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昏昏沈沈中翻開第壹頁,是白先勇先生和友人王國祥的壹張肖像,鄭重地,煞有介事地擺在面前。我雖看過《壹把青》,對白先勇這個名字不算陌生,但卻並不知悉他的長相。白先勇是白崇禧將軍之子,因此左邊那位拘束些、姿態端著些的應該是白先勇吧。百度壹看,果然沒錯。
《樹猶如此》是壹篇盛贊頗多的散文,點開豆瓣知乎,甚至是微博小紅書壹類的社交平臺,被感動至深的人都不在少數。豆瓣給這本散文集的評分是8.5,我想,若將《樹猶如此》這篇單拎出來,評分9.5也不為過。我原以為是壹篇普通的敘事散文,看到副標題時才察覺不對,“紀念亡友王國祥君”,這竟是壹篇悼文。霎時間腦子也清醒了,坐直了身子,開始拜讀。
38年相識相伴:緣在人在,緣亡人亡
1954年,白先勇和王國祥在同壹所中學讀高二,初識並結為好友後,二人便有壹種“異姓手足禍福同當的默契”。
高中畢業,白先勇夢想去長江三峽築水壩,便申請保送成大的水利系。王國祥隨著他投考成大電機系。
大學讀了壹年,他們發覺誌向均不在本專業,便雙雙考去臺大。白先勇在臺大念外文系,王國祥開始研究理論物理。
原本兜兜轉轉終於安定,王國祥在此時卻被診斷出“再生不良性貧血”,這種罕見的貧血癥會影響骨髓的造血機能,治愈率也僅有5%。那時白先勇能做的,就是陪伴著王國祥,給予他精神支持。他常常在臺大下課後,騎腳踏車去潮州街探望王國祥。也許是緣分還在,王國祥遇到了救星,江南的壹位中醫奚復壹大夫。西醫束手無策之時,確確實實是奚大夫的藥方讓王國祥壹天天好轉。藥方中有壹味“犀牛角”,後白先勇回憶起去加州聖地亞哥動物園參觀的經歷,對犀牛那種看起來“兇猛異常的野獸”竟生出無限好感,只因犀牛角曾治療過國祥的病。
緣分未滅,二人出國深造,白先勇在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任教,王國祥在賓州州大做博士後。1973年白先勇在“隱谷”(Hidden Valley)買下壹處住宅,“三面環山,林木幽深“。這年夏天,王國祥來聖芭芭拉幫忙整頓這處園子花草,他們胼首胝足,壹起做園藝、啜杏子酒、啖牛血李、蒸螃蟹,日子過得瀟灑快活,人生前途無限光明。隱谷的園子裏種滿了白先勇鐘愛的茶花,後院西隅的壹塊空地按王國祥的提議,種下了三棵意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
十年過去,三棵意大利柏樹抽發地傲視群倫,王國祥也數度轉換工作,從柏克萊物理系畢業後從事博士後研究,兜兜轉轉放棄了物理,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壹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
1989年,三棵柏樹中間的那壹棵無故焦亡,白先勇無奈將其砍掉拖走,後院便出現了壹道難以彌補的缺口。而就在這年,王國祥的“再生不良性貧血”復發了。這病來勢洶洶,奚大夫的藥方也不再管用,白先勇輾轉多地訪名醫,上海、石家莊、杭州……無論是氣功還是草藥,就像白先勇寫的,“有親友生重病,才能體會得到“病急亂投醫”這句話的真諦。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壹切。”
1992年8月13日黃昏,緣分盡了。王國祥離世。“霎那間,天人兩分,死生契闊。”
38年的歲月,白先勇和王國祥相知相伴,王的天性善良,不懂虛偽,二人性格互補,禍福同當。年輕的時候,人們總以為同心協力就能抵禦世間萬難,可與病魔死神的搏鬥中,無論再全力以赴,終將壹敗塗地。
筆觸動人:真實細節,引發***情
關於散文,周立波在其主編的《散文特寫選》序言中, 便寫下壹段頗具權威的話:“描寫真人真事是散文的首要特征。散文特寫絕對不能仰仗虛構。它和小說、戲劇的主要區別就在這裏。”
《樹猶如此》全文壹萬壹千多字,從隱谷栽樹,到摯友愛人離世,再到驀然回首17歲初識,用詞用語再誠摯簡單不過,但大量微妙自然的細節卻讓這篇散文顯得如此動人。
他寫自己陪王國祥去醫院輸血,“醫院如同壹座迷宮,進去後,轉幾個彎,就不知身在何方了…醫院每棟建築的外表都壹模壹樣,壹整排的玻璃門窗在反映著冷冷的青光。” 生過大病的人也許能感同身受。我壹直覺得醫院是令人非常矛盾的地方,壹方面救病人於水火,另壹方面又有許多人在病痛的折磨下毫無尊嚴地死去。玻璃門窗泛著的冷冷的青光也代表著客觀物質世界對主觀生命意識的無動於衷。
他寫自己在大陸沒有求到藥的心境,“王國祥對我這次大陸之行,當然也壹定抱有許多期望,我怕又會令他失望了。”對愛人的愧疚躍然紙上。
他寫王國祥送自己離開的場景,“他的頭發本來就有少年白,兩年多來,百病相纏,競變得滿頭蕭蕭,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後,突然壹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壹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
這些小細節,經歷過生活苦難、親友分離的人想必是能立馬被勾起回憶的。也正是這些真實的小細節,讓讀者和作者同悲同喜。細想來,和朱自清的”父親的背影“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為真實,所以能在腦海中勾勒出影像,勾勒出的影像自然比文字更能引發***情。白先勇曾言,他“希望用文字將人類心靈中最無言的痛楚表達出來”。
盡管文中將王國祥稱為摯友而非愛人,但阮桃園評《樹猶如此》,“那繃在凝斂的聲調裏的情感幾乎是要溢到外頭來了…馬上猜得到那背後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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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聖芭芭拉,國祥送我到門口上車,我在車中反光鏡裏,瞥見他孤立在大門前的身影,他的頭發本來就有少年白,兩年多來,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蕭蕭,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後,突然壹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壹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我哀痛王國祥如此勇敢堅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後仍然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而我自己亦盡了所有力量,去回護他的病體,卻眼看著他的生命壹點壹滴耗盡,終至壹籌莫展。我壹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數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
白先勇的生死觀: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出自《世說新語》(上卷言語第二)“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在這篇散文中,白先勇的生死觀很明確:人在命運面前是脆弱的,而這壹點沒有超越《紅樓夢》的悲劇哲學。基於這樣的生死觀,在寫作中他將人生與草木相聯系。花園的意大利柏樹枯亡與王國祥的病逝客觀上沒什麽聯系,但白先勇將兩者放在壹起寫,以樹喻人,樹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當王國祥去世後,剩下的那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的空白便成了壹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白先勇寫自己“壹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數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也許是在安慰自己,命運如此,人的作用有限,但卻對自己當初沒有嘗試氣功而耿耿於懷,“如果當初國祥嘗試氣功,不知有沒有復原的可能”。
1992年王國祥病逝,1998年白先勇才提筆寫作《樹猶如此》,字字真切,細節鑿鑿。大約是真正的傷痛總是無法在第壹時間抒發出來的,人總是要楞壹楞,緩壹緩,從凝固的時間裏跳脫出來,然後才能體會到大慟所在。
白先勇退休後曾將王國祥家中兩缸桂花搬了回來,移到園中壹角。不知道當春秋時節,二人***植的茶花、桂花開放時,他是否會想起1954年的那個夏天。
因為遲到,兩個少年壹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壹起,就那樣開始了他們命運交織的三十八年。
寫在最後:
樹猶如此是我看過最好的悼亡文之壹,相比冒疆之偽、元白之表演欲、東坡納蘭之文人鋪陳,他的字句樸實克制到極端,可是“守望相助三十八年”的深情,即便歸有光朱自清也不能及--時光是最強的破壞者,而他們不曾輸給時間,只是敗給命運。這本基本都是花城紅皮白集第六只手指壹卷外加壹篇樹猶如此,擎天筆力的寫手拋開壹切技巧單用白描,積威所懾下突然有感動的感覺,樹猶如此壹篇是初讀,只覺情真意切,順帶第二次讀的第六只手指也頗有幾分味道,我們都在老去,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參考資料
1. 知乎專欄,/p/356143166
2. 潘秋楓.塵緣如夢——讀白先勇散文《樹猶如此》[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5(01):53-55.
3. 黃自鴻.無常、敘述與重復:閱讀白先勇《樹猶如此》[J].南方文壇,2015(03):137-139.
4. 陳劍暉.中國散文理論存在的問題及其跨越[J].中國社會科學,2005(01):138-150+208.
5. 阮桃園:《不著壹字盡得風流——解讀白先勇《樹猶如此》中的同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