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近郊黃興鎮的黃興紀念館我去過幾次了,那是黃興的故居。我是沿著瀏陽河去的。河的東岸,有開闊的田野,有壹片綠蔭,有壹座舊式建築。從第壹次踏進那泥磚青瓦的院落,我就有寫篇文章的想法。我的內心深處,隱藏著壹個難解的心結。小時候,我的奶奶總喜歡唱壹首歌:“涼秋時節黃花黃,大好英雄返故鄉;壹手締造***和國,洞庭衡嶽生榮光……”奶奶慈祥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神情。奶奶唱的大好英雄就是黃興。我壹直想,奶奶這代人為什麽如此崇拜這位英雄?在黃興的身上,到底有種怎樣的魅力值得奶奶去吟唱半個世紀?
我壹直不願去面對黃興,不願意去觸摸那段歷史。因為中國近代史是壹曲悲歌。但是今天,我在不自覺中又壹次來到了黃興的院落。不可回避,更不能漠視。
據說,這座院落修建於同治初年,百多年來,飽經滄桑,舊貌未改。黃興從出生到1896年冬,在這座院落度過了22個春秋。每當晨曦初露的時候,黃興就去屋前的大樟樹下讀書。擡眼處,有壹個叫接駕嶺和車馬橋的地方,那是傳說中乾隆巡遊江南留下的聖跡。那地方有靈氣,壹棵古樹遮天蔽日,濃蔭匝地。我不知道少時的黃興會有什麽聯想,但我敢肯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做皇帝,也沒有想過要在故鄉迎候“聖駕”,他壹個人從這裏出發,從乾隆巡幸過的地方出發,做了壹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硬把乾隆的後代從龍庭裏趕下了歷史的舞臺!
黃興讀書遠眺的古樟樹還在,巨傘樣撐著。我站在樹下,任微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深秋的太陽投射下來,樹影斑斑駁駁。我細細尋找黃興的腳印,歪歪斜斜,深深淺淺,重重疊疊,那是歷史的印痕,那是時代的鼓點啊!
黃興死時42歲。人們紀念了他80多年,而且還會永遠地紀念下去。我在故居看到了中***中央總書記來此參觀的留影,也看到了中國國民黨主席馬英九在黃興誕辰131周年之際發出的頌詞。於是我想,民族精神與國家的興衰存亡是息息相通的。淺淺的海峽,淹不滅的是文化的薪火,隔不斷的是民族精神的傳承。黃興生前,法國人稱他是“中國革命之拿破侖”;黃興死後,中國人說他是“無公則無民國,有史必有斯人”。
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下,或有王侯。最初的黃興只想擁有壹片綠葉,歷史卻給了他整個春天。
二
黃興出生於書香世家。他的父親黃炳昆是長沙府學優貢生,擔任過地方的都總。父親在家開館授徒,兒子自然就成了他的學生。黃興5歲就讀《論語》。其父不僅要兒子識字,還須識禮明道,懂得綱常名教。家裏的藏書很多,黃興在玩耍之中找到了別壹番樂趣。他讀《楚辭》,讀《春秋》,十四五歲就文采絢爛,下筆萬言,成了遠近聞名的少年才子。
父母望子成龍,希望黃興將來能出人頭地,能光宗耀祖。遙想當年,這座院落的青油燈下,父母凝望兒子的深情目光壹定充滿了萬千期待。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出路呢?當年孔子的學生子夏提出“學而優則仕”,孔子帶領他的弟子們身體力行地在列國間的仕途上長期奔走之後,仕途便成了許多中國人心目中糾纏不休的夢魘。連宋真宗都說“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良田華屋,高車駟馬,美女如雲,這是多麽誘人的前景!
黃興19歲了。他打點行裝,灰布長衫,踏進了城南書院的山門。這是1893年春天的事情。這壹去,黃興在不知不覺中完成了文化人格的構建。
城南書院是湖湘文化的發祥地之壹,坐落在長沙妙高峰下,與嶽麓書院隔江相對,遙遙相望,交相輝映。黃興走進了城南書院,如同走進了壹座寶藏。他耳濡目染學院的流風余韻,如遇甘霖,如饑似渴。
城南書院的山長王先謙是同治進士、內閣學士,王先生做過嶽麓書院山長,主張經世致用,是鄉賢名宿。這天巡視的時候,王先生見到黃興正在寫對聯:“古人卻向書中見,男兒要為天下奇”,大吃壹驚,暗暗註意起這個眉清目秀的青年。
黃興在城南書院埋頭苦讀的時候,北京城已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所謂的“同治中興”,所謂的“洋務運動”,都成了壹江春水,都未能挽救國勢衰頹的命運。清王朝垂垂老矣,已是日薄西山,已是危機四伏,已是千瘡百孔。“數千年未有之變局”帶給中國人的,又豈是精神上的刺痛?
北風呼嘯,寒徹肌膚。黃興在書院的長廊裏走來走去。他久久地凝視著張浚題的“城南書院”的匾額。張浚是南宋抗金名將,是個讀書人。他以觀文殿大學士出知潭州,創建了這所城南書院,自此弦歌不絕,薪火相傳。理學大師朱熹、張栻遠道而來;賀長齡、賀熙齡兄弟聞訊而動;左宗棠、胡林冀也來了;郭嵩燾壹來就在張栻祠旁創建船山祠,親題楹聯和像贊,對王夫之的經世致用推崇備至……青燈黃卷,他們苦苦探索的是宇宙真知與人生真諦;皓首窮經,唯思想者不會走錯時空。城南書院所承載的文化精神歷程,是中國讀書人的壹部心靈史。黃興閱讀這部心靈史,感到發熱,感到震撼。文化是對完美的追尋,文化的“動力”不單純是追求知識的熱情,更是壹種社會責任。可眼下理想與現實,主張與實踐,如亂麻般交織。讀書明理,明什麽理呢?
義理之學,自周敦頤、張載開始,已成為宋明以來的壹個重要學派。明清之際,經過王夫之的闡發,更成為湖湘學派壹脈相承的傳統。黃興研究宋明學案,研究程灝、程頤、朱熹的“明德”與“新民”學說,他理解了陳同甫、陳傅良為什麽要“救世濟時、規復宋室”,理解了王夫之為什麽要“探究民物、區分夷夏”。現在,清王朝的統治已經腐朽,我為什麽不去恢復漢業?為什麽不去做壹番經天緯地的事業?
做人要做奇男子!
光緒二十三年秋天,善化舉行縣試。黃興抱著試試的心態走進考場。考中秀才是黃興意料中的事情。就在全家為他舉杯祝願的時候,他卻隨口吟誦“壹第豈能酬我誌,此行聊慰白頭親”。就在這天夜裏,黃興為自己制了兩方印章:“鏟除世界壹切障礙物之使者”(朱文)和“滅此朝食”(白文)。
黃興已不把應試獲中當做讀書的目的。他的壹雙清澈的眼睛,投向了城南書院外面的世界,投向了祖國的北方。那裏是寬闊無邊的黃海,那裏狂風大作、殺聲震天,那裏波濤洶湧、炮聲隆隆,那裏有清軍將士的浴血奮戰,有小日本的張牙舞爪……
黃興坐不住了。壹切有血性的中國人都坐不住了。祖國危在旦夕,當權者卻在爭權奪利。“人生識字憂患始,位卑未敢忘憂國。”黃興要去救亡圖存,要遠涉千裏,去赴死亡的盛宴。他寫詩言誌:“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
王先謙山長目送黃興走出書院山門的時候,非常自信,感到有壹種無形的力量在推動著黃興。這力量來自湖湘文化的沃土,這力量推動過王夫之,推動過左宗棠。左宗棠是從這裏走出去的,身無半畝,心憂天下,擡著黑色的棺材進軍新疆,收復了祖國半壁河山。這位山長果然沒有看錯。黃興後來的人生實踐,後來的轟轟烈烈,為城南書院寫就了最華彩的壹筆,也為奇男子做了最好的註解:有大才,有能量,大智大勇;有抱負,能擔待,惻隱慈悲,情操高尚;大肚能容,真誠堅忍,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