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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張兆和:多情卻似總無情(四)

三姐張兆和是張家第三個女孩,命中註定是不受歡迎的。據說她剛壹落地,媽媽就哭了。奶奶很不高興,因為她想要個孫子。

兆和回憶:我在姐妹行中無足輕重,倒也有它的好處,就是比較自由。沒有人疼妳,沒有人關心妳,妳自由自在。我的臉黑黑的,全身胖乎乎,不愁會生病。沒有人同我玩,我就壹個人悶皮。

她本就不是壹個很會表達自己不滿的人。小時候,二姐搶了她的糖,她不敢搶回來,剛想哭,被二姐打了壹下,說:不許哭,再哭我還要打妳。她只好癟癟嘴,把眼淚強壓了回去。

允和和兆和的年齡接近,又從小到大壹直生活在壹起,好得像壹個人,無話不說,但畢竟壹黑壹白,壹胖壹瘦,差異還是有的。

別看二姐允和的身體不好,可腦子好得不得了,兆和幹的“壞事”,她全記在心裏,可兆和就是不承認,像小孩子壹樣口口聲聲辯解“就是沒有這個事情!”

兆和做不來女孩子的活兒,穿針引線,線頭上打的疙瘩縫在布的正面,給允和留下了幾十年的笑柄。

父親請了壹位女先生,教三姐妹音樂、舞蹈、算學。家裏為她們專門置辦了練功衣和軟底鞋,姐妹們穿上後,得意地照了張照片。照片拿來後,三姐妹爭著看,兆和頂頑皮,搶過去大叫:“醜死了,醜死了!”大姐、二姐攔也沒攔住,她把自己的臉摳掉了。

大姐元和壹直保留著這張照片。後來,她給允和和兆和每人翻拍了壹張寄來。壹拿到照片,允和耳邊馬上響起了兆和頑皮的聲音:醜死了,醜死了……

1928年,上海,中國公學。

壹個男子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坐滿了人,他原來精心準備的開場白卻壹字都說不出來,就這麽呆呆地站了十分鐘,學生們就這樣看著他,就像看壹個羞澀的小孩子壹樣,彼此這麽尷尬著,學生也沒有起哄,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背過身,提筆在黑板上寫:“ 第壹次上課,見妳們人多,怕了。” ?學生們哄堂大笑,他們不是笑老師膽怯,而是覺得他很可愛,用笑聲寬容了他的惶恐。

這位老師便是沈從文。

在張家四姐妹中,兆和並不算美,她長得黑黑的,功課很好,運動更出色,是中國公學女子全能運動第壹名。她沈默而內向,然而沈從文認為這壹切都恰到好處,他全心全意地愛慕著這個黑牡丹。

對兆和壹見鐘情,沈從文便開始給她寫情書,壹封接壹封,延綿不絕地表達著心中的傾慕。

張兆和卻很冷淡,他的信,她幾乎壹封也沒回過。

做為老師的他開始展開對這位女學生的追求。當時張兆和追求者眾多,不少男生給她寫情書,她把這些情書編為“青蛙1號”、“青蛙2號”、“青蛙3號”……看完就放在抽屜裏,也不回。

收到老師沈從文的信,她楞住了,看完後還是沒有回。二姐張允和見了取笑說,這大約只能排為“癩蛤蟆13號”。

當沈從文將此事告訴胡適時,這位出色的“愛情大使”慨然表示要幫助沈從文解決難題,並認為如果自己出面,事情應該不會太難。然而,胡校長顯然高估了自己的能量。

胡適對張兆和說:“他頑固地愛著妳。”

張兆和的回答倔強而驕傲,她說:“我頑固地不愛他。”

“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壹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為張兆和寫了四年情書,壹天都沒落下整整四年,沈從文的癡情把張兆和逼得無路可退。

另壹個文藝青年巴金給他出的主意,讓他買書送給張小姐—可三小姐不在家,二姐允和出來看了看,看太陽那麽大,叫他進來坐坐,等三小姐回來。估計沈從文本來就緊張,壹聽說三小姐不在家,楞楞地說了壹句,“我走吧”,扭頭就跑走了。

二姐說,人家大老遠來找妳,白跑了壹趟,妳得去請人家來家裏玩才對。

沒辦法,三小姐只好屈尊去了沈從文住的旅館。

當時沈從文正躺在床上發楞,三小姐敲了敲門,他打開門,嚇得楞住了。

三小姐看著他那個呆樣,但礙於二姐的命令,只好繼續說:我家有很多弟弟妹妹,妳來玩吧。

就這樣,沈從文在蘇州住了壹星期,天天往張家跑,張家眾兄弟姐妹都對他印象非常好。

在蘇州住了壹陣後,沈從文帶著眷戀和希望離開了,臨走前特意叮囑兆和:“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允和幫他向父親提親,得到許可後,趕緊給三妹夫發了個電報,上面只有壹個“允”字,壹語雙關,既是同意的意思也是發信人的名字。

兆和生怕她的沈二哥看不懂,偷偷又發了壹封電報給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兆和最終選擇接受沈從文,固然是由於“他的信寫得太好了”,也離不開家人的推波助瀾。

校長也說沈從文好,二姐也說沈從文好,人人都說沈從文好。三小姐扛不住了。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冷酷了,是不是真的應該和這個才華橫溢的文藝青年在壹起。

“不管他的熱情是真摯的,還是用文字裝點的,我總像有我自己做錯了壹件什麽事,因而陷他人於不幸中的難過。”這是張小姐的原話。

1933年9月9日,這是沈從文壹生最幸福的日子。這場持續了四年的苦戀,終於通向了婚姻。在新婚之初,沈從文和張兆和壹起啜飲著愛情的甜酒,有過壹段快樂的時光。

沈從文喚張兆和為三三,沈從文叫張兆和“ 三三 ”,而張兆和叫他“ 二哥 ”。他還寫過壹部名為《三三》的小說。他的作品裏裏的主人公,都是皮膚稍黑,清麗俊秀,率性純真的女子,像極了張兆和。

婚後第二年,有了大兒子沈龍朱,婚後第四年,有了二兒子沈虎雛。這壹家人,沈從文說湘西話,三小姐說合肥話,小龍說北京話,小虎說昆明話,實在有趣。

童話的結尾總是以: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壹起為結尾。然而,婚姻才是壹個人修行的道場。

四姐妹中兆和的命運最為坎坷。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結婚後沒幾年,和女詩人高青子的壹段曖昧關系,終是兆和心中永遠的痛。

1935年左右,沈從文有事去拜訪原民國總理熊希齡,但那天他不在,是由作為熊家的家庭教師高青子出面接待的,沒想到兩人興趣相投聊得甚是開心,後來他們有緣再見,那次高青子便是好好打扮了壹番,還是按照他小說裏女主角的樣式。

這讓沈從文不禁歡喜,兩人還真是越走越近,壹度要到了禁區邊緣。後來沈從文難以忍受這種倫理的煎熬便向張兆和坦白了,很自然張兆和生氣的回了娘家。

沈從文無解,這時候他想到了壹個人,覺得她能幫助自己解開這個難題,便趕緊跑到了梁家,向林徽因講了整件事的緣由,對於沈從文這場精神上的出軌,林徽因評價中肯:“ 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沖突迷茫不知所措。”

七七事變後,沈先去南方謀差事,從北京到昆明,走了八個月,期間他不停的寫信給三小姐,讓其趕緊帶孩子壹起從北京去昆明相聚,其實仔細的想壹想,讓三小姐帶著年幼的兩個兒子(異常活躍的四歲和嗷嗷待哺的壹歲)加上小姑子壹起跟著盲目徒步,這日子不堪想象。

沈從文是浪漫且文藝的,張兆和卻是理性又務實的。

解放後,被郭沫若稱作粉紅色文人的沈從文,背負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曾經自殺。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邀請沈從文來到他們清華的家休養。

不久,兆和收到丈夫的信後,回復——我讀了信,心裏軟弱得很。難得人間還有這樣的友情……可是人家對我們好,無所取償地對我們好,感動得我心裏好難過!聽說徽因自己也犯氣喘,很希望妳能夠振作起精神,別把自己的憂慮再去增加朋友的憂慮,妳的身體和神經能在他們家裏恢復健康,歡喜的當不止她壹人。

兆和很關心沈從文的寫作,關註他是否全力以赴,會不會停下手中的筆。“妳不適宜於寫評論文章”,她告訴他。她覺得機智的“短文”會毀掉作家的天賦才華。她認為這些短文是“瑣瑣外表的事情”,不希望丈夫把精力用在寫作這樣的東西上。

她對從文說:“妳有妳本來面目,幹凈的,純樸的,罩任何種面具都不會合適。妳本來是個好人,可惜的給各種不合適的花樣給Spoil了。”

在丈夫最困惑艱難的時候,是兆和支撐了這個家。

1969—1972年,兆和下放湖北鹹寧五七幹校挑糞種田勞動,後轉赴湖北丹江幹校。二姐允和聽說,兆和挑糞種田,還和冰心結成壹對紅。

淩宏(大姐元和的女兒)感嘆:三姨吃苦耐勞的精神真是令人欽佩,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是最後的閨秀中壹個嬌生慣養的弱女子。到了老年,居然能在幹校承受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以致她的腳趾都變了形、走了樣。後來回到首都,她又光榮地當上了修鞋匠。三姨津津樂道地自誇技術還挺棒的呢!

因為性格不合,沈從文和張兆和很少在壹起。兩人都在北京,卻住在兩處。沈從文每天吃了飯便走,兒女滿室,竟然也沒幾句話。

他們互相愛著對方,卻這樣互相折磨。

盡管如此,無論何時,張兆和都是沈從文眼中最美的風景。

1969年,“沈從文站在亂糟糟的房間裏,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壹封皺巴巴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她(張兆和,此時已下放湖北鹹寧)給我的第壹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接著就哭起來,快七十歲的老頭兒哭得像個小孩子壹樣又傷心又快樂。”

1988年5月10日,飽經滄桑的沈從文安詳離世,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湘西。把無限的眷戀留給了白發蒼蒼的三三:“三姐,我對不起妳。”——這是他最後的話。

這位傑出的小說家和歷史文物研究家壹生***出版過三十多部短篇小說集和六部中長篇小說,是少數幾個擁有世界性聲譽的現代中國作家之壹。

生前與這位二哥關系很好的四妹張充和也給他寫了壹幅挽聯: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鬥其文,赤字其人。

二姐允和去看兆和:“孩子們說,三妹在休息。我輕輕推開沈二哥和三妹臥室的門,三妹站在床前,並沒有睡。我輕輕撫摸著三妹的手,我們在書桌邊坐下,三妹很平靜安詳。我默默無言,不知說什麽好。倒是三妹先開了口,像敘述壹件別人的事。她說二哥感覺氣悶和心絞痛,三妹安慰了他,匆忙打了幾個電話。三妹又說:“過去在他五年的病中,我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壹時不見我就叫喚,我總飛快地回到他身邊。”

允和說:“妳這五年也太累了。除了照應沈二哥,妳什麽也做不了。”

三妹還是那樣鎮定、安詳。這安詳內含著壹顆哀沈的心。幾十年的生活證明,沈先生是多麽好的人,三妹與他同甘***苦,經歷了重壓和磨難,為此三妹的性格都有了許多改變,很少有人能相信她原來是那樣的頑皮活躍。

大兒子龍朱回憶,我有壹件毛背心是用深紅和淺咖啡色四塊拼成,非常好看,卻是媽媽用舊毛衣毛褲的斷線壹段段搓撚接打而成,媽媽在去烏龍埠難童學校教課時,偶爾從半路水田坎邊農村小店帶回來幾塊蕎糕,成了我們至今難忘的美味。

現在人們都說媽媽是名門閨秀,可是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纖纖素手,我記憶中印象最多的卻是冬天貼滿橡皮膏的手指,比手指粗大得多的指關節。

誰說張兆和不懂沈從文?她舉全家之力整理沈先生的遺稿,編選書信和全集。她在小羊宜賓胡同住所的陽臺上“復興”了壹個小小的花園——那些花的名字,用的是沈從文書裏那些女孩子的名字。

在《從文家書》後記中,兆和這樣說:經歷荒誕離奇,但又極為平常,是我們這壹代知識分子多多少少必須經歷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適,有憤慨;有歡樂,也有撕心裂肺的難言之苦。

她說:“從文同我相處,這壹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壹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對人無機心,愛祖國,愛人民,助人為樂,為而不有,質實素樸,對萬匯百物充滿感情。”

2003年2月16日,張兆和也溘然長逝,有過轟轟烈烈地相愛,有過菜米油鹽的平淡,有過抱怨和糾結,有過相濡以沫的堅守,壹切都將歸於塵土。久別的沈從文在遠處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