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懷宇
2010年6月26日,著名畫家吳冠中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他是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壹生用筆打破陳陳相因的傳統,努力融合中西之美,最終創造自己的風格。
我對吳冠中先生的文章向來佩服,對其畫作的觀感卻有變化。《我負丹青--吳冠中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壹書讀後,再看吳冠中畫作,別有會心,深信那是當代不可多得的妙品。從此時時留意吳氏作品,並萌生了訪問吳先生的念頭,可惜托朋友致意,得知吳先生當時身體並不太好。
吳冠中的藝術起點是杭州國立藝專。校長林風眠身後是大師,生前卻坎坷。記得黃永玉紀念林風眠的那篇文章結尾說,九十二歲的林風眠來到天堂門口,上帝問他:“幹什麽的?身上多是鞭痕?”林風眠回答:“畫家!”而林風眠培養的學生,如今在法國的趙無極、朱德群早負盛名,留在國內的吳冠中、蘇天賜也自不凡。
2006年8月25日,我在南京,壹清早就給蘇天賜先生家裏打電話。壹位女士接電話,很有涵養地告訴我:蘇先生在醫院裏做化療,希望等他身體好些,到家裏坐坐。後來朋友告訴我,當天下午蘇先生就去世了。從此我訪問吳冠中先生的願望更強烈了。
“詩人”吳冠中
2007年春節後,我打電話到吳冠中先生家,恰是吳先生接了電話,聽得出他中氣十足,欣然約定北京相見。壹聽他家在方莊,我笑了:出版家範用、曾彥修、學者陳樂民和資中筠夫婦都住在那裏。2007年3月21日,我如約來到方莊吳家,見家中簡樸,與其他文化老人的住所並無大別。我卻心生感慨,畢竟見識過太多畫家的豪宅,而吳冠中的畫價可謂“當代第壹”。
吳冠中先生給我第壹印象是壹位“詩人”,而非“畫家”。敘了幾句家常,吳先生便急切地問我前壹天拜訪過的楊憲益先生身體如何。我們的***同話題是楊憲益先生的打油詩,吳先生隨口背出幾句楊先生的詩,又說:“有壹個英國美術評論家叫蘇立文,跟楊憲益當年是同學。蘇立文去看楊憲益,楊憲益把我送他的壹張畫給蘇立文,蘇立文壹看,覺得這張畫價錢太貴,不肯要。”
吳先生又回憶起老師吳大羽晚年喜歡寫詩勝於畫畫。“美是心靈的靈感,像詩壹樣。畫家就像詩人,但是社會不需要詩人,因為詩人沒有用的,詩人不會幹活,社會不培養詩人。詩人自己有才華,努力創造了詩,震憾了社會,社會才重視詩人。詩人就困難了,社會開始是不要他的。繪畫也是這種情況。我現在更重視的不是技術,我覺得技術容易學,三年四年五年就可以學了,但是那種靈性、靈感、境界,往往是不容易達到了。技法可以壹步步往上面走,每壹個階段可以用不同的方法,但是最終的目的是進入殿堂,這個殿堂是人文的殿堂,也可以說是詩的殿堂。”
敢罵徐悲鴻是“畫盲”
話題壹旦深入,吳先生不失畫家本色。他說:“我這個人疾惡如仇,有壹些討厭的人就是非常討厭,而且公開地罵。當然喜歡的人就非常喜歡。”我最感意外的是他“罵”徐悲鴻是“美盲”。那篇訪問稿公開發表後,馬上引起了壹場大爭論。記得幾天後我恰巧赴壹個畫家的飯局,話題焦點竟是吳冠中的談話。我順便約了同座的畫家楊之光接受我的訪問,楊之光是徐悲鴻的學生,他的談話算是對吳冠中的回應,這壹來壹往,畫壇不免熱鬧了壹陣。
回想吳冠中批評徐悲鴻,自有淵源。1919年,吳冠中生於江蘇宜興。有意思的是,徐悲鴻1895年生於江蘇宜興,按中國傳統是“老鄉”,而且是相隔壹輩的留法學生。然而,這兩位老鄉所受的藝術教育天各壹方。
1935年夏天,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電機科學生,在全省大中學生暑期軍訓中與杭州藝專學生朱德群相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有壹個星期天,朱德群說:“我帶妳去參觀我們學校。”吳冠中在中學時愛好文學,對美術興趣壹般,到了杭州藝專壹見,大吃壹驚:“好像孩子誕生以後,壹睜開眼睛,這個世界是那麽美麗!壹見鐘情,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念念不忘。”壹年後,吳冠中違父命考入杭州藝專預科。校長林風眠是從法國留學歸來,當時師生們說:“我們是法國藝術學院的分校。”
吳冠中回憶:“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松的氣氛下才能培養這麽多學生來。但是國立藝專當時唯壹的壹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到了1949年以後,以徐悲鴻為代表的藝術思想占據了中國畫壇的主流,林風眠等人的思想受到批評,生活上也受到打壓。這便可以理解半個多世紀後吳冠中那樣批評徐悲鴻了。
“啞巴夫妻”的熏陶
我告訴吳先生:“如果當年沒有到法國留學,您的藝術會是另壹番面貌。”吳先生笑著表示同意:“在法國看了幾年以後,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壹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後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愛情是甜蜜的。我到今天還是這樣看,中國今天的好東西跟西方的好東西太相近了,完全壹樣。”
吳冠中1946年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1947年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同行赴法留學的是熊秉明。熊秉明是著名數學家熊慶來的兒子,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
初到巴黎,吳冠中在三天之內把主要的博物館看壹遍。壹年後,吳冠中轉入蘇弗爾皮教授門下,大受啟發。蘇弗爾皮告訴學生:“藝術有兩路,壹路是小路藝術,使眼睛舒服,大路藝術是感動心靈,不僅好看,而且震撼心魂。”
在巴黎,吳冠中、熊秉明、趙無極、朱德群日後都卓然成家。還有後來被電影、電視壹拍再拍的潘玉良。吳冠中卻回憶:“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畫賣不掉,我們在吹‘世界名畫家’,像這樣的畫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觀地講,潘玉良的畫不算好,格調不高。賣不掉,就用宣紙畫裸體,也很庸俗,華人或是朋友買她的畫。她的生活很困難,住在壹個貧民區的樓上,在五樓,自來水只到四樓,五樓是加的樓,沒有自來水,我星期天去玩,幫她提水。她人非常豪爽,好像男的壹樣,心地很光明,畫稍為俗壹點,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
1950年,吳冠中在或去或留的決定上反復思考,與熊秉明等人討論過無數次。此前,吳冠中曾給老師吳大羽寫信:“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壹個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壹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於巴黎的畫壇了。暑假後即使國內情況更糟,我仍願回來。火坑大家壹齊跳。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糞筐畫家”在苦難中開花
當吳冠中滿懷激情歸來,歡迎他的多是苦難。吳冠中在回憶文章中說:“回國後,我壹直沒給秉明寫信,他等我總無音信,石沈大海,但聰明的他是讀得懂無字碑的。我終於給他寫了壹短簡:我們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連紙上的長談也無可能,人生短,藝術長,由我們的作品日後相互傾訴吧!”
當年吳冠中的畫風和主流畫壇大異其趣。他說:“這些東西當時是該批判的,不能拿出來的,要藏起來,萬壹抄家,他們不管什麽東西都要抄走毀掉。我是分散地藏起來,當時我想:我這東西將來是‘出土文物’。將來會有人找得到,當時有這個自信!”
吳冠中的生活相當困難。他在農村勞改時,聽說周恩來請了壹些國際上知名的華人回國參觀,其中便有他在法國留學的老同學趙無極。有壹次,趙無極想到吳冠中家來拜訪,吳冠中告訴他:“妳來可以,但是到我家裏不要喝水,我家裏沒有廁所,喝了水很麻煩。”趙無極到吳家後,喝了很多紹興黃酒,要上廁所,吳冠中只好帶他到街道上好壹點的衛生間去。
吳冠中壹度被禁止繪畫、寫作。在自己的藝術理念無法表達的年代,吳冠中感到痛苦,甚至想不搞美術,用法語來搞翻譯。吳冠中想翻譯梵高給他弟弟的信,卻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翻譯的另外壹些文章也被退稿。吳冠中決心主攻風景畫。因為靠邊站,他不是重要的教員,反而有時間畫自己的畫。吳冠中在勞動間隙作畫,常背糞筐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他說:“恐怕講寫生的話,沒有第二個畫家有我寫生的多!”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巴黎時與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趙無極會晤。熊秉明曾問吳冠中:“如果妳不回去,壹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妳後悔不後悔?”吳冠中說:“我不後悔。我們走的路不壹樣。我後來也免不了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後看,我願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說:‘妳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因為回來跟她有關系,她已經懷孕,當然主要是藝術的道路。”
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為院士,與吳冠中並稱“三劍客”。吳冠中這樣評價:“趙無極在生活上是壹個花花公子,但是人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壹點中國的味兒混在裏面。在法國的花園裏,可以開壹朵玫瑰花,品種可能帶壹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壹樣,我是回到中國的苦難的土地來,在荒土裏面重新長出的花還是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逐漸沒有比較性了。”
真性情
吳冠中晚年名聲日隆,畫價高漲,卻從不失真性情,每每有驚人之語。“筆墨等於零”、“壹百個齊白石比不上壹個魯迅”、“中國美術比非洲都要落後”、“取消畫院,取消美協”,句句打到別人的心裏,難免引來嘩聲壹片。
不管同意也好,反對也免,藝術界總避不開吳氏觀點。我當面問起吳先生對這些爭論的看法,但見他壹笑置之:“我心裏很坦然,我覺得我講得非常對,完全都是真話。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沒有什麽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規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麽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裏就引起爭論了。”
針對藝術界的現狀,吳冠中認為:“現在藝術家完全是泛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的!所以魯迅說,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現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細究起來,吳氏觀點不免讓壹些同行聽來有“砸飯碗”之感,因為許多人已經習慣被“養”起來了。吳冠中卻不主張畫家被“養”:“要讓生活來養他,讓社會來養他,讓苦難來養他。”而這正是他壹生的寫照。
晚年吳冠中不再畫大畫,也不太關心市場:“畫主要是情,必須是真情。太關心畫價,壹出來都是復制。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的畫價。現在市場的心電圖不準確,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是不算數的。”他畫小畫,寫字,寫文章,更多的是思考壹些新想法,希望用吶喊的方式告訴百姓:什麽是美!
縱觀百年畫壇,吳冠中是特立獨行的藝術家,壹生用筆打破陳陳相因的傳統,努力融合中西之美,最終創造自己的風格。吳先生有言:“風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見。”如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仿佛欣賞壹幅雋永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