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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渦·裏維拉》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我”(阿爾都羅·高瓦)和阿麗茜亞從波哥大城私奔至卡桑那雷草原,結識了豪爽正直的法朗哥及其情婦格裏塞爾達。可是不久,阿麗茜亞、格裏塞爾達與其他草原居民壹起被奴隸販子巴雷拉騙去了橡膠林。為了尋找情人,“我”和法朗哥等人踏上了險惡的征程。途中,“我們”遇見了形形 *** 受壓迫和奴役的橡膠工人,了解到橡膠林裏企業主和工頭們令人發指的殘暴行徑和工人們地獄般的生活。與此同時,“我們”自己也越陷越深,難以抽身而退,只能幫助曾在林莽中做向導的堂克萊門德·西爾瓦走上逃亡之路,寄希望於他找到本國領事,將林莽內的真相公之於眾。最終,“我”找到飽受折磨的女人們,並殺死了仇人。可是,林莽內的罪惡仍在其他人手中繼續,危險的環境使“我們”不能在約定的地點等待堂克萊門德的救援,林莽把“我們”也吞沒了!

作品選錄

殘酷的林莽第壹次恐怖萬狀地展現在我的眼前。畸形的樹木給奇異的蔓草囚禁住了。長長的藤,把樹木和棕櫚連接起來,中間虛懸著,形成伸縮自如的各種弧線,仿佛是漫不經意地掛在那裏的網。它們兜住落葉、樹枝和果實,經年累月地扣住不放,直到那些東西像爛口袋底似的破裂了,方才把盲目的爬蟲、腐蝕了的蠑螈、多毛的蜘蛛,撒在草叢裏。

到處有馬達巴洛藤——森林裏爬行的烏賊——把它的觸絲粘在樹幹上,纏之繞之,束之縛之,將自身移植到樹幹上,在痛苦的輪回之中和樹幹化為壹體。大蟻冢吐出億萬蹂躪壹切的螞蟻。這些個螞蟻刈下林莽的鬥篷,沿著寬闊的道路,回到自己的地道裏去;它們像是毀滅的旗手,把葉子和花朵的旗幟舉得高高的。白蟻損毀著樹木像是迅速蔓延的梅毒,看也看不見地在裏邊發生痛苦的潰瘍: 腐蝕著內部組織,粉碎著樹皮,直到樹木支持不住仍舊活著的樹枝的重量,突然倒在地上,方始罷休。

同時,大地繼續它不息的更新: 在倒下的大樹腳下,新的胚種在萌芽;花粉在瘴氣重重裏飛翔;到處是發酵的臭氣,冒著熱氣的陰影,死亡的昏睡,生殖的衰退。

這裏,哪兒有離群索居的詩篇?哪兒有那些個像半透明花朵似的蝴蝶、奇幻的飛禽、唱歌的溪流呢?咳,那些個只知道家庭小天地的詩人的可憐的幻想啊!

沒有壹往情深的夜鶯,沒有凡爾賽式的花園,沒有多情善感的景色!這兒,有的是患水腫病的青蛙的鳴聲,是厭世的山丘的亂叢棵子,是臭河的死水灣。這兒,有的是催淫的寄生物,它們使遍地死蜂密布;有的是各種令人作嘔的花朵,它們隨著 *** 的起伏而收縮,它們甜膩膩的氣味像藥酒似的醉人;有的是兇惡的藤蔓,它們的茸毛使野獸盲目;有的是使皮膚紅腫的蕁麻;有的是寄生藤的漿果,壹個色如彩虹的圓球,裏面卻只包著壹團腐蝕性的灰燼;有的是叫人瀉肚子的葡萄;有的是苦果。

夜間,這兒有的是不知名的聲音,幻影似的亮光,送葬似的寂靜。壹路經過時給予生命的,乃是死亡。可以聽見,果實落下來了,在落下時提供了新種子的希望。葉子發出壹聲聲充溢林莽的輕微的嘆息,落到地上,把自己獻給生身之父,作為老根的肥料。聽得見牙床大嚼的聲音,吞咽的時候懷著被吞咽的恐懼。警告的呼哨,垂死的哀鳴,野獸的打噎。當黎明把它悲劇的光華紛紛灑落在林莽上的時候,幸存者的紛擾又開始了: 羽毛鮮艷的吐綬雞尖聲叫喊;雄野豬咕嚕咕嚕地號叫;發噱的猴子哈哈大笑。都不過是為了多活幾個鐘頭的短促的歡樂罷了!

這虐待狂的處女林莽,把將至未至的危險的幻覺,投在每壹個人的精神上。草木是壹種感覺敏銳的生物,它的心理我們是不明白的。在這些個荒涼的地方,只有我們的預感才能了解林莽對我們所講的語言。在林莽的影響之下,人的神經變得像壹束拉緊的繩子,隨時準備應付進攻、叛變和埋伏。我們的各種感官也把它們的職能混淆起來了;眼睛司觸覺,背脊司視覺,鼻子在探索,兩腿在計算,而血液在發出大聲叫喊:“逃啊,逃啊!”

然而,文明人倒是破壞的戰士。那些奴役雇工、剝削印第安人、與林莽鬥爭的強盜,他們的史詩裏有些壯麗的東西。他們受了不幸的打擊,離開了他們功不成名不就的城市,深入蠻荒,為他們不結果實的生活找壹個目的。因為患瘧疾而精神錯亂,他們拋棄了他們的良心,使自己和艱險的環境相適應;除了溫徹斯特連珠槍和砍刀外別無武器,壹面苦熬著最難堪的貧乏,壹面渴望著歡娛和富裕。他們經受著狂風暴雨的折磨,經常是十分饑餓的,甚至是赤身裸體的,因為衣服就在身上爛掉了。

終於有壹天,在壹條河邊的巖石上,他們建立起他們的茅屋,自命為“企業的主人”。雖然林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卻不知道跟誰作戰;所以他們在英勇反抗森林的間隙裏,就互相作戰,殺死和制服他們的同類。有時候,他們留下的痕跡就像雪崩留下的痕跡壹樣。每年,哥倫比亞的橡膠工人毀滅幾百萬的樹木;而在委內瑞拉呢,巴拉達橡膠樹已經消失無遺了。他們就這樣的貽害於後代。

有這樣壹個人從開雲,從這個以海洋為壕塹的著名監獄裏跑出來。雖然他知道獄吏餵養鯊魚,是為了使它們在墻頭附近遊泳,他還是縱身跳入水裏,連腳鐐也沒有去掉。他到達了巴布那瓜河的河岸上,攻打了別人的居留地,制服了逃亡的橡膠工人,建立起采伐橡膠的獨占企業,他帶著他的仆從和奴隸住在瓜拉姑河上。我們滯留不前的那天夜裏,遠遠地看到那兒的燈光,透過濃密的葉子乍明乍滅地在我們面前閃爍不定。

這時候,誰能夠告訴我們,我們的命運出現了同樣殘酷的軌道呢!

穿越林莽的第四天,危機開始了;食物很少,沼澤漫無止境。他們停下來休息。他們脫下襯衫,撕成布條,裹在被水蛭所折磨的腿上。蘇沙·馬恰多被疲倦弄得慷慨起來了,用刀子把他的橡膠球切成幾塊,分給他的同伴們。法哈多不願意接受給他的那壹份: 因為他沒有力氣帶這壹份禮物。蘇沙自己留著了。這是橡膠,是黑色的金子,不能白白扔掉。

壹個不動腦筋的冒失鬼問道:

“我們現在上哪兒去啊?”

大家就充滿了責備地齊聲答道:

“前進啊!”

可是向導迷路了。他懷疑地向前走去,摸索著他的道路,可是為了不使別人驚惶,他既沒有停下步來,也沒有講出什麽話來。他發覺自己在壹個鐘頭之內三次回到了同壹個沼澤,幸虧他的夥伴們並沒有認出這個老地方來。他把整個身心集中在回憶裏,他在自己腦子裏看著他在“桔林”走廊裏時常端詳的那張地圖。他看到了彎彎曲曲的線條,像血脈的網似的絡在壹塊淡綠色上。忘不了的名字凸現出來了: 岱依亞,瑪利埃,古裏古裏阿裏。可是在這壹片荒野與那縮影復制的地圖之間,區別是何等的大啊!誰想到他攤開兩手剛好蓋住的壹張紙,竟包羅著這樣廣大的地區,這樣黑蒼蒼的林莽,這樣致人死命的沼澤?而他這個有經驗的開拓道路的人,他的食指的指甲那麽容易地從這條線移到那條線,指著河流,緯線和子午線——他怎麽會相信他的腳會像他的手指壹樣輕便地移動呢?

他在內心裏禱告起來了。如果老天爺給他壹忽兒陽光……沒有!冷冰冰的壹片混沌——樹葉蒸發出壹種藍色的水汽。前進吧!太陽決不會為悲傷的人而照耀的!

有壹個橡膠工人突然鄭重其事地聲明: 他聽到了哨子的聲音。大家都站住了。其實不過是他耳朵裏嗡嗡的鳴響罷了。蘇沙·馬恰多要躲在其他的人中間。他賭咒說是樹木在對他作著手勢。

他們逐漸緊張起來了。不幸的預兆重壓在他們心上。壹句話不小心,惶恐、瘋狂、憤怒就會爆發開來。每壹個人都拚命忍耐。前進!

蘇沙·馬恰多站住了,把橡膠扔掉;蘇羅·考汀奧竭力裝出快樂的樣子,跟他開玩笑,這逗得大家都大笑起來。他們談了壹忽兒。接著有壹個人,不知道是誰,問了堂克萊門德幾個問題。

“不要開口!”意大利人憤憤地說道,“記住啦,不應該和領港員和向導說話!”

可是老頭兒西爾瓦突然站住了,好像被俘的人壹般,舉起他的雙手,面對著他的朋友嗚嗚咽咽說道:

“我們迷路了!”

這不幸的壹群擡起眼睛望著樹枝,立刻像狗壹樣咆哮起來,齊聲發出了咒罵和禱告:

“殘酷的老天爺!救救我們,老天爺啊!我們迷了路了!”

早在血紅的太陽點綴遠方以前,他們就不得不點起篝火,因為森林裏下午就天黑了。他們砍下了樹枝,把樹枝撒在泥土上,圍著老頭兒西爾瓦坐在樹枝上面,等候漆黑陰影的煎熬。啊,憂慮、呵欠,明天顯然還會有更多的呵欠,這樣忍饑挨餓地熬過漫漫長夜是多麽痛苦啊!啊,安慰已擺脫不了死亡,聽到別人在陰影裏嗚咽是多麽難受啊!迷路了!迷路了!失眠帶來了憧憧的幻影。他們感到了赤手空拳的人懷疑有誰在黑暗中窺視著他們時的痛苦。傳來了聲音——黑夜的聲音,可怕的腳步聲——還有像永恒中的缺口壹樣令人膽寒喪氣的寂靜。

堂克萊門德雙手抱頭,苦苦思索,要想出壹個高明的辦法。只有天空能幫助他辨明方向。只要讓天空告訴他曙光是從哪兒升起來的就好了!這就夠他規劃另壹條路線了。穿過葉簇高大的華蓋之間那壹方天窗似的空間,他看到壹塊藍天——被枯樹枝的丫杈描上了圖案。這使他重新回憶起他的地圖。去看看太陽!看看太陽吧!那是命運的關鍵。那些個每天看見太陽經過的、高大的樹梢,如果它們能夠說話,那就好了!為什麽那緘默的樹木,壹定不肯告訴壹個人該怎麽免於死亡呢?接著,他又想到天主,開始向林莽禱告,祈求寬恕。

要爬上這些個巨人似的樹木中的任何壹株,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樹幹那麽粗,樹枝那麽高,葉簇中蘊藏著高空的暈眩。如果,抱著老頭兒的腳、神經緊張地打著瞌睡的勞羅·考汀奧,敢試上壹試……西爾瓦正要叫他時,卻又住口了: 壹個好像老鼠咬著細密木頭的特別聲音,抓破了黑夜的寂靜。那是他同伴的牙齒在嚼著象牙棕櫚的堅硬種子!

堂克萊門德感到心裏湧起了憐憫之情。他決定用說謊來安慰他們。

“這是什麽?”他們把黑影籠罩的臉湊近他,低聲問道。

他們的手摸著綁住他的繩子上的結。

“我們得救了!”

他們歡喜得糊塗了,他們再三叨念著那幾個字:“得救了!得救了!”他們跪下來,膝蓋緊壓著泥土——因為苦難給他們留下了悔恨。他們發出嘶嗄的感謝的話,至於究竟是什麽給了他們以拯救,甚至連問也沒有問。另外壹個人說是得救了,這就夠了,他們就會宣布自己得救,感謝他們的恩人了。

堂克萊門德接受了擁抱,接受了請求原諒,接受了道歉賠罪。有的人要把這個獨壹無二的奇跡的功勞歸在自己頭上:

“我小母親的禱告!”

“我做的彌撒!”

“我帶在身邊的神聖的護身符!”

而就在這個時候,死神壹定在陰影裏哈哈大笑了。

天色破曉了。

滿懷的焦灼加強了他們臉上的悲劇性的怪相。他們骨瘦如柴,渾身發燒,他們眼睛充血,脈搏急促,壹心只等著太陽升起來。樹底下這些神經失常的人,行動令人恐懼。他們已經忘記了怎樣微笑;即或想到微笑時,也只不過是嘴唇狂暴地抽搐壹下,露露牙齒而已。

他們怕變天,在哪兒也看不到壹方青天。接著,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沒有壹個人說壹句話。他們面面相覷,心裏都明白了。

他們決定回去,踏著前壹天在湖邊留下的腳印走過去,可是腳印漸漸消失了。泥地裏留下的腳印成了小小的池塘,水把腳印淹沒了。然而向導並沒有離開腳印而誤入歧途。他們默默地繼續前進,大約上午九點鐘光景,進入壹個濃密雜亂的竹林。他們在那兒看到了奇特的景象: 成群的兔子和啄木鳥,看上去很馴服,或者是嚇呆了,竟跑到他們的兩腿之間找尋藏身之所。不多壹忽兒,就聽到壹股湍瀨般的聲音在荒野裏轟隆隆傳過來。

“老天爺啊!食肉蟻!”

於是他們只想逃走。他們寧可讓水蛭咬,都跳到池沼裏,讓止水淹過了他們的肩膀。

他們在那兒瞅著第壹批食肉蟻成群結隊地飛過。好像是遠處大火裏撒出來的灰燼,逃跑的蟑螂和甲蟲蔚為雲霾,疾卷到水面之上,而岸邊上的蜘蛛和爬蟲也越聚越密,迫使人們潑著臭水,阻止蟲豸向他們跑來。壹陣繼續不斷的震顫激動著大地,好像林莽裏的草木正在沸騰。從樹幹和樹根下面襲來了囂張的侵略者: 壹團黑汙在樹木上鋪張開來,像流動的外殼似的裹住樹幹,毫不容情地爬上去折磨樹枝,蹂躪鳥巢,塞滿隙縫。壹只睜大眼睛的鼬鼠,壹只磨磨蹭蹭的蜥蜴,壹只新生的老鼠——這些個都是那螞蟻大軍所垂涎的活點心。螞蟻發出尖銳的磨牙切齒的聲音,從骨頭上剝下肉來,就像溶解的酸素壹般迅速。

這些人的苦難要延續多久呢?下巴以下的身體都埋在粘糊糊的水裏,他們用誠惶誠恐的眼睛,望著壹群群的敵人紛紛飛過,飛過,又飛過。可怕的時刻啊,他們在這樣的時刻裏把慢性折磨的苦水吮之又吮,嘗盡了此中的苦味!當他們認為最後壹群螞蟻終於疾卷著遠去了的時候,他們掙紮著要從水裏走出來;可是他們四肢麻木,衰弱無力,無法從泥濘中掙脫出來。泥濘已經把他們活埋了。

然而他們必須不死在沼澤裏。他們必須掙紮出來。印第安人維南西奧設法抓住壹些植物,開始掙紮。接著他抓住壹束藤蔓。幾只離群的食肉蟻嚙著他兩手上的肉,他感到那 住他的粘糊糊的泥土在逐漸松動。他的兩腿從沼澤底裏 *** 時,發出有氣無力的格吱格吱的聲音。爬起來!再來壹下,別暈過去了。拿出勇氣來!拿出勇氣來!

他脫身了。水從他所留下的窟窿裏冒著泡沫汩汩地湧出來。

他朝天躺著喘息,聽到他絕望的夥伴在叫他救命。“讓我歇壹歇吧!”壹個鐘頭以後,他利用樹枝和繩子,設法把他們都拉出來了。

這是他們在壹起受苦的最後壹次。腳印是朝著哪壹條路啊?他們感到腦袋發燒,身體僵硬。彼德羅·法哈多痙攣地咳嗽起來,跌倒了,浸在咯血發作時吐出來的血液裏了。

可是他們對那垂死的人沒有感到絲毫的憐憫。大考汀奧勸告他們不要浪費時間。“把他腰帶上的刀取下來,把他丟在這裏算了。誰請他來的?如果他生病,他又為什麽來呢?他不應該妨礙我們。”這樣說著,他就強迫他的弟弟爬上壹棵柯拜依巴樹去找尋太陽。

這不幸的青年用襯衫的布條兒裹好他的腳踝。他竭力抓牢樹幹,可是白費力氣。他們把他舉在肩膀上,使他可以抓住較高的地方。他使出特大的力氣,壹再努力,可是樹皮脫下來了,他滑了下來,只得重新開始。下面的人把他托起來,用長長的樹杈子撐著他,在努力給他幫忙之際,仿佛覺得自身高了兩倍。最後,他抓住了第壹根丫枝。肚子,手臂,胸膛和膝蓋,都流著血。

“妳可看到什麽東西嗎?妳可看到什麽東西嗎?”他們問他。

他搖搖頭。

他們不再記得要保持緘默以免激怒林莽了。壹種荒唐的殘暴充塞了他們的心,壹股沈船上的人才有的暴怒,在他們心中洶湧,這種暴怒既不認朋友又不認親戚,壹味用匕首對付那些想爬進小劃子的人們。他們壹面用雙手朝天做著手勢,壹面向勞羅·考汀奧喊道:“妳什麽也沒看見?妳得再爬高壹點——好好看壹看!”

勞羅抱著樹幹躺在壹根樹枝上,他喘著氣不回答。躲在這樣的高處,他仿佛是壹只受傷的猴子,拚命要躲避獵人。

“孬種!妳得再爬高點兒!”

下面的那些人氣得發瘋,威嚇著他。

然而,那小夥子突然開始爬下來了。壹陣憎恨的吼聲從地上沖起來。勞羅給嚇壞了,他解釋道:

“又有食肉蟻來了!又有食肉……!”

最後壹個字在他的喉嚨裏消失了。大考汀奧拉起卡賓槍壹槍,洞穿了他的胸膛,把他打死了。小夥子像個球似的落了下來。

打死兄弟的人壹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屍體。

“天哪!我殺死了我的兄弟,打死了我的兄弟!”

接著他就丟下槍,跑掉了。其他的人也跑了,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而他們就分散了,永遠不再碰頭了。

以後好幾夜,堂克萊門德聽到他們在叫喊,可是他恐怕他們會打死他。他也失掉了壹切憐憫之情,林莽像鬼魂壹樣把他也纏住了。有時候,良心的責備使他哭泣,但是壹想到自己的命運,他就在良心面前為自己辯白。雖然這樣,他還是回去尋找他們。他找到了幾副頭顱骨和幾根大腿骨。

(吳巖 譯)

賞析

此選文節選於小說的第三部。描述了“我”(阿爾都羅·高瓦)親眼目睹的林莽,並追述了堂克萊門德過去與幾個橡膠工人的逃亡故事。

每壹位讀者都會首先被那壹系列拉美獨特的自然風貌所吸引。“長長的藤,把樹木和棕櫚連接起來,中間虛懸著,形成伸縮自如的各種弧線,仿佛是漫不經意地掛在那裏的網”,“盲目的爬蟲、腐蝕了的蠑螈、多毛的蜘蛛,撒在草叢裏”,“到處有馬達巴洛藤——森林裏爬行的烏賊——把它的觸絲粘在樹幹上”,“樹葉蒸發出壹種藍色的水汽”,“花粉在瘴氣重重裏飛翔;到處是發酵的臭氣,冒著熱氣的陰影,死亡的昏睡,生殖的衰退”。林莽毫不掩飾地把它 *** 的身體展現出來,處處是死亡、臭氣、汙穢、醜陋的孕育物。

它們遵循著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用艷麗的外表小心地包藏住危險的動機,每壹種生物都在為填飽肚子這壹最天經地義而又最野蠻的道理而奔忙。裏維拉以詩人敏銳和善感的心靈,精確地捕捉到了壹次狂暴的食肉蟻的遊行。螞蟻無可計數,作者將其形容為“遠處大火裏撒出來的灰燼”,這顯然是動態的螞蟻隊伍,黑壓壓地爬上前來,在行進中卻仍然可見空隙。而當它們滌蕩壹切時,就只能看見:“壹團黑汙在樹木上鋪張開來,像流動的外殼似的裹住樹幹。”“壹只睜大眼睛的鼬鼠,壹只磨磨蹭蹭的蜥蜴,壹只新生的老鼠——這些個都是那螞蟻大軍所垂涎的活點心。螞蟻發出尖銳的磨牙切齒的聲音,從骨頭上剝下肉來,就像溶解的酸素壹般迅速。”如果螞蟻吞食的是美麗、明媚的生命,那麽在讀者心裏引起的可能是悲痛和憐憫,而鼬鼠、蜥蜴、老鼠這些叢林中陰濕的滋生物本身就令人厭惡作嘔,它們的屍體引起的除了惡心只能還是惡心。這正是裏維拉的潛臺詞,當用“文明”武裝起來的人被困在如此境地之中時,除了變得瘋狂還能怎麽樣呢?

小說中俯拾皆是精妙的比喻,裏維拉把詩人的想象力和語言運用到了小說裏,其使用的意象是拉丁美洲式的,而聯想的方式卻有著現代主義特色,隱約可辨魯文·達裏奧的影響。如:“人的神經變得像壹束拉緊的繩子,隨時準備應付進攻、叛變和埋伏。我們的各種感官也把它們的職能混淆起來了;眼睛司觸覺,背脊司視覺,鼻子在探索,兩腿在計算,而血液在發出大聲叫喊:‘逃啊,逃啊!’”為此,壹位評論家認為“迄今為止,在對熱帶迷離惝恍生活的想象描繪中,沒有壹個作家比得上裏維拉”。

當然,對熱帶風物的描繪也是其他拉丁美洲“大地小說”的特點。大地小說是20世紀初西班牙語美洲文壇上極具代表性、獨特性的文學現象之壹。20世紀,拉美的經濟和社會發生了深廣的變化,這使得作家們不再只醉心於對神秘廣袤的拉美大地進行浪漫主義的描繪,而試圖反映壹定的現實主義內容,註重文學的社會效果。“大地小說”正是在此思潮中產生的最佳代表。而《旋渦》能成為“大地小說”中的傑作,不僅在於裏維拉傑出的寫景狀物,更在於他把這有著濃郁地域風情的描寫作為指控橡膠企業主殘暴、訴說橡膠工人地獄般生活以及呼籲人道主義精神的載體。

19世紀80年代以來,汽車工業的增長引起了對橡膠輪胎的爆炸性需求。橡膠價格上漲,甚至比黃金還貴,於是大批人抱著發財夢湧入亞馬遜地區。有人成了企業主,有人卻淪為受奴役的橡膠工人。據英國官方統計,生產壹噸橡膠的代價是十條人命。亞馬遜地區開采半個世紀之後,印第安人的人數從六百萬銳減至二十萬。

利欲熏心的橡膠企業主是剝削和奴役的罪魁,但無邊的林莽、沼澤才是直接迫使橡膠工人服從的刑具。人性在原始本能的林莽裏被壓抑、扭曲和變形,文明的人喪失理智、完全拋棄了善良的本性,不是自相殘殺,就是在絕望中嚎哭,最終被野蠻的物種所吞食,簡直是壹幅人間的活地獄圖。就像小說中所言“林莽啊,我們這些被卷進妳的旋渦裏去的人,都是走這條路的啊”。只要橡膠工人試圖反抗、逃離,往往下場只能是葬身於這綠色的沙漠之中。本節開始時著力描摹的熱帶風物以及“我”在林莽中趕路時的感受,可以說都為堂克萊門德的逃亡故事起到了鋪墊作用。

有人認為,裏維拉的作品不註意交代人物的心理變化,使得壹些情節變得匆忙而淺陋。或許裏維拉確實不擅長對情節的處理,但他對細節描寫十分在行,而在對某些語言或動作的細節描寫中就暗示有人物的心理活動,精確到位。如,逃亡過程中食物減少,卻還沒找到林莽的出口,有壹個沈不住氣的橡膠工人問向導堂克萊門德:“我們現在上哪兒去啊?”其他人就充滿了責備地齊聲答道:“前進啊!”為什麽壹句問話引起了“齊聲”的討伐?為什麽逃亡者要急切地替向導回答?因為其實這個問題在每個人的頭腦裏蕩來蕩去,他們渴望答案,卻又害怕得到真正的答案。作者短短幾句話就把迷失在林莽中、生死未蔔的壹群人隱忍不發、卻焦躁忐忑的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還有,使堂克萊門德向同伴們說謊的決定性原因是,他聽見壹個“好像老鼠咬著細密木頭的特別聲音,抓破了黑夜的寂靜。那是他同伴的牙齒在嚼著象牙棕櫚的堅硬種子!”。“老鼠咬著細密木頭”,那必定是快速地、小心翼翼地怕被人發現,那種拋棄了人類尊嚴的羞愧和人類本能地渴望延續生命的瘋狂交織在壹起,而嚼著種子的不是“同伴”,卻是“同伴的牙齒”,與自然搏鬥的不再是個完整的人,而是和林莽中其他生物壹樣為了生存而無所顧忌的生物。這使堂克萊門德萬分心酸,“湧起了憐憫之情”。另外,當堂克萊門德決定騙同伴們說“得救了”時,沒有壹個人追問壹句是誰給予拯救,而是立刻相信了這句謊言,歡呼雀躍,享受再生的欣喜,甚至開始攬起功勞來。在那時,迷途者們深信自己的被拯救只能來自神的奇跡,壹種超越於人的、能與林莽相抗衡的力量,而這些是不需要理由的。這個情節看似不合情理,實則寫出了人們對林莽的無邊恐懼,寫出了林莽對人精神的絕對壓迫。

林莽對人的直接迫害還在其次,最令人發指的是在林莽中人對同類也喪失了憐憫之心。迷路時人們對向導歇斯底裏的指責、遺棄垂死的人並搶去他的物品、強迫他人做出犧牲、哥哥壹槍洞穿弟弟的胸膛……凡此種種,無不把人與毀滅性的大自然的矛盾推到了矛盾的中心。然而,就連這偉大的自然也是剝削者們利用的工具。醉翁之意不在酒,寫自然的殘忍終究還是在控訴橡膠采集工業的殘忍。

從敘述方式和故事結構的安排來看,本節與整部小說協調統壹,以阿爾都羅·高瓦留下的手稿形式呈現,使作者可以用第壹人稱“我”來敘述故事。這是歐洲小說剛剛興起時就采用的敘事策略,采用這種方式不僅能大大加強可信度,而且更有利於詩人從主觀出發隨時隨地進行情感的抒發。而高瓦逃亡——遇劫——尋找的故事框架更是直接承自於荷馬史詩的“流浪”傳統,這就像樹的主幹。主人公在不同階段遇見了不同的人,他們各自敘述自己的故事,就像主幹上伸出的枝葉,互不幹擾,***同豐富、充實小說的主題。在《旋渦》中這些故事敘述者有: 畢巴、法朗哥、埃裏梅沙、堂克萊門德、高瓦舊友拉米羅等等。讀者所了解的橡膠林裏的滔天罪惡通過他們之口逐漸積少成多,由淺入深,令人驚心動魄,最終觸發每壹位讀者的人道主義精神。其中,堂克萊門德追述的故事占篇幅最多,全角度、多方面地對橡膠林的罪惡生活進行了揭露和控訴。而節選的堂克萊門德逃亡故事是情節最緊湊,也最精彩的壹個。它的悲劇性結局似乎也暗示著主人公高瓦等人最終被林莽吞沒的必然命運。

(李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