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鑒賞·友書·上河東公啟》註釋與鑒賞
唐·李商隱
商隱啟: 兩日前於張評事處②,伏睹手筆③,兼評事傳指意④,於樂籍中賜壹人⑤,以備紉補⑥。
某悼傷以來⑦,光陰未幾⑧。梧桐半死⑨,方有述哀⑩;靈光獨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攜?。或小於叔夜之男?,或幼於伯喈之女?。檢庾信荀娘之啟,常有酸辛?;詠陶潛通子之詩,每嗟漂泊?。
所賴因依德宇?,馳驟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載懷鄉土?。錦茵象榻?,石館金臺?,入則陪奉光塵?,出則揣摩鉛鈍?。兼之早歲?,誌在玄門?;又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於南國妖姬,藂臺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
況張懿仙本自無雙?,曾來獨立?。既從上將,又托英僚?。汲縣勒銘,方依崔瑗?;漢庭曳履,猶憶鄭崇?。寧復河裏飛星?,雲間墮月B40,窺西家之宋玉?,恨東舍之王昌誠出恩私,非所宜稱。伏惟克從至願,賜寢前言?,使國人盡保展禽?,酒肆不疑阮籍?。則恩優之理,何以加焉
幹冒尊嚴?,伏用惶灼?。謹啟。
[註釋] ① 河東公: 指河南尹柳仲郢。柳本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因其郡望在河東,因稱河東公。啟: 本專指下屬寫給上司的信劄,後也可泛指壹般信函。② 評事: 官名,主管刑獄。③ 伏睹: 即拜讀。④ 指意: 旨意。⑤ 樂籍: *** 之隸教坊者。⑥ 以備紉補: 意即給我作妾。⑦ 悼傷: 哀悼死者。商隱於大中五年喪妻。 ⑧ 光陰未幾: 指妻子王氏剛去世不久。⑨ 梧桐半死: 借西漢枚乘《七發》中的話,比喻自己喪妻,如梧桐之根半死半生。⑩ 述哀: 指悼念亡妻的篇什。? 靈光獨存: 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壞,而靈光巍然獨存。”此處意為妻喪而自己獨存。靈光: 魯靈光殿。? 眷言息胤(yìn): 顧戀子女。息胤: 子息,子女。? 不暇提攜: 來不及撫養教育。? “或小於”句: 意思是自己的兒子還未滿八歲。叔夜,嵇康的字,嵇康有八歲之子。? “或幼於”句: 謂女兒還不到六歲。伯喈,漢蔡邕的字,其女即為蔡文姬。? “檢庾信”二句: 意思是閱讀庾信感謝趙王送絲布給兒子的信,就會想到自己的兒子無人看顧,因而辛酸悲傷。荀娘,疑為庾信兒子庾立的小字。? “詠陶潛”二句: 每讀陶潛的《責子》詩,便想到自己長年漂泊在外,不能教誨兒子,常常嘆息。? 因依德宇: 意思是依憑柳仲郢的庇護。德宇: 氣度,器量。? 馳驟府庭: 意謂在柳處供職。? “方思”句: 正想竭力為柳辦事。旌旄: 此處意同“麾下”。? “不敢”句: 不敢懷有思鄉之念。? 錦茵象榻: 錦褥象牙床。? 石館: 玉石砌的房舍。金臺: 黃金築的臺。? “入則”句: 入府衙則在柳仲郢左右侍奉。光塵: 稱人風采的敬詞。? “出則”句: 出府衙則思竭力報效。揣摩,此處意為反復思索。鉛鈍,鉛刀雖鈍,磨礪後也可斷物,比喻自己雖資質愚魯,猶能效力。? 兼之: 加上,再說。? 誌在玄門: 誌在學道。? 此都: 指梓州(治今四川三臺)。? 更敦夙契: 更堅定了以前的想法。? 自安衰薄: 自己安心於不幸的命運。? 微得端倪: 指對道家思想稍有領悟。? 藂(cóng)臺: 戰國時趙王所建,趙國多美女,因稱“藂臺妙妓”。藂: 同叢。? “雖有涉”二句: 雖然在詩裏寫到過 *** ,實際上與 *** 並無往來。? 張懿仙: 柳仲郢準備贈送的 *** 姓名。無雙: 精妙無雙。? 曾來: 向來,從來。獨立: 絕世而獨立。? “既從”二句: 意謂張懿仙與壹些文臣武將都有私情。? “汲縣勒銘”二句: 東漢崔瑗任汲縣令時,頗有政績,後來他遷官離任時,當地百姓作壇立碑紀念他。作者借喻張氏懷念舊日情人。? “漢庭曳履”二句: 西漢哀帝時,尚書仆射鄭崇常規諫皇上,每次見哀帝時,都“曳革履”,哀帝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作者借喻張氏鐘情舊情人。? 河裏飛星: 指織女渡天河去會牛郎的故事。? 雲間墮月: 化用謝靈運詩:“可憐誰家郎,綠流乘素舸。但問情若為,月就雲中墮。”作者用以形容女子鐘情意中人,如月墜中天。? 窺西家之宋玉: 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賦》中說,東鄰美女,曾登墻偷看他三年以示愛慕,但他不動心。作者反用其意,說張氏既有所愛,就不會再眷念別人。? 恨東舍之王昌: 《襄陽耆舊傳》: 王昌為東平相散騎常侍,早卒,婦任城王子文之女也,梁武帝《河中之水歌》: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 賜寢前言: 請柳收回成命。? 展禽: 即柳下惠。春秋時魯國大夫,姓展名獲,字禽。道德高尚,曾用身體為鄰家女子取暖,但無人懷疑他與鄰女有曖昧關系。? 酒肆不疑阮籍: 《世說》: 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沽酒。阮與王安豐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 “則恩優”二句: 那麽您對我的恩惠、優待就無以復加了。? 幹: 冒犯。? 惶灼: 惶恐焦灼。
[作者] 李商隱(約813—約858),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進士,官至東川節度使判官、檢校工部郎中。因受牛李黨爭影響,被人排擠,潦倒終身。工詩能文,擅長律、絕,與溫庭筠齊名。亦工四六文。有《李義山詩集》。文集已散佚,後人輯有《樊南文集》、《樊南文集補編》。
[鑒賞] 這是壹篇精美絕倫的駢文書信。駢文本是中國文章藝術美的極致,它對文字的對偶、聲律、用典、藻飾提出種種要求。作者若無厚實的文學素養和高超的寫作技巧,絕無寫好駢文的可能。僅此還不夠,還要有真情註入其間才能稱真正的好駢文。李商隱這封信,可謂文辭、情韻兼而得之。寫此信時,李商隱喪偶未久,劍南節度使柳仲郢愛其才,憐其命,欲把色藝雙全的歌妓張懿仙許配給他。李商隱以夫人新喪,子女尚幼,張懿仙別有所托等理由婉拒柳仲郢,詞意真切,寄慨遙深。全文在句式上,除少量散句,大多對仗,不僅整體上註意工整,不少句子內部結構也完全壹致。如“河裏飛星,雲間墮月,窺西家之宋玉,恨東舍之王昌”等等,均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虛詞對虛詞。除詞性對外,意義也對。再加上四字句、六字句參差使用,既整飭又變化。論用典,這篇不滿四百字的信中竟用了近二十個典故,而且自然精切,無堆垛之感。至於詞藻繽紛、音韻朗練等特點又***同組成了李商隱駢文的精美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