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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尖角頂的宅第·霍桑》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故事發生在北美殖民地開發時期的新英格蘭,有權有勢的平瓊上校霸占了村民莫爾家的壹塊土地,然後捏造罪名,把莫爾當做巫師處死了。莫爾臨死前向平瓊立下壹個詛咒:“上帝會叫他流血!”平瓊上校在這塊地上建起壹座豪華的七角樓。就在慶祝七角樓落成的那天,上校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的房間裏。此後居住在這座房子裏的平瓊上校的後人也像他那樣屢遭不幸。150年後,七角樓內僅住著壹位平瓊家族的成員——老小姐海波吉巴和壹名年輕房客霍爾格雷渥先生。海波吉巴在七角樓臨街的壹間屋子開了壹家小賣部,她的侄女、年輕快樂的菲比和因受誣陷而長期關在監獄裏的哥哥克利福德也相繼到來。但是,海波吉巴的表兄賈弗裏·平瓊法官,為了逼迫克利福德講出傳說中壹份重要的家族地契藏在何處,始終對他們糾纏不休,結果也像老平瓊上校壹樣暴死在七角樓的客廳裏。平瓊法官的財產最後由菲比、克利福德和海波吉巴繼承,霍爾格雷渥的身世也公之於眾,他是莫爾家族的後代,但他不僅沒有向這家人實施過什麽報復手段,反而與菲比真誠相愛。最後,四人壹起離開七角樓,去鄉間開始新的生活。

作品選錄

從克裏福德平素情緒的惰性或者稱之為無性的性格來看,他大概樂於按照我們前面所述的那種方式,無休止地日復壹日地生活下去——或者至少度過這個夏天。然而,菲比覺得偶爾換換景色可能對他有益,於是有時便建議他向外眺望壹下街道上的生活。為此,他們曾經壹起爬上樓梯,來到宅第的二層樓上,在壹個寬大的入口的盡頭,有壹扇寬得非同尋常的拱頂窗,上面遮著兩條窗簾。窗戶開在遊廊上方,原先曾有壹個陽臺,欄桿早已朽壞,也就拆掉了。在這扇拱頂窗背後,把窗子推開,但靠窗簾半遮著自己,克裏福德得以有機會目睹這個滾滾洪流般運轉的偉大世界的壹角——壹個人口不多的城市的壹條僻靜的街道。但他和菲比照樣看到了在這個城市的任何地方都能展現的值得壹看之處。面色蒼白,頭發灰白,上了年紀又有孩子氣,雖然憂郁但經常單純地感到愉快,有時還有些小聰明的克裏福德,從褪色的緋紅窗簾背後向外窺視——以壹種百無聊賴的興致和誠摯,觀察著單調的日常瑣事,並且在他情感的每壹次微小悸動時,轉回頭來在艷麗的少女的眼中尋求***鳴!

如果克裏福德能夠好好在窗邊坐上壹會,其實潘欽街都難說是孤獨乏味的,放眼沿街望去,他總能在某處地方發現壹些可以吸引他目光的東西,使他即使稱不上目不轉睛,也是抓耳撓腮。那些連小孩子都熟悉、業已成為既定事實存在的東西,在他看來仍然新奇陌生。壹輛出租馬車;壹輛裏面擠滿了人的公***馬車,在這裏那裏停下來,下來壹名乘客,再上去另壹個,那輛滾滾向前的大車就是這樣,象征著這個世界,其行程的終點隨處都是,又哪裏也不是;他的目光熱切地追隨著這些東西,但是不等馬蹄和車輪揚起的灰塵落回車道上,他已經把這壹切忘懷了。涉及新鮮事物(出租馬車和公***馬車應該計算在內)時,他的頭腦似乎喪失了把握和保持的能力。比如說,在壹天的白晝期間,壹輛水車兩三次駛過潘欽宅第,在地面上留下寬寬的壹道水跡,蓋住了由壹位女士最輕盈的落腳所踏起的白色灰塵;水車灑下的水如同夏日的陣雨,市政當局因勢利導,強制水車灑水,成為他們簡便易行的例行公事。對於這輛水車,克裏福德無論如何也無法熟悉;它總是讓他像初次見到壹樣驚詫不已。它顯然給他的頭腦留下了壹個鮮明印象,但在這種轉來轉去的水車再次出現之前,猶如街道從未噴灑過而立即有白塵隨熱氣蒸騰而起壹般,他已經把它忘得壹幹二凈了。鐵路的情況也是壹樣。克裏福德能夠聽見那個冒著蒸氣的怪物的喧囂嘶吼,而且,從拱頂窗稍稍探出頭去,還能瞥見那壹串車廂在街的盡頭橫穿而過。如此強加給他的能量駭人的概念,每次出現都那麽新奇,第壹百次似乎仍和第壹次壹樣使他感到格格不入和幾乎同等程度的驚詫莫名。

應付不習慣的事物並保持與時間飛逝同步的能力,其失落或懸浮的傷心感是再大不過了。這只能是壹時的心情波動;因為如果這種能力當真消失了,永生也就成了無稽之談。這樣的災難無論什麽時候落到我們頭上,就當前而論,我們還不至於成為鬼魂。

克裏福德的保守確實是根深柢固的。街上壹切古舊的景象都讓他備感親切,即使其中有使他那挑剔的敏感理所當然地覺得厭煩的粗魯特色。他喜愛那種搖搖晃晃、吱嘎作響的車子,他還能在他那久久埋藏的記憶中找到那種車子早先軋出的車轍,如同今日的觀察家找出殘存在赫克蘭尼姆的古老輪跡。支著雪白頂篷的鮮肉車,是個可接受的景致;還有伴隨著螺號聲的魚販車;同樣還有鄉下人的蔬菜車,挨門逐戶地緩緩駛過,拉車的馬耐心地等待著它的主人出售蘿蔔、胡蘿蔔、夏南瓜、菜豆角、青豆和新鮮土豆,這壹帶有半數的家庭主婦都要買他的菜。響著粗嗄樂鈴的面包車讓克裏福德精神振奮,因為它和為數不多的別的東西壹樣能震顫出往昔的不和諧音。壹天下午,壹個磨剪刀的剛好在潘欽榆樹下支起砂輪,正在拱頂窗前。孩子們拿著他們母親的剪刀、切肉刀,父親的刮臉刀或者什麽別的不夠鋒利的東西(當然,可憐的克裏福德那發鈍的智慧要除外)蜂擁而至,以便讓磨刀人把這些東西放到他那神奇的砂輪上,等到遞回來時就和新的壹樣好使了。磨刀人用腳蹬踏著,那機器便忙碌地旋轉不停,在堅硬的礪石上磨去鋼屑。於是便產生了如同撒旦及其夥伴在地獄中發出的那樣兇猛的強烈而惱怒的噝噝長音,只是噴射的範圍要小而已。這是噪音中壹種又醜又小的毒蛇,總是對人耳造成不大的傷害。然而克裏福德卻聽得欣喜若狂。這種噪音無論多麽不中聽,其生命畢竟短促,連同那圈觀看砂輪旋轉的好奇的孩子,似乎比任何其他場合都使他更鮮明地感受到了有活躍明朗的勃勃生機的存在。不過,其魅力主要滯留在過去,因為磨刀人砂輪的噝噝聲只是回響在他童年的耳朵裏。

他有時哀嘆,如今沒有公***驛車了。他用受傷害的語調問道,那些由農婦和村姑趕著耕馬拉著的輕便馬車現今怎麽樣了,那種車輪突在兩側的方頂馬車,過去都是拉著歐洲越橘和黑莓在鎮上轉著叫賣的。他說,不見了這種車,他懷疑草莓是否不在廣闊的草原上和沿著成蔭的鄉村小路生長了。

但是,引起美感的任何東西,無論以多麽卑微的方式,都無需靠這種舊有的聯想來舉薦。這壹點可以在壹個意大利男孩(他是我們這條街上壹個相當時髦的點綴)挎著手搖風琴走來,站到榆樹的清涼的寬大濃蔭下時看得出來。他用行家的目光迅速壹瞥,立刻便註意到了拱頂窗裏有兩張面孔正在凝視著他,於是打開他的樂器,傳播出外國的曲調。他的肩頭上臥著壹只穿著蘇格蘭高地民族服裝的猴子;並且,為了增加他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光彩奪目的吸引力,他還準備了壹夥小人,他們的活動場所和居住地點就在他那手搖風琴的桃花木匣子裏,而他們的生活準則就是意大利人賴以謀生的搖出來的音樂。他們的職業彼此各異——鞋匠、鐵匠、士兵、手握扇子的貴婦、拿著酒瓶的醉鬼、坐在奶牛旁的擠奶婦——,這個幸運的小小社會委實可以說是滿足於壹種和諧的存在,把生活變成地地道道的舞蹈。那個意大利小夥子轉動壹個曲柄;嘿,瞧吧!每壹個小人都開始最奇怪地動作起來。鞋匠做起壹只鞋;鐵匠打著他的鐵器;士兵揮動著閃亮的刺刀;貴婦舉起扇子扇出微風;快樂的醉鬼用嘴對著酒瓶開懷暢飲;壹位學者懷著對知識的渴求打開了書本,還對著書頁來回擺著頭;擠奶婦用力地在奶牛身上擠奶;還有壹個財迷數著金幣扔進他的結實的錢匣——這壹切動作都在同壹次搖動曲柄時進行。是啊,在這同壹次搖動中,壹個情郎為了表示敬意同他的心上人接吻!在這個啞劇場景中,大概有些玩世不恭地將歡快和痛苦同時表現出來,意在表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無論操何職業、有何樂趣——嚴肅也罷,瑣碎也罷——全都按著同壹個曲調舞之蹈之,盡管我們的行為令人捧腹,最終將壹事無成。就這種狀況最令人矚目的方面而論,當音樂終止之時,所有的人都立刻從最為放肆的生活變得呆若木雞,成了昏死的醉鬼。不管鞋匠的鞋是否做完,鐵匠的鐵器是否成形;也不管醉鬼的酒瓶中是否少了壹滴白蘭地,擠奶婦的桶裏是否多了壹滴牛奶,財迷的結實的錢匣裏是否多了壹枚金幣,學者是否又翻過了壹頁書。壹切全都分毫不爽地回到他們那麽可笑地操勞、享樂、積累金幣和謀求智慧之前的狀態。而令人傷心不過的是,那個情人壹點都沒有因他的心上人允許他親吻而更感到幸福!不過,我們非但沒有吞下上述的最後那種太過辛辣的調料,而且摒斥這壹表演的全部訓諭。

這時,那只猴子把它的粗尾巴從那身衣服下面卷出來,伸長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在意大利男孩腳邊占好它的位置。它把壹張不討人喜歡的皺巴巴的小臉轉向每壹個過路人和迅速圍攏來的壹圈孩子,轉向海波吉巴的店門,還擡起頭來對著菲比和克裏福德向下看的拱頂窗。它還不時摘下它那頂高地人的帽子,壹條腿擦地後退著彎腰鞠躬。有時候,它甚至還伸出又小又黑的手掌,向人要東西,要不就明目張膽地表現出它的貪得無厭,要隨便哪個人口袋裏可能有的無論是什麽骯錢。它那張皺巴巴的臉上的卑微 *** 又出奇地像人的表情,它那流露出隨時抓牢每壹個可憐的有利時機的窺測和狡猾的目光,它那巨大的尾巴(大得無法體面地掩藏在華達呢衣服下面)及其邪惡的性質——簡言之,以這只猴子就事論事,妳不可能指望有比它更能象征嗜財如命的最粗俗的貪欲之神的形象了,也不存在滿足這個貪婪的小魔鬼的任何可能性:菲比撒下了滿滿壹把錢幣,它沒有露出高興的樣子,只是急忙把錢揀起來,遞給那個意大利人存了起來,隨後便立即做出壹系列的姿態乞求再多給壹些。

無疑,不止有壹個新英格蘭人——或者,不管他是哪國人,恐怕也會這樣的——經過這裏,瞥上壹眼那猴子就又顧自走下去了,根本沒去想他自己的道德意境在這裏得到多麽真切的示範。不過,克裏福德是另壹類人。他從音樂中感受到了孩童般的樂趣,還對那些隨著音樂動作的小人面帶微笑。但是,他看了壹會那只長尾巴的小魔鬼之後,便為它那外形上和精神上的醜陋深為震驚,甚至當真開始落淚了;對那些生來嬌嫩、缺乏更狂放、深沈和悲哀的笑聲的人來說,當面臨生活最惡劣、最卑鄙的壹面時,這樣的弱點是難以避免的。

有些時候,潘欽街由比上面所述更莊重的景象裝點得生氣勃勃,於是也就造成了更多的走動的人流。只要這人流的湧動和嘈雜的聲響足以傳到克裏福德的耳鼓,他就會為壹種強有力的沖動攫緊,對親身與外界接觸這壹念頭有壹種格格不入的驚悸。壹天,這種情況變得顯而易見了,原來是發生了政治遊行:幾百面旗幟飄搖招展,鑼鼓震響,樂聲轟鳴,在壹排排建築物中間穿行,遊遍全城;綿延的咚咚腳步聲和極不尋常的吶喊,響徹平時十分安靜的七個尖角頂宅第。單就壹種景象而論,壹支遊行隊伍走過窄窄的街道委實毫無觀賞價值可言。我們這位旁觀者在看清每個人平板乏味的面容時,覺得這是傻瓜的舉動:他們壹個個臉上淌著汗,帶著疲倦的自重表情,他們馬褲剪裁的式樣,他們襯衫的顏色和或筆挺或松垮的外觀,他們黑外套背上的塵土,無不表明這壹點。應該從某個最佳角度來觀看這支隊伍,才會顯得壯觀,比如讓這支長長的隊伍緩緩走過開闊平原的中心,或者最莊重的城市的公***廣場;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遠遠望去,參加遊行的每個好看的個人都已融入廣大群眾的單壹存在之中——由壹個浩瀚而單壹的精神所激勵的壹個偉大的生命,壹個人類的集體。但在另壹方面,如果壹個容易受到影響的人獨自站在這樣的遊行隊伍的近旁,不去分辨每個單獨的個人,而是將其視為整體——如同滾滾向前的生命之流,洶湧澎湃,神秘得晦暗,從其深處呼喚著他心底的***鳴——,這種近在咫尺的觀看會增加這種效果,讓他迷戀之極,難以遏制地湧出同情之心的溪流。

克裏福德當時的表現就是明證。他周身戰栗,面色變白;他向同他壹起站在窗邊的海波吉巴和菲比投去求告的眼色。她們毫不理解他的感情,以為他只是受到了這不習慣的騷亂的幹擾。終於,他顫抖著四肢站起身,壹只腳踏上窗臺,轉瞬間就會出現在沒有護欄的陽臺上了。事實上,整支遊行隊伍都可能看到他那狂野不馴的身軀,他的綹綹灰發在吹動旗幟的風中飄拂,這個形只影單、自外於別人的人,此刻憑著難以抗拒地攫住他的本能,感到自己又重新成為壹個人了。克裏福德若是已經站到了陽臺上,大概就已經跳到了街上;然而,究竟是受到有時促使其犧牲品越過望而生畏的樓層的那種特殊恐懼的驅使呢,抑或受到投向人群的偉大中心的那種自然的磁力的吸引呢,那就難以確定了。可能兩種沖動同時作用於他。

但是他的兩個同伴被他的姿態——那是壹種奮不顧身地向前沖去的姿態——嚇壞了,立刻抓住他的袍服,把他拽了回來。海波吉巴尖叫著。菲比是個害怕壹切出圈行為的人,此時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克裏福德,克裏福德!妳瘋了嗎?”他妹妹驚叫道。

“我也說不清,海波吉巴,”克裏福德長長吸了壹口氣,說道。“沒什麽可怕的,——現在已經過去了,——不過,我要是跳了下去,又沒有死,我想就會把我變成另壹個人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克裏福德可能是對的。他需要受壹次震驚;或許他需要深深地投身到人生的海洋中去,深深地被淹沒,然後再浮上來,恢復清醒的頭腦和充沛的精力,重新投入生活的天地。或許,他所需要的仍不外乎是那偉大的最後壹個治療方法——死亡!

要重續與其親人已斷的手足情誼的類似渴想有時也以較為溫和的形式顯示出來;壹度還被埋藏更深的宗教激發得十分美麗。在現時描述的事件中,在克裏福德方面,有對上帝予他關懷至愛的動人的認同;這個可憐的棄兒既然曾被拋棄,被遺忘,被丟給某個好以惡作劇為樂的魔鬼充當玩物,原是可以諒解的,上帝已然對他垂憐,但願凡夫俗子也能對他仁愛。

這是禮拜天的上午,是壹個晴朗、寧靜的禮拜天,有其自身的空洞的氛圍,上天似乎以壹種莊嚴的微笑將自身融入大地的表面,那種甜蜜毫不亞於莊嚴。在這樣壹個禮拜天的上午,假如我們是足夠純凈的中介,就應該意識到,無論我們站在哪壹處地方,大地的自然崇尚都會向上穿透我們的軀體,敲出不同的音調。而完全和諧壹致的教堂鐘聲,互相呼應著叫道:“今天是禮拜天!——禮拜天!——對;禮拜天!”鐘聲響遍全城,傳播著祝福的聲音,時而緩慢,時而帶著生氣勃勃的歡快,時而壹只鐘在響,時而所有的鐘聲齊鳴,真誠地呼叫著:“今天是禮拜天!”那聲響遠遠拋出,融進空氣,滲透著神聖的詞句。帶有上帝最甜美、最溫柔的陽光的空氣,是為人類吸進心房,再發著祈禱呼出來的。

克裏福德和海波吉巴坐在窗旁,看著鄰居們踏上街道。他們所有的人,無論在其他日子裏如何無精打采,都被禮拜天的感召所改變,因此,他們的著裝——無論是壹個老人認真刷過上千次的體面的外套,還是由母親昨天剛剛縫好的小男孩的第壹身上衣和褲子——都多少有壹種升天袍服的性質。從這棟老宅的前廊也走出了菲比,她撐起綠色的小陽傘,擡起頭來向露在拱頂窗口的兩張面孔,投去壹瞥和善意告別的微笑。在她身上有壹種輕松的快意,和壹種妳可以加以玩笑的神聖,還有壹種壹如既往的尊嚴。她像是壹個祈禱者,用親切美好的母語向上天祈求。菲比不僅清新,而且服飾也開朗甘甜,仿佛她穿的衣服——無論是袍服,小草帽,還是小手帕,抑或雪白的長襪——都是此前從未上身的;或者說,即使曾經穿過,今天也顯得格外新鮮,而且還像是和玫瑰花蕾壹起存放過似的散發著清香。

姑娘向海波吉巴和克裏福德揮著壹只手,走上街道;她本身就是宗教的化身,溫馨、單純、真實,具有能夠走在地面上的實在和能夠升天的精神。

“海波吉巴,”克裏福德看著菲比走到街角後說道,“妳從來不去教堂嗎?”

“不去,克裏福德!”她回答說,“這麽多年來都沒去過了!”

“我是不是該去呢,”他繼續說,“依我看,周圍既然有這麽多人類的靈魂都在祈禱,我也能再祈禱壹次!”

她盯著克裏福德的面孔,看出來有壹絲柔情自然地從心裏流出,眼睛裏充滿對上帝的崇敬和對人間兄弟的博愛。這種情感傳達給了海波吉巴。她渴想著握著他的手,兩個人壹起跪下去——他倆與世隔絕太久了,而且,如她此刻才認識到的,稱不上是上天的他的朋友了——在人們中間跪下去,同時和上帝及別人和解。

“親愛的哥哥,”她熱切地說,“咱們去吧!我們不屬於任何地方。我們在任何教堂裏都沒有跪下去的壹席之地;但是讓我們到壹個崇拜上帝的地方去吧,哪怕我們站在寬寬的走道裏呢。我們已然如此貧困和孤淒了,教堂的大門會對我們開放的!”

海波吉巴和她哥哥就這樣準備起來了——他們穿起了最好的舊式袍服,都是長時間地掛在木釘上或放在箱子裏、布滿陳年的潮氣和黴味的貨色——扮出他的枯萎了的最好的模樣準備好去教堂了。他們壹起步下樓梯——身體消瘦、面帶菜色的海波吉巴和蒼白、衰弱、被歲月摧垮的克裏福德!他們拉開前門,跨過門限,倆人都感到似乎站到了整個世界面前,而這個世界正用人類的可怕的大眼凝視著他們倆。他們的天父的目光仿佛收了回去,沒有給他們鼓勵。街道上充滿陽光的暖和的空氣使他們戰栗。他們想到要再向前邁動壹步,內心就顫抖了。

“我們不能去,海波吉巴!——太晚了,”克裏福德深深哀傷地說。“我們是鬼魂!我們沒權利置身於人類之中——沒權利到任何地方去,只能待在這棟老宅裏,這裏有詛咒,因此,我們也註定要讓那詛咒糾纏!何況,”他以他個性中特有的那種好挑剔的敏感繼續說,“我們去教堂既不合適也不雅觀!壹想到我會嚇壞我的教友們,孩子們看到我的樣子會緊靠著母親的長裙,實在是太醜惡了!”

他們縮回到積滿灰塵的走道,並且關上了大門。但是,再踏上樓梯,他們發現宅第的內部簡直陰沈了十倍之多,而且空氣也更沈悶了,這都是他們剛剛瞥見和吸進了自由的結果。他們無法逃脫,他們的看守故意嘲諷地讓門半開著,躲在門後盯著他們偷偷溜出去。他們在門限處感到他毫不留情地抓住了他們。還有哪座地牢能比他們自己的心靈更黑暗呢!還有哪個看守能像他們自己壹樣無可通融呢!

然而,如果我把克裏福德描述成仍然或益發頹唐,對於他的精神狀態是不公平的。相反,我們敢於肯定,這座城裏再沒有別人像他壹樣在半生之中享受過那麽多的無憂無慮的輕松時光。他沒有任何需要操心的負擔,沒有銷蝕著所有人生命的那些隨安排前途而生的困擾和機遇,也就沒有在為此徒勞奔波之後而出現的悔之莫及的心理。在這方面,他是個孩子——在他生存的全部概念上的孩子,無論他活得多麽長久或多麽短促。確實,他的生命似乎停滯在壹個時期,絕少越過孩提階段壹步,而他的記憶也就全都粘連在那壹時期;恰如壹次重擊後的麻痹,挨打的人在恢復知覺後,他的記憶只會回到他被打傻的那壹事件的相當長壹段時間之前。克裏福德有時向菲比和海波吉巴講述他的夢境,夢中的他總是扮著孩童的角色,或者是個少年。這些夢境十分逼真,與他息息相通,壹次他和妹妹為壹件擦光印花布的晨裝上特有的人物或花樣爭吵,而那件晨裝正是他在前壹夜的夢裏看見他母親穿的。海波吉巴在這種事情上有女性的認真,她慍怒地堅持說,那件衣服和克裏福德描述的稍有不同;可是從壹個舊箱子裏取出那件晨裝後,卻證明他的記憶分毫不爽。假使克裏福德從夢境中走出來時,如同經歷了從孩童到壹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的折磨,而又保持了勃勃生機,恐怕日常生活中出現的震驚就太難以忍受了。因為那種 *** 的極度痛苦要從晨曦開始,經過整整壹天,直到上床為止;而且即使上床之後,也還會有不可思議的單調的痛楚和顏色慘白的不幸,夾雜在他熟睡的初期之中。但是,黑夜的月色和黎明的晨靄交織在壹起,如同罩袍般包裹著他,他也緊緊地用它阻擋著現實穿過;他倒不常醒著,但睜著眼睛睡,或許幻想著自己處於最深的夢境之中。

於是,由於他自己總是十分貼近他的童年,他很同情兒童,並且就此保持著壹顆童心,如同壹座水庫,只有從離源頭不遠的小溪註入的水。雖然他還有起碼的意識知道行為要得體,而不至於要求和兒童廝混嬉戲,但他最喜歡的莫過於從拱頂窗向外眺望,看壹個小女孩沿便道滾鐵環,或男學生們在壹起玩球。他還最愛聽他們那遠遠傳來的童聲,那夾纏在壹起的嗡嗡聲簡直就像照滿陽光的房間裏由蒼蠅發出來的。

無疑,克裏福德是巴不得和他們壹起嬉戲的。壹天下午,他難以遏制地非要吹肥皂泡不可;海波吉巴悄悄在壹邊告訴菲比,那是他們兄妹倆兒時最喜歡做的開心事。看吧,他居然站在拱頂窗口,嘴裏叼著壹根陶管!看吧,他的灰發飄拂,他那依然保留著優雅的蒼白面孔上堆起了假笑,他的那種優雅已經存在多年,連他的最惡毒的敵人都只好認可是與精神同在,與生命長存的!看吧!他從窗口到街心散播出虛幻的境界!那壹個個肥皂泡是不可觸摸的小小世界,在其壹無所有的表面上,憑著幻化出來的光彩,映現出這個大千世界。看看過路人是如何看待這些從上飄下的異彩紛呈的小玩意把周圍枯燥的環境點染得引人遐想,倒是滿有趣味的。有的人駐足凝視,甚或壹路走到街角仍愉快地回味著這些肥皂泡;有的人怒目仰望,仿佛可憐的克裏福德把壹個美麗的形象飄得離他們塵土飛揚的通道如此之近是犯了大忌。更多的人伸出指頭或手杖去觸碰,而當肥皂泡帶著如畫的天地美景壹起消失殆盡時,他們無疑得到了壹種違反常情的滿足。

後來,就在壹位十分尊嚴莊重的長者剛好走過時,壹個大肥皂泡神氣十足地飄然而下,恰恰對著這位紳士的鼻尖爆裂了!他擡頭仰望——起初是嚴厲的盯視,那目光立即鉆進了拱頂窗內的昏暗,隨後綻出了微笑,足可把他頭上數碼之內的空間中那種令人無精打采的悶熱化解。

“啊哈,克裏福德堂弟!”潘欽法官叫道。“餵!還在吹肥皂泡嘛!”

那語調似乎懷著善意和撫慰,但其中自有辛辣的諷刺意味。而克裏福德,當即周身掠過了壹陣恐懼的徹底麻痹。除去出於他以往的經歷所必然感受到的駭怕之外,他還體會到了這位出色的法官以巨大的力量施於壹個脆弱而敏感的人物的那種天生和本能的威懾。那種力量是弱者所無法理解的,因此也就益發可怖。在他交往的圈子內,再沒有比壹個意誌果決的親屬更令他懼悚的了。

(胡允桓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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