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多麽倉促的壹個抉擇!
這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皇太極把這次出征的原本能獲得的收益無奈地放掉了壹部分,作為壹個向來身先士卒、親臨第壹線的皇帝,他在勝利的最後關頭很不負責地把壹堆爛攤子丟給了多爾袞——那個他最疼愛的弟弟,同時也是他最防備的勁敵!
為了我,他不得不把這壹切全權托給了多爾袞!甚至還狠心撇下攻取皮島這麽重要的戰事,義無反顧地撤出朝鮮境內!
這壹切,只為了我……只是為了我!
“對不起……”
“妳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他笑,眼角起了幾條淡淡的笑紋,更添壹分滄桑與成熟。
我撫著他的眼角,眼圈酸澀,“是我拖累了妳……”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裏漸漸多了幾分柔情,“妳從未拖累我什麽,是我虧欠妳太多!”
“皇太極……”
“在。”
“求妳件事。”
“好。”
“朝鮮百姓無辜,妳只當替咱們的孩子積福,莫讓士兵再擾民奪財!”
他頓了下,湊過唇,在我額前吻了壹下,嘆道:“好!我們悠然最是心慈,上天必會庇佑這個孩子。壹切殺戮罪名且由我壹人擔當就是,上天若有罪罰,只降罪我皇太極壹人……”
我壹把捂住他的嘴,顫道:“別胡說……妳我夫妻壹體,禍福與***,壹生壹世,不離不棄!”
當日初四,皇太極即刻在回程路上書下壹道聖旨,傳諭各路軍將領:“嗣後爾等,各值嚴禁所屬滿洲、蒙古、漢人士卒,勿得劫掠降民,違者該管章京及驍騎校、小撥什庫等,壹並治罪。劫掠之人,置之重典,為首者斬以徇。”
二十天!
從朝鮮長途跋涉回到盛京,居然只用了二十天!
二月二十壹,濟爾哈朗率領群臣至城門口迎駕,當他看到皇太極小心翼翼地將我從馬車內抱下時,驚訝之情不言可表。
“即刻宣太醫進宮!”誰也不曾想到,皇太極落地後的第壹句話,竟是如此。
濟爾哈朗側目悄悄瞥了我壹眼,我羸弱地對他展顏壹笑,他嘴角抽動兩下,關切之情油然顯現在臉上,眉心微擰,打出壹個大大的問號。
我仍是壹笑,只覺得胸口抑郁難舒,最近特別容易傷感,見到什麽人或物,都會莫名其妙落淚。忍著鼻腔中的酸楚之意,我忙轉過頭去,將臉埋在皇太極胸口。
原本歡騰熱鬧的迎駕儀式就這麽被冷清清地帶過場,少時鑾駕回宮,不等皇後率眾妃來迎,皇太極徑直入關雎宮歇息,下令後妃壹律不用見駕面聖。
未央心慌意亂地鋪床,地龍燒得正旺,我卻仍是冷得直打哆嗦,皇太極又命在屋內燃起薰爐,我這才感覺好些。
沒過多久,宮中醫術最為高明的四位禦醫奉旨入關雎宮,我躺在暖炕上,任由他們四個輪番切脈,轉而聽他們在隔間竊竊商討。我先強打起精神,想等到最後問診的結果,可待到後來眼皮不停地打架,最終竟是扛不住,沈沈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皇太極眼眉舒展,溫柔似水地凝望著我。
“不必早朝麽?”我啞著喉嚨問,嗓子裏幹渴難耐,我示意要水。
未央不在房內,皇太極親自替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端了來,“燙呢,先替妳吹吹吧。”
我抿嘴兒笑,他心情似乎極好,我瞧在眼裏不由得也自歡喜,“昨兒個禦醫怎麽說?”
那雙薄冰似的狹長眼眸忽而湧起無限的喜悅與興奮,他湊過來,額頭與我互抵,鼻尖親昵地相互蹭著,淺笑,“悠然……謝謝妳給我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
我詫異地揚起眉來。
他的手溫柔地撫上我的小腹,輕柔得不敢著力,“禦醫說,這個孩子福大命大,即使母體虛弱,他仍是在妳腹中頑強地生長著……如今已有四個月大,再過不久我們便能見到他了。”
我壹陣激動,捂著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還在……我並沒有失去他!
皇太極將吹溫的熱茶遞到我的唇邊,我噙著淚水咽下,隨著暖流的註入,全身泛起壹股輕松與愜意,總算可以安心了!心頭長久背負的沈重包袱,終於可以放下了!
“悠然……”他咬住我的耳垂,細語,“我算過日子了,這孩子是我生日那天有的吧?”
我的臉噌地燒了起來,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壹份禮物!謝謝妳,悠然!”
即便是保胎藥,拿來每天這麽堅持不懈地當水喝,也會成為壹件最痛苦的事。
我因那會得肺癆時喝怕了這些黑黢黢的藥汁,所以對中藥的氣味特別敏感,這會子別說喝藥,就是嗅到那股藥味,已是孕吐得壹塌糊塗。
皇太極對我又憐又愛,隨著逐漸顯懷,我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十分情緒化,壹會兒哭壹會兒笑,整個人也變得神經兮兮的。
皇太極每次面對我的無理取鬧,都是包容、忍受,說我越來越孩子氣,也越發顯得可人疼惜。
我被他的這些壹本正經的俏皮話氣得哭笑不得。
其實我心裏也清楚,自打我們離開朝鮮,皮島那頭的戰事便壹日未曾停止過,皇太極壹邊要料理朝政,壹邊還要不時遠程關註皮島那頭與明軍的廝殺。
二月初二,碩托、孔有德等人便奉令合朝鮮兵進攻皮島,當時皮島大明的固守兵力約有二萬余眾,並且配有大量火器以及充足糧草,駐守皮島。碩托等人打得甚為辛苦,久攻不下,長達兩月之久。
得知這個消息更加讓我心頭難安,皇太極若是沒有撤軍,何至於把這場仗拖到現在這副尷尬境地?
皇太極最後還是決定派遣阿濟格率兵壹千,前往皮島助攻。臨行前,他將阿濟格傳至翔鳳樓書房,授以攻打皮島的作戰方案——分兵兩路偷襲:
其壹,將己方所造小船由身彌島北潛逾二十裏以外山巒,拉運至皮島西北熬鹽之河港;八旗護軍參領及每牛錄所出護軍各壹員,命步軍固山額真薩穆什喀在前統領偷襲;令步軍官員等率領步軍繼其後,攻打皮島西北隅之山嘴。再命固山額真昂邦章京阿山、葉臣乘小船在後督戰。
其二,另壹路遣八旗騎兵、騎兵諸官員、四邊城四百兵及全部官員,漢軍及其諸官員、三順王軍、三順王下諸官員及朝鮮兵,乘我軍在各地所獲船只及朝鮮來援之船,列於身彌島上,命兵部承政車爾格率領進攻。再命漢軍固山額真昂邦章京石廷柱、戶部承政馬福塔在後督戰。
那日我替皇太極送消夜,在書房內室聽得他們在地圖上勾勾畫畫,竟是折騰了壹宿。我縮在內室榻上不知不覺地昏沈睡去,可醒來仍見兩人喋喋不休地商議,直到下午,阿濟格才告退離去。
皇太極頂著壹對倦色濃郁的熊貓眼,回頭沖著門檻那頭的我,咧嘴壹笑,笑意甚為自傲愜意。
打那壹刻起,我便知皮島之事再無所憂,阿濟格這趟出行,必將馬到成功!
轉眼到得四月,天氣漸漸升溫,隨著衣衫的減少,我的肚子越發滾圓。腹中的胎兒開始有了動靜,時不時地在我肚子裏拳打腳踢,我夜裏本就少眠,如今這麽被他折騰得更加難以睡得安穩。
而就在這個時候,多爾袞帶著朝鮮質子、內眷、侍衛、大臣等五百余人,以及征朝時擄獲的五十萬俘虜,在路上拖拖拉拉地走了兩個多月,終於返回了盛京。
這日他入宮赴宴,我挺著肚子站在翔鳳樓前含笑迎他,他腳步僵在階下,瘦削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嘴角緊抿。前後不過幾秒鐘的楞神,他已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皇太極笑道:“皇上洪福齊天,祝願娘娘平安順產,為我大清子嗣誕下第壹個具有滿蒙血統的阿哥!”
我摸不清他這番話是真心祝福,還是話中帶刺。
好在皇太極已朗笑著挽著十四的胳膊,將他拉進了翔鳳樓內,哲哲以國母與家嫂的雙重身份參與了這次家宴,我覺得無趣,便隨便尋了個借口,回宮睡午覺補眠。
午覺睡得十分踏實。壹覺醒來,皇太極站在窗口笑吟吟地看著我,見我睜眼,不由得笑道:“方才接到傳報,阿濟格已攻下皮島!”
我楞住,而後慢慢醒悟,他之所以告訴我這個,為的是讓我安心。
我粲然壹笑,心中芥蒂壹掃而光,再無掛懷,只安心養胎。
崇德二年閏四月十二,索倫部烏魯蘇穆丹屯長博穆博果爾率八人來朝,貢馬匹貂皮。
索倫部乃是居住於黑龍江上遊,貝加爾湖以東,精奇裏江兩岸的壹支民族群落,博穆博果爾精通武藝,才幹出眾,勢力強大,因此在他的努力下,逐漸壯大成壹個集杜拉爾、敖拉、墨爾迪勒、布喇穆、塗克冬、納哈他等部落為聯盟的首領,雄踞壹方。
皇太極對他的來朝拜會甚為重視,日夜盛情款待,盡顯地主之誼。
這年的夏天對我來說特別難熬,隨著身材逐漸臃腫,我的行動也越來越遲緩,然而即便如此,每日裏卻仍是揮汗如雨,熱得不行。
六月初,我的小腿開始浮腫,拿大拇指隨便壹掐,那上頭的肌膚便凹下去壹塊,久久不會彈起復原。我的壹雙腳更是腫得像兩只大粽子,平時穿的鞋子此刻根本不可能再套得進去。
無可奈何之下,我晚上睡覺,要在頭下加兩只枕頭,又在腳後跟另外墊只涼枕,饒是如此作為,肚子上的巨大壓力卻絲毫沒有減輕,反而壹天天地加重。
隨著產期壹天天的臨近,我原就敏感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忐忑難安,夜裏睡下竟是接連夢見當年孟古姐姐分娩難產時的可怕情景。
“哦——哦——”睡夢中,我突然慘叫起來,痛苦地彈起上身。
“怎麽了?!”皇太極警醒地從旁壹躍而起,昏暗中見我這副淒慘的模樣,不禁嚇了壹跳,慌神道:“是肚子痛?要生了?”
他扭頭欲喊人,我壹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地掐住他,語無倫次地低呼:“不是……抽……抽筋啊!我的小腿抽筋……”
“哪壹邊?”他急忙慌慌張張地伸手抓住我的左腳。
我搖頭,痛得眼淚迸出,“右……右……”
皇太極毫不猶豫地換手,壹把抓住我的右腳腳底,將腳背往上壓。
過了會兒,我不再抖個不停,長長地噓了口氣,大汗淋漓地重新躺下,無力地哼哼。
“好些了沒?”他關切地問我。
我疲憊地點頭,右腿稍稍動壹下仍是會有痛覺,但已不像剛才那麽要人命了。
他伸手捋開遮擋在我面頰上的發絲,我頸下胸口全是汗珠兒。
“我正做夢呢,突然聽妳叫得那麽淒厲,嚇得三魂丟了五魄!”他憐惜且緊張地說,“生產的日子算來也就這幾天了吧?”
“嗯。禦醫說就月底前……妳做什麽夢了?夢見什麽了?”
他小心翼翼地替我拿捏小腿肚上緊繃的肌肉,我痛得齜牙。
“很古怪的壹個夢,現在回想起來都叫人覺得胸口憋悶。”
“哦?什麽夢?”我斜眼瞄向窗外,寧靜幽遠的夜晚,稀疏的星光從窗口孤冷地灑了進來。
“我也不是太清楚……”身側的聲音透著壹絲困惑與迷茫,他伸手輕輕地撫摸我隆起的肚子,“在夢裏我見到壹個不壹樣的妳……”
“怎麽個不壹樣?”我合上眼,帶著濃濃的倦意嘟噥著,壹半意識已昏昏欲睡。
“夢裏妳披散著長發,穿著古怪簡短的衣衫長褲,站在樹下傷心地哭泣,身旁卻有個短發的男子壹直低頭安慰妳……我不喜歡那個人離妳那麽近,有心想把他喝走,可是卻像被夢魘住了,怎麽也挪不開雙腳,喊不出聲音……就在我憤怒到絕望的時候,那個男的卻突然側頭向我看了過來……在那裏零散的夢境突然斷了,我仿佛變成了那個男的,緊緊地摟住妳,側首冷眼看著夢裏的另壹個我自己……”
“唔。”我翻個身,輕輕拍了拍他,“古有‘莊生蝶夢’之說,本來就是不知誰入誰的夢境,妳覺得妳在看他,也許也正是他在看妳……”
“莊生蝶夢啊……”他輕嘆,“聽著很玄的壹個典故……”
我隨口應了兩聲,腦子裏稀裏糊塗的,根本沒法子仔細再辨認他還說了些什麽,只覺得全身被濃濃的倦意包裹,悠悠睡去。
預產期過去好些天了,我的肚子卻還是壹點動靜也沒有。最近胎動似乎少了許多,也不知是否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打從上月月末開始,哲哲等人便不斷派人來問安,而禦醫也必是壹日壹檢,卻並沒有說什麽不妥的話,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甚至接生嬤嬤也已被安置在西屋隨時待命。
壹切俱備,只欠東風!可這個東風始終遲遲不肯刮起!
我急他不急,這孩子看樣子是個慢性兒,也不知隨了誰了。
七月初七這日乃是乞巧節,滿人其實沒這概念,漢家的女孩兒也只是把這天當做拜織女、祈求心靈手巧的壹種祝願。可是以現代人的眼光看,我倒是很希望順應現代習慣的叫法,把這天當做情人節。
於是,我要皇太極今天必須得弄壹打紅玫瑰送我,他不明白玫瑰是什麽,我隨口胡扯,告訴他那是月季花。
他雖然驚訝於我的古靈精怪,可好在也沒太過追問緣由,我滿心歡喜地找了件最喜愛的衣裳,盡量將癡肥的自己打扮得稍微能入眼些,準備和他***度壹個美好難忘的情人節。
可沒等我拿到那束殷殷期盼的月季花,陣痛的第壹波便毫無預兆地來臨了。
接生嬤嬤讓我別慌,能吃就吃,能睡就睡,盡量躺著保持體力。說這不過是剛開始,真正的生產要等陣痛時間縮短為十分鐘壹次,那才算準備工作就緒。
天哪!我痛得全身冒汗,躺在床上反反復復地哼哼,她們卻是視而不見般,若是見我要吃要喝的,她們無有不應,卻獨獨不來指導我該怎麽生孩子。
皇太極不知道現在在幹什麽,他有沒有收到消息?應該已經知道了吧?應該已經在屋外守著了吧?應該帶我要的玫瑰花吧?
“娘娘!”
壹會兒疼,壹會兒睡,時睡時醒的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挨了多久,睜眼看時,窗外已是壹片透亮。
“娘娘……”未央壹臉緊張地看著我,“娘娘疼得可好些了?”
意識驟然清醒,我噝的壹聲吸氣,被隨之而來的強烈痛感掠去了壹切感知,我隨手抓住她的手腕,忍不住痛得嚷叫起來。
未央顯然沒想到我竟是如此反應,臉色刷地白了,叫喚道:“嬤嬤快來!娘娘疼得不行了……”
“大吉大利,喜房裏可別說什麽行不行的晦氣話!”接生嬤嬤挨了過來,伸手在我肚子上壹陣摩挲,我又癢又痛,除了惡狠狠地拿眼瞪她外,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還有些時候呢!”她咧嘴壹笑,“娘娘莫急……”轉頭看向未央,“姑娘大可稟報皇上,宸妃娘娘壹切安好,最遲到黃昏保準能順產……”
未央心急火燎地去了,我咬著牙,身上壹陣陣地發著冷汗。
黃昏……我還要挨那麽久?
“頭胎時間是比較長,以後順了,二胎、三胎的都不是問題了。”
我疼得渾身打戰。
開玩笑,我寧可計劃生育!
“啊——”我忍不住逸出呻吟聲。
時間壹點點往後推進,陣痛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小腹下墜之感越來越重……中午我勉強咽了兩口參湯,這會子精神頭倒是足了,沒有奄奄欲睡的倦意。
事實上我正經歷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即使想睡也只怕睡不著,除非我昏死過去。
黃昏很快過去了,陣痛間隔時間已縮短為幾分鐘壹次,我痛得死去活來,接生嬤嬤在我身下到底在搞什麽,我也全然不管不顧了,隱隱約約地好像聽見她驚慌地叫了兩聲,然後壹屋子腳步聲紛沓。
再然後,我竟仿佛聽見了哲哲的聲音……
身下暖暖的有股濕意,我的手握緊了。
“娘娘,用力啊!”有人沖我不斷地叫嚷。
不行了!我的力氣已經用光了,為什麽還要我用力?難道孩子還沒生下來嗎?
腦海裏突然飄過孟古姐姐分娩時的情景,我打了個激靈,猛地驚醒過來。
“啊——”我屏息用力,死死地拽住了身旁遞過來的壹只手。
手心處全是汗水,汗濕的冷意讓我打了個寒戰。我氣喘籲籲地側頭望過去,不覺壹怔!
是他!
眼眶漸漸濕潤,我含淚哽咽,啞聲:“妳怎麽進來了?”
古代男子多忌諱產房血光,更何況他貴為壹國之君,怎麽可以……
“悠然!悠然……”隱隱的,他的眼底居然有片水光在湧動,我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是我害了妳!是我害苦了妳……”他顫抖著聲,我只覺得面上瑟地壹熱,壹滴飽含愧疚與深情的淚水濺落在我臉上。
我痛楚難耐地低吟壹聲,握著他的手添了壹分力,心裏脹得滿滿的,似乎有很多很多話要跟他說,可千言萬語凝結舌尖,卻始終說不出來。
“妳……記得我的玫瑰花……啊——”我身子急遽壹顫,太陽穴上漲得生疼。
“生了!生了——”接生嬤嬤興奮地大叫大嚷。
我強撐著最後壹口氣,吃力地維持住精疲力竭的意識,“孩子……抱過來……”
窸窣的聲音隔了壹段時間,耳邊忽然響起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接生嬤嬤喜氣洋洋地抱了嬰兒過來貼近我的臉。
我瞇起眼,視線有些模糊,沒等我看清孩子的長相,感動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恭喜皇上,恭喜宸妃娘娘喜得八阿哥!”
八阿哥?!八阿哥!
心裏有根弦被輕柔地觸動。
那麽巧……
“我的八阿哥!”皇太極顫抖著雙手從接生嬤嬤手中接過孩子,雖然動作生澀,可那種謹慎呵護的模樣卻讓外表冷酷的他,剎那間拋卻了壹切偽裝。他戰栗地用唇吻著孩子的額頭,哽聲,“我終於有兒子了!我終於——”熱淚淌過他的臉頰,我感動地落淚,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悠然!謝謝妳!謝謝妳……”
“皇太極……”我低聲欷歔,“是八阿哥呢。”
“是。”他的眼眸閃閃發亮。
“我的八阿哥……”我欣慰地笑了起來,虛弱地合上眼瞼,“真好,八阿哥……小八……”
小八的生日是七月初八,我總欷歔他若是不那麽磨蹭拖拉,或許就可把情人節當生日了;又或者今年如果不曾多出個閏四月,他的生日原該是八月初八。
門口像是炫耀般地掛起了小弓箭,第二天事先安排好的乳母嬤嬤便來給八阿哥開奶,我忽然有些不舍,躺在床上絮絮叨叨地關照:“過幾日我要自己餵的,妳別把他慣得太嬌氣!”
乳母嬤嬤嚇了老大壹楞,半晌才訥訥地應了。
按著風俗,我有七天是不能下床走動的,可挨到第三天,我的精神大好,聽見外屋眾人嬉鬧著給小東西洗澡,不禁心裏癢癢的,很想出去瞧瞧。
“哇——”嘹亮的哭聲突然響了起來。
我的心莫名地被揪緊了,“怎麽回事?”
強撐著半坐起來,未央忙按住我,笑道:“娘娘別緊張,是大吉大利的好事,這是小阿哥‘響盆’呢!”
果然聽外頭眾人歡呼雀躍,時不時地竟還夾雜了壹道熟悉的笑聲。我眨了眨眼,“怎麽皇上在外頭麽?”
“是,皇上壹早就下了朝,特意趕回來瞧小阿哥洗三。”
我撲哧壹笑,撐不住心裏無限安慰和喜悅。皇太極對這個孩子,似乎寵愛得有些過頭了。
七月十六,是我產後滿七天的日子,大清早未央便扶了我下地,我感覺腹部空落落的,往日的平衡感竟壹點也找不著了,晃晃悠悠地笨拙如壹只企鵝。
看著未央想笑而不敢放肆的臉,我唯有苦笑,看來今後有好長壹段日子我得先適應走路,再然後就是減肥計劃。
昨兒個哲哲命人送來壹架悠車,我比畫了下長度,約壹米三四,寬度則不到壹米,兩端呈半圓形,外形上有些酷似現代的搖籃,可因是用樺樹皮做,乍壹看更像是條小船。悠車外端漆成了紅色,繪制了吉祥圖案的花紋,瞧著倒也有幾分精致。
悠車前後兩端各系了兩股繩索,用以懸於梁上,輕輕搖動,分外有趣。
滿人的習俗慣常都是把嬰兒放在懸吊著的悠車內養大的,我見怪不怪,只是有些擔心小八會從悠車裏翻出來摔著。
思忖間,乳母嬤嬤已經手腳麻利地把小八放進事先鋪墊好糠麩褥子的悠車裏,將他四肢放平,用柔軟的布帶子把他的胳膊肘、膝蓋和腳脖子壹壹綁在悠車上。小家夥睡得正香,小腦袋底下枕著高粱枕,兩道稀疏的眉毛,狹長的眼線,小鼻子上密布著細小的淡淡白點子,紅紅的小嘴微微張開……
我瞧著出神,壹時頗有感觸地濕了眼睛,忙用帕子拭去。
“娘娘怎麽傷心了?”未央不解地看著我。
“不是傷心。”我淡淡地笑,“只是瞧這孩子長得和他阿瑪像是壹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那是,來瞧過小阿哥的人都說,小阿哥眉眼長得像極了皇上!”未央樂滋滋地抿嘴笑。
我輕輕地撫觸孩子幼嫩的臉頰,腦海中勾勒著當年那個小皇太極稚嫩的模樣,不禁勾起了唇角,“是,像極了……”
“宸妃娘娘吉祥——”門外陡然響起壹道尖銳的聲音。
未央倚在二門門檻上向外張了眼,隨即回頭對我說:“廳裏來了個小太監,好像是在篤恭殿當差的!”
我詫異道:“皇上今天去篤恭殿了麽?”這些天我心思全繞著孩子轉,竟有些忽略了皇太極的動向,“問他有什麽事沒有,別是皇上打發他來取什麽要緊的物事。”
未央出去沒多會兒,便神情肅然地折了回來,“娘娘,那太監是來宣旨的!”
我壹聽不禁楞住了,打從封妃以後,皇太極可從沒以書面的形式這麽正兒八經地給我下過聖旨。
“娘娘不能出暖閣,就讓他隔著簾子給您宣旨吧。”
“哦,好。”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宸妃娘娘!”小太監恭順的聲音擱著鏤花隔欄慢慢地傳了進來,“皇上口諭,娘娘免跪,站著聽宣便可。”
未央扶著我慢慢地踱到門口,小太監清了清嗓子,隱約間見他展開了壹塊黃色的絲綢,朗聲念道:“奉天承運,寬溫仁聖皇帝制曰:自古以來,人君有誕子之慶,必頒詔大赦於國中,此古帝王之隆規。今蒙天眷,關雎宮宸妃誕育皇嗣,朕稽典禮,欲使遐邇內外政教所及之地,鹹被恩澤,故而大赦天下……”
我身子壹晃,險些站不穩腳步,若非身後未央眼尖,及時拉住了我,我多半已腿軟地跌坐在地上。
大赦天下!
他居然……為了八阿哥,頒下了大清開國至今的第壹道大赦令!
而且,居然頒詔天下的聖旨內公然稱這個孩子為“皇嗣”!
天哪!這……這簡直……
我旋然轉身,悠車微微晃動,小八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卻並未哭鬧,只是瞪著烏溜溜的眼睛,自個啜著大拇指和食指,吧唧有聲,壹副怡然自得的滿足表情。
崇德二年七月十六,大赦天下。
七月十七,優撫在朝鮮陣亡的額駙楊古利。
七月二十四,為安定清寧宮皇後哲哲之心,皇太極特下旨追封追封皇後父親,科爾沁貝勒莽古思為和碩福親王。
蒙古科爾沁莽古思家族,由於關雎宮宸妃博爾濟吉特氏哈日珠拉誕下皇八子而壹度顯耀壹時,讓人稱羨不已。
八月初八,皇八子滿月之期,八方朝賀,外藩蒙古部落,帶著各式各樣的表禮,不遠千裏地趕到盛京。
盛況轟動壹時。
崇德三年正月初壹,朝鮮國王李借新春賀喜之機,向大清皇帝上賀箋表,除卻上箋於皇帝和皇後外,尚有壹表獻於皇八子,表中稱道:“……皇太子祗承天旨,祥雲於清宮,隆福如河水奔流,似燕賀奔騰……”
前來盛京的兩位朝鮮王子,除上獻箋表外,還特意奉上進獻“皇太子”的表禮壹份——白夏布二十匹、金黃細葛布二十匹、花席十塊、各色花席十塊、白紙五百張、黃鼠狼尾筆五十支、上漆墨塊五十塊、黃夏布三十匹、黃綿綢二十匹、紫綿綢二十匹、白綿綢三十匹、龍席兩塊……
禮物運至關雎宮,我瞪著滿滿當當塞了壹屋子的東西,唯有瞠目結舌的份。
這天夜裏,等乳母嬤嬤將玩鬧後耐不住倦意甜甜睡去的小八抱去西屋後,皇太極笑吟吟地壹把摟住了我,“今兒送來的那些東西裏頭可有中意的?”
我撅嘴,醋意濃烈地說:“都是送給小八的,又不是送給我的。”
“呵……”他笑著將我抱坐在床上,“給小八的還不就是給妳的麽?”
“那不壹樣……”
“那好,妳要什麽,我另外送了給妳!”他強調地補充壹句,“只是送給妳的!”
我坐在他腿上,抿嘴兒竊笑,媚眼如絲,狡譎地笑:“要什麽就給什麽?”
“是。”他的眼睛裏蘊藏著深深的笑意,熠熠生彩,十分吸引人。
“那我要天下!”我壞壞地笑,“我要妳的天下!”
皇太極神情絲毫未變,低頭寵溺地親了親我的嘴角,呢喃:“這個天下早就是妳的了……”吻壹點點地落了下來,情意無限,“我整個人,整顆心都是妳的……”
我的……皇太極!
我的天下……
“悠然,漢人有句成語,用妳身上最恰當貼切不過了。”
“什麽?”我的思緒漸漸斷層,心搖神馳地接不上他話裏的意思。
“步悠然——悠然‘獨步天下’!”
隨手壹撥,明黃色的帳簾飄落。
黃色帳簾上用金線銹成的龍紋在我眼前晃過,耀眼奪目。
獨步天下……
獨步天下!
原來是這個意思。
恍惚間,耳邊似乎響起了壹個似男似女的聲音在歇斯底裏地歌唱:“可興天下,可亡天下……”
原來是這個意思!
八字讖言!
亡了女真,興了大清!
簡短的八個字,揭示了我的前世今生……
果然壹語成讖! (這是我希望的結局……,世事又怎能總盡人意…………)
超過限制字數了...
樓主要的話把郵箱地址告訴我...我給妳發全部...
話說是這個獨步天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