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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中國人愛走關系?

鳳凰衛視2月5日《開卷八分鐘》,以下為文字實錄:

梁文道:很多人會覺得我們今天中國人喜歡講關系這個事,是個自古以來的傳統,發展出來很多很多別的不同的東西,比如說像我們講的潛規則這些東西,都覺得是個中國文明悠久的傳統,甚至是個陋習,應該要好好的克制它或者改變它。但是呢,這本書我今天再繼續給大家介紹,《禮物、關系學與國家》的作者楊美惠,他告訴我們,根據他做的調查,他發現其實文革後壹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還是沒辦法搞好什麽叫做關系。

比如說,有人會跑到醫院大聲喊,聽說來這兒看病走後門比較快,請問後門在哪裏?結果弄的大家壹堂散笑。然後他就說,很多人都向他指出,文革期間講關系是比較少,文革後才逐漸越來越多,甚至上升成為學問。然後他就抓住這壹點,從壹個很特別的角度來看中國人講關系,首先他指出我們過去對於關系的很多討論,都太過文化本質主義了。什麽叫文化本質主義?這也是壹個我向來特別警惕的東西,就是把今天我們中國人所具有的某些的行事的方法、規則,認識世界的態度,看成是中國自己獨壹無二的東西。不止如此,還把他看成是種超越歷史的。從古代三代壹直到今天都是如此,亙古不變。

那麽這種看法犯了兩個很大的錯誤,第壹個錯誤,他沒有把我們中國社會自己運行的壹些規則,我們的世界觀去跟別的地方比較,看看是不是其實別的地方也跟我們差不多。第二他忽略了我們的觀念,或者我們社會生活的事實是會隨歷史變化的。妳硬生生的把三代的東西跟今天的東西扯在壹塊兒,難道要假裝中間這兩三千年的時間其實是沒變過,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嗎?對不對?作為壹個人類學家,那麽他當然要突破這兩點,所以在這本書,他對什麽叫關系,楊美惠博士就做了壹個很特別的講法。

首先他關註到,其實講關系這個事兒不只是中國特產,前東歐或者蘇聯這些***產主義國家也都有。例如說他就說有學者研究70、80年代的匈牙利的時候,發現了壹個第二社會。什麽叫第二社會呢?他根據非國家規律自行運作,它的話語和活動沒有有意識的形成獨立的自己的公民社會。但是呢,它跟國家是有點距離的。不止如此,他還說到,當時很多的東歐這些國家有所謂的第二經濟,也就是說在國家的市場經濟底下,有很多人用其他的方式,用壹種像我們中國人所講的這種關系網絡,去交換各種的利益跟好處,主要是利益交換。那麽這個東西該怎麽來理解呢?也就是說中國的所謂的關系網,有時候會不會也就是我們在東歐、蘇聯這些***產主義國家也都看到的第二經濟,所謂的第二經濟是什麽呢?就是可以作為缺少市場機制之後的局部代用品。它避免了指令經濟、計劃經濟的僵硬,拖延、效率低下和效率平衡,以及不連貫。

但是他接著下來又說出了,但是我們做這種比較使我們認識到,我們今天講的關系,其實在其他的計劃經濟,***產主義國家也都發生過之外,也不能忽略它有自己中國的壹個特性,這個中國的特性是什麽呢?就是關系的這種交換利益,其實就是人類學家所常常講的禮物經濟。禮物經濟呢,在很多的民族社會裏都見到,就是大家互相送禮,送回來送回去。我送點禮給妳,妳又送回給我,我把妳兒子安排上學,妳讓我女兒不曉得上哪兒工作,這種交換當然能夠交換到實際的好處,但是這個交換本身有時候比妳交換回來的好處還重要。這個交換本身,是壹種塑造彼此的認同感、關系網,比這個關系得到的實際的經濟利益有時候它們的重要性是不遑多讓的。

然後這裏面就說到壹個最有挑戰性的觀點,他說中國人這麽愛搞這種關系,現代中國人。他說實際上並不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產物,中國人以前也搞關系,但是於今尤烈,為什麽呢?他說這個恰恰是中國在現代化底下的產物,為什麽呢?他認為,他采取了壹個哈佛付高義的說法,他說在***產主義革命之後,所有這些國家都出現壹個現象,就是普遍倫理代替了朋友和親屬的個人倫理,同誌要求對社會上所有人壹視同仁。那麽我們每個人都是同誌的關系,這個關系要勝過我們跟親戚跟老鄉其他私人的。但是問題是,人對那種私人關系仍然還是需要的。於是,當整個同誌的這種公平的、壹視同仁的倫理,在社會上面主宰壹切的時候,就會出現那種補充公***倫理和資源朋友的個人倫理的缺失,裙帶關系和利用個人關系幫朋友辦事被否定。因為與壹個人之間的特殊關系,被認為是妨礙對其他人應盡的義務,同時友誼所要求的信任和互相坦誠,或者有意無意泄漏個人隱私的線。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關系是什麽呢?關系其實就是對這種***產主義倫理的壹種反動。也就是說原來我們要求大家做同誌,是說壹視同仁,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但是這個東西,總會造成某種社會紐帶的缺陷,我們很難把爸爸不當爸爸,只當他是同誌。我很難把壹個同學不當同學,只當他是同事。那麽因此在這個時候呢,壹種人的本能需要就會出現,那麽這種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學的出現他怎麽理解,他說我們可以解釋文革時期關系學的出現和再現,是為了抵抗政治力量帶來的社會秩序的壓力,搞關系的人,在壹個自足的圈子裏面,以義務和回報擺脫國家的控制,減少對國家的物質資源和社會資源的以來。

也就是說,以前在那個社會裏面,比如說妳的壹切都是單位給妳的,妳的生老病死都在單位裏面解決,那麽也就是說,妳要完全整個人的生命是要靠組織的,妳完全依賴於由上而下的國家組織的權利。但是通過關系,妳卻能夠繞開它了,妳能夠回避這個國家權利,妳甚至能夠產生壹種微型的抵抗。而透過這個抵抗,我們發現這個社會上最有地位的人,有時候沒有關系,他反而還搞不定。比如說這裏面就有說有壹個年輕的女校工解釋說,像我們北京大學的校長,有名有權的人物,但他在某某地方沒有熟人,也因此就不能夠讓他的兒子得到某個廠的工作,該廠管人事的人,沒義務幫他辦這個事,對不對。就算妳是北大校長也是壹樣,因為妳沒有關系,於是國家的這些有級別的幹部,整個組織秩序,就在關系網前面變得脆弱起來了,這真是壹個令人耳目壹新的關於關系的新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