇,棄本逐末。臣聞壹夫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臣竊恐不可。"帝不應。湊又奏曰:"日陽和布氣,萬物生育,土木之間,昆蟲無數。此時興造,傷殺甚多,臣亦恐非仁聖本旨。"睿宗方納其言,令在外詳議。中書令崔湜、侍中岑羲謂湊曰:"公敢言此,大是難事。"湊曰:"叨食厚祿,死且不辭,況在明時,必知不死。"尋出為陜州刺史,無幾,轉汝州刺史。開元二年夏,敕靖陵建碑,征料夫匠。湊以自古園陵無建碑之禮,又時正旱儉,不可興功,飛表極諫,工役乃止。尋遷岐州刺史。
四年,入為將作大匠。時有敕復孝敬廟為義宗,湊上書曰:臣聞王者制禮,是曰規模,規模之興,實由師古。師古之道,必也正名,名之與實,故當相副。其在宗廟,禮之大者,豈可失哉!禮,祖有功而宗有德,祖宗之廟,百代不毀。故殷太甲為太宗,太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宗文王、武王;漢則文帝為太宗,武帝為世宗。其後代有稱宗者,皆以方制海內,德澤可宗,列於昭穆,期於不毀。稱宗之義,不亦大乎!伏惟孝敬皇帝位止東宮,未嘗南面,聖道誠冠於儲副,德教不被於寰瀛,立廟稱宗,恐非合禮。況別起寢廟,不入昭穆,稽諸祀典,何義稱宗?而廟號義宗,稱之萬代,以臣庸識,竊謂不可。陛下率循典禮,以辟大猷,有司所議,以致此失,或虧盡善,豈不惜哉!望更詳議,務合於禮。於是敕太常議,遂停義宗之號。
湊前後上書論時政得失,多見采納。再遷河南尹,累封彭城郡公。以公事左授杭州刺史,轉汾州刺史。十年,拜太原尹兼節度支度營田大使。其年卒官,年六十五。贈幽州都督,謚曰文。子見素,自有傳。湊從子虛心。
虛心父維,少習儒業,博涉文史,舉進士。自大理丞累至戶部郎中,善於剖判,時員外郎宋之問工於詩,時人以為戶部有二妙。終於左庶子。虛心舉孝廉,為官嚴整,累至大理丞、侍禦史。神龍年,推按大獄,時仆射竇懷貞、侍中劉幽求意欲寬假,虛心堅執法令,有不可奪之誌。景龍中,西域羌胡背叛,時並擒獲,有敕盡欲誅之。虛心論奏,但罪元首,其所全者千餘人。虛心有孝行,及丁父憂,哀毀過禮,須鬢盡白,朝廷深所嗟尚。後遷禦史中丞、左右丞、兵部侍郎、荊揚潞長史兼采訪使,所在官吏振肅,威令甚舉,中外以為標準。歷戶部尚書、東京留守,卒,年六十七。
季弟虛舟,亦以舉孝廉,自禦史累至戶部、司勛、左司郎中,歷荊州長史,洪、魏州刺史兼采訪使,多著能政。入為刑部侍郎,終大理卿。家有禮則,父子兄弟更踐郎署,時稱"郎官家"。
韓思復,京兆長安人也。祖倫,貞觀中為左衛率,賜爵長山縣男。思復少襲祖爵。初為汴州司戶參軍,為政寬恕,不行杖罰。在任丁憂,家貧,鬻薪終喪制。時姚崇為夏官侍郎,知政事,深嘉嘆之,擢授司禮博士。
景龍中,累遷給事中。時左散騎常侍嚴善思坐譙王重福事下制獄,有司言:"善思昔嘗任汝州刺史,素與重福交遊,召至京師,竟不言其謀逆,唯奏雲'東都有兵氣'。據狀正當匿反,請從絞刑。"思復駁奏曰:"議獄緩死,列聖明規;刑疑從輕,有國常典。嚴善思往在先朝,屬韋氏擅內,恃寵宮掖,謀危宗社。善思此時遂能先覺,因詣相府有所發明,進論聖躬必登宸極。雖交遊重福,蓋謀陷韋氏。及其謁見,猶不奏聞,將此行藏,即從極法。且敕追善思,書至便發,向懷逆節,寧即奔命?壹面疏網,誠合順生;三驅取禽,來而可宥。惟刑是恤,事合昭詳。請付刑部集群官議定奏裁,以符慎獄。"是時議者多雲善思合從原宥,有司仍執前議請誅之。思復又駁曰:"臣聞刑人於市,爵人於朝,必僉謀攸同,始行之無惑。謹按諸司所議,嚴善思十才壹入,抵罪惟輕。夫帝閽九重,塗遠千裏。故借天下之耳以聽,聽無不聰;借天下之目以視,視無不接。今群言上聞,采擇宜審,若棄多就少,臣實懼焉。輿誦壹乖,下情不達,雖欲從眾,其可及乎!凡百京司,逢時之泰,列官分職,有賢有親。親則列藩諸王,陛下愛子;賢則胙茅開國,陛下名臣。見無禮於君,寧肯雷同不異?今措詞多出,法令從輕。"上納其奏,竟免善思死,配流靜州。思復尋轉中書舍人,數上疏陳得失,多見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