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寶玉想要抖落花瓣,又恐怕腳步踩上去踐踏了,便起身兜了那花瓣來到池邊,抖在池裏。那花瓣浮在水面上,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3 回到石頭邊待要坐下,卻見地上又落下許多花瓣。寶玉正不知該如何好,只聽背後有人說道:“妳在這裏做什麽?”寶玉回頭看,原來是林黛玉肩著花鋤,拿著花帚,娉娉婷婷走來了。
4寶玉見了笑道:“妳來了就好了,快把這些花瓣掃起來,讓它們順著水飄走吧。”黛玉說:“撂在水裏不好。那邊角落裏我有壹個花冢,把花瓣掃了裝進絹袋用土埋了,天長日久隨土化了,豈不幹凈。”
5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忙放下手中的書來幫忙收拾。黛玉問:“妳拿的什麽書?”寶玉慌亂中藏之不叠,搪塞道:“不過是《中庸》《大學》。”
6 黛玉見他支支吾吾,越發疑心,便說:“妳別在我跟前弄鬼,趁早給我瞧瞧。”寶玉見瞞不過,只得把書遞過去,“好妹妹,妳看我倒不怕,千萬別告訴別人。”
7 黛玉接過書,坐在石頭上看起來,越看越愛看,邊看邊默默記誦,只覺得詞藻警人,余香滿口。寶玉見她看得入神,便問:“妹妹,妳說好不好?”黛玉笑著點頭。寶玉便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妳就是那‘傾國傾城貌’。”
8 黛玉聽了,頓時滿臉通紅地說:“妳這該死的!學了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字,眼圈兒就紅了。
9 見黛玉轉身要走,寶玉急忙上前攔住:“好妹妹饒了我吧。我要是有心欺負妳,明兒變個大王八,等妳做了‘壹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替妳馱壹輩子碑。”
10 說得黛玉嗤地壹聲笑了:“瞧把妳嚇的,這只管胡說。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寶玉說:“妳說的這話,我也該去告去。”“妳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壹目十行’嗎?”黛玉笑道。
11 寶玉把書收藏好,兩個人來到花園角上那個花冢,仔細地把散落的花瓣收拾起來,掩埋進去。剛掩埋好,襲人找來了,說那邊大老爺身體不好,姑娘們都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寶玉也去呢。寶玉便別了黛玉,和襲人去了。
12 幾天後的壹個下午,寶玉懶懶地歪在床上,似有蒙之態,襲人勸他出去逛逛才好。寶玉無精打采地晃出了房門,先在回廊上調弄了壹回雀兒,又出了怡紅院,順著沁芳溪看了壹回金魚。
13? 寶玉順著小徑來到壹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壹桿桿細竹正在微風中輕輕擺動。舉目向門上壹看,匾上寫“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
14 進得院來,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碧紗窗前,才覺壹縷幽香暗暗透出。寶玉正要往裏看,忽聽見細細的壹聲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原來是黛玉正在床上伸懶腰。
15 “為什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邊說邊掀簾子進屋。林黛玉自覺忘情,忙拿袖子遮了臉,翻身向裏裝睡著了。
16 寶玉上前要扳黛玉的身子,奶娘過來攔住他說:“妹妹睡覺呢,等醒了再請來吧。”寶玉想要不走,卻也覺得黛玉睡著不該打擾。
17 黛玉卻在這時翻身坐了起來,壹面整理鬢發,壹面笑向寶玉道:“人家睡覺,妳進來幹什麽?”寶玉見她睡眼蒙,香腮帶赤,不覺神魂顛蕩了,道:“妳才說什麽,我都聽見了。”
18 二人正說話,紫鵑進來了。寶玉說:“紫鵑,把妳們的好茶倒碗給我喝。”黛玉道:“別理他,先給我舀水去。”紫鵑笑說:“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
19 寶玉望著紫鵑背影嘆道:“好丫頭,若***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林黛玉頓時沈下臉來,“二哥哥,妳說什麽?”“我沒說什麽。”
20 黛玉哭了:“妳如今在外頭看了混賬書,學了村野話,也來拿我取笑解悶兒……”說著下床來就往外走。寶玉壹見慌了,趕忙上去攔住,道:“好妹妹,我壹時該死,妳別告訴去。我要再敢,嘴上就長了疔,爛了舌頭。”
21 正說著,襲人來叫寶玉了,“快回去吧,老爺叫妳呢。”寶玉頓時像晴天打了個雷壹般,也顧不上再說別的,連忙跟著襲人走。
22 寶玉換了衣服出園來,見茗煙在二門前等著。寶玉問叫他做什麽,茗煙只說那裏就知道了。轉過大廳,只見薛蟠從墻角拍手笑著走出來。原來他明天過生日,請了唱曲兒的來,要哄寶玉過去陪他樂壹天呢。寶玉這才放下心來,隨他去了。
23 晚上,襲人正記掛著寶玉去見賈政,不知是禍是福,見他醉醺醺地回來,才明白緣故,便埋怨道:“人家牽腸掛肚地等著,妳去玩樂,也不捎個信來。”寶玉笑說忘了。
24 林黛玉見賈政叫了寶玉去,壹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不安。吃過晚飯,聞聽寶玉回來了,想要問問他是怎麽回事,便往怡紅院走去。
25 遠遠地,黛玉看見寶釵進了寶玉的院內,就放慢了腳步。來到沁芳橋上,見池中各色水禽,文彩炫耀,好看異常,卻認不出名色來,因而站住看了壹會兒。
26 再往怡紅院來,只見院門關著,黛玉上前扣門。誰知裏面晴雯剛和碧痕拌了嘴,正沒好氣。忽聽得有人叫門,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都睡下了,明兒再來吧。”
27 黛玉當是丫頭們彼此玩耍不開門,又高聲說:“是我,還不開麽?”晴雯偏偏還沒聽出來,使性子說道:“管妳是誰,二爺吩咐的,壹概不許放人進來呢!”
28 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得楞在了外面,想要高聲質問,又怕真的逗起氣來,自己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壹面想壹面就掉下淚來。
29 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時,又聽見裏面壹陣笑語,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更加生氣:“妳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
30 黛玉也顧不得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自在墻角邊花蔭下,悲悲戚戚地嗚咽著。她這壹哭,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烏棲鴉,仿佛都不忍再聽,撲楞著翅膀飛起了。
31正悲泣著,忽聽見院門響,原來是寶玉、襲人壹群人送寶釵出來。黛玉閃過壹旁,讓寶釵去了,眼看著寶玉等人進去關了門,又望那門灑了幾點淚。
32 回到瀟湘館,紫鵑雪雁見黛玉淚痕滿面,知道她素來如此,也未理會。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壹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去。
33 第二日是芒種節,芒種壹過,就是夏日了。傳說這壹天眾花神退位,須要餞行。壹清早,大觀園中女孩子們就都起來了,把每壹棵樹、每壹枝花上都系了綾錦紗羅,滿園裏繡帶飄飄,花枝招展,很是熱鬧。
34寶釵、迎春、探春、惜春、鳳姐等與眾丫環們在園內玩耍,個個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唯獨不見林黛玉。迎春說:“林妹妹怎麽沒來,好個懶丫頭,還在睡覺不成?”寶釵聽了,便壹直往瀟湘館去叫林黛玉。
35 寶釵逶迤往瀟湘館來,快走到時,忽然擡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停住腳步想:寶玉和黛玉從小壹處長大,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來好猜忌,我這會兒還是不要跟了寶玉進去的好。想著便轉身走了。
36 正要找別的姐妹去,忽見前面壹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壹上壹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壹心想著那雙蝴蝶,躡手躡腳,壹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直追得香汗淋漓,嬌喘細細。正要停下,忽聽得滴翠亭裏嘰嘰喳喳有人說話。
37 寶釵走近窗下細細壹聽,原來竟是小丫頭墜兒拿了壹塊手帕,正替賈蕓和丫環小紅傳情呢。這個說:“不許告訴別人,發個誓。”那個說:“我要告訴別人,日後不得好死!”
38 寶釵正聽著,忽然裏面的人“咯吱”壹聲推開了窗格子。寶釵躲閃不及,知道小紅見她聽了短兒去免不了要生是非,便急中生智,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39 寶釵於是故意放重了腳步笑道:“顰兒,我看妳往哪裏藏?”又向窗內紅玉、墜兒道:“妳們把林姑娘藏哪兒了?我才見她在這弄水兒來,怎麽朝東壹繞就不見了?”
40 寶釵說著故意進亭子去找了壹遍,這才說笑著走了。邊走邊在心裏發笑,這件事兒總算遮掩過去了,糊弄她們兩個還不是容易事兒。
41 小紅和墜兒聽了寶釵的話,都信以為真。只當黛玉早在外面藏著,聽了她倆的悄悄話去了。小紅嘆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最愛刻薄人,走露了風聲可怎麽辦?”墜兒說:“管她呢,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
42? 再說這邊林黛玉因夜間失眠,起來遲了。聽說眾姐妹們都在園中作花會,怕別人笑她懶,連忙梳洗了出來。
43 剛走到院中,寶玉進門來了,笑著說:“好妹妹,妳昨天當真去告了我沒有?叫我懸了壹夜的心。”誰知黛玉理也不理他,徑自出了院門,找別的姐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隨後追了去。
44 寶釵和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走過,便招呼她,姐妹三個壹起站在那裏說笑起來。寶玉遠遠地見了,也朝這邊走來。
45 探春道:“寶哥哥,我整整三天沒見著妳了,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妳出去了。”“想必是別人聽錯了,老爺並沒叫我。”寶玉道。
46 探春拉了寶玉到壹旁石榴樹下說話:“寶哥哥,我又攢下十來吊錢,妳拿去,趕明兒出門逛的時候,見著好字畫兒、好玩意,像上回那柳枝編的小籃子、膠泥垛的風爐兒,替我帶些來。我還像上回做雙鞋給妳穿。”
47 二人正說著,那邊寶釵笑道:“說完了就過來吧,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說體己話,我們聽壹句就使不得了。”寶玉、探春這才笑著過來,卻已不見了黛玉。寶玉便知道她壹定是躲到別處去了。
48 寶玉想去找黛玉,又壹想,索性等兩天,等她的氣消壹消再說吧。壹低頭見許多鳳仙花、石榴花、重重疊疊落了壹地,嘆口氣道:“她心裏生了氣,也不來收拾這些花了。”
49 寶釵她們約著往外頭去了。寶玉故意放慢了腳步,等她們走遠了,便彎腰把地上灑落的花瓣兜了起來,直奔那天同黛玉壹道葬桃花的去處來。
50 寶玉過樹穿花,將要走到花冢時,只聽得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哭壹陣,說壹陣,好不傷感。寶玉心想不知是哪房裏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便停下腳步來聽。
51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竟是林黛玉的聲音,寶玉不由驚呆了。
52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壹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聽到這樣的詩句,寶玉不覺心碎腸斷,早將懷裏兜的落花撒了壹地,悲慟地哭起來。
53 林黛玉正在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擡頭壹看,見是寶玉,便啐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壹聲,抽身便走了。
54 寶玉悲慟了壹回,想著林黛玉花容月貌,將來也有無可尋覓之時,再聯想到寶釵、襲人、香菱,乃至自己,都免不了那壹天,豈不叫人傷心落淚。再擡頭看,早已不見了黛玉蹤影,知道是有意躲著自己,才覺得無味。
55 寶玉抖落身上的土,下山尋歸舊路,可巧看見林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妳且站住,我知妳不理我,我只說壹句話,從此丟開手。”黛玉見他這麽說,才站住腳說:“請說。”
56 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妳聽不聽?”黛玉聽了,回頭便走。寶玉在身後嘆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57 林黛玉聽見這話,不由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麽樣?今日怎麽樣?”寶玉嘆道:“當初姑娘來了,哪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如今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裏……”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58 黛玉聽了不由得也掉下淚來,寶玉又說:“我若有不好,妳打我罵我,我都不惱。誰知妳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少魂失魄,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
59 黛玉聽他這麽說,不覺將昨晚上生的氣丟到九霄雲外,便問道:“為什麽昨兒我去了,妳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裏說起?我要是這樣,立刻就死了!”見寶玉賭咒發誓,黛玉也知道是丫頭們懶言慢語做出的事了。
60 寶玉問清了緣由,說等他回去查明是誰,非教訓她們不可。黛玉道:“是該教訓教訓。今兒得罪了我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豈不大了。”說著抿嘴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