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表現得小心翼翼,書中說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壹句話,多行壹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林黛玉進的賈府,是外祖母家,賈府的老祖宗賈母是林黛玉的嫡親外祖母。
外祖母,南方人稱為外婆,北方人稱為姥姥,通常來說,外婆或姥姥與外孫外孫女的關系,比奶奶與孫子孫女的關系更為親密,因為疼愛多於訓斥。所以,在絕大多數人的心裏,外婆或姥姥都是特別溫暖的記憶。
雖說黛玉從未見過外祖母,沒有建立感情,但有母親這層關系在,再加上天生的血緣,林黛玉有必要這麽小心翼翼嗎?
沒錯,林黛玉的這種表現太過反常,而出現這種反常的原因,就是因為她深愛母親賈敏的影響,深知外祖母家重禮輕情,親情淡薄卻特別註重禮數,所以她“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擔心丟了林家“書香之族”的臉面。
在賈敏的成長記憶裏,沒有溫暖的親情,只有宏大的排場。林黛玉進賈府才六歲,這麽小的孩子,壹直在母親身邊,受母親的影響最深。遠嫁的女兒,沒有機會回娘家,只能思念,並跟女兒聊聊娘家的情況。
從黛玉進賈府時的心理活動來看,在賈敏的心裏,關於娘家的記憶,沒有溫暖的親情,只有宏大的排場。
我們先來看書中的原文:“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
“常聽得母親說過”,說明不止說壹次兩次,而是經常說。母親跟幼女說娘家,經常說的話題,從情理上來講,應該是有哪些好玩的人和事,有哪些難忘的經歷。比如賈母在螃蟹宴那壹回,就無意中說起自己小時候失腳掉到水裏,“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當時雖然驚險,但過後再說,就成了趣事。
但是,賈敏常跟女兒說起的,卻是娘家的排場。正是這些關於排場的話題影響了黛玉,黛玉才會留心觀察,結果發現外祖母家的排場超出了她的想象,“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已是不凡了”。
有理由相信,賈敏經常提起娘家的排場,不是為了炫耀,因為炫耀的同時就是對婆家的打壓,那她就和王熙鳳沒區別了。
所以,她經常提起娘家的排場,只是因為,這是她記憶最深刻的。
當然,這些排場裏,除了奢華,還有不可行差踏錯的規矩禮儀。
正是賈敏的長期灌輸帶給黛玉的影響,才使得黛玉對外祖母家懷著畏懼心理,生怕做錯說錯,所以“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壹句話,多行壹步路”。
以“詩禮傳家”的賈府,過分註重禮節,導致禮大於情,親情淡薄。賈府以“詩禮傳家”,尤其註重禮節。不難發現,賈寶玉雖然“頑劣異常”,但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完全是世家公子的風範,壹點也不亂來。
但是,凡事過猶不及,賈府在傳承的過程中,對禮節的註重,到了過分的程度,於是導致了禮大於情、親情淡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賈母與賈政互猜燈謎的過程。
猜燈謎本屬於元宵節的娛樂活動,元宵節則是團圓的節日,壹家人圍坐在壹起說說笑笑,有利於營造溫暖的家庭氛圍。
賈府的元宵節猜燈謎活動發生在元宵節後,只因元春從宮裏送出來壹個燈謎給弟弟妹妹們猜,引發了大家的興致,於是賈母領著孩子們娛樂起來。
賈政知道後,“晚上也來承歡取樂”。三代同堂,本應是非常歡樂的場面,但事實正好相反,不但孩子們都拘束起來,而且賈母和賈政母子的互動就像不太熟的客人,禮節過多。
看看賈政對賈母說的話:“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裏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像不像寫文章或對上級說的場面話?
當賈母在寶玉傳話式的幫助下猜出了賈政的謎,賈政的回應是“快把賀彩送上來”。
這完全不是母子私下互動該有的表現,更像是官方嚴肅的集體活動,形式大於內容。
也許有人會說:這只是賈政的問題,如果賈政不在,賈母和孩子們的娛樂氛圍還是很好的。
看起來是這樣,實際上,賈政不在的場合,真正能放下包袱全心娛樂的只有賈母和寶玉。其他人並不喜歡被賈母硬拉到壹起趕熱鬧。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賈母其實並不擅長表達愛,或者她心中根本沒有對子孫們的愛,因為她表達愛的方式就是送東西。
也就是說,賈母與兒孫們的互動,沒有心與心的交流,只有長幼尊卑。孩子們哄賈母開心了,賈母就給予物質獎勵。或者她自己心情好,想賜誰東西就賜誰東西,從吃的到穿的再到玩的。
於是,在賈府,物質便代替了親情。
賈敏是賈府第三代的嫡小姐,她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更是賈府的鼎盛時期,物質上達到了空前絕後的宏大排場。所以王夫人說“如今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
“千金小姐的體統”,體統最重要,排場最重要,因為要符合國公府的身份,是要給外人看的。
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本性的質樸勝過了外在的形式,就會變得粗野。反過來,外在的形式勝過了本性的質樸,就會變得虛浮,只有半文半質,保持平衡的狀態,既不失本性的質樸,又註重外在的禮節規矩,才能成為具備詩禮的君子。
親情是本性,人的天性就是要在親人面前卸下盔甲,放飛自我,就像寶玉“壹頭滾在王夫人懷裏,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如果親人之間太過註重禮節,就會讓親情日漸淡漠,最終產生隔閡,越走越遠。
看看賈府的稱呼,寶玉稱賈母為“老太太”,稱賈政為“老爺”,稱王夫人為“太太”,完全沒有寶釵叫薛姨媽為“媽媽”的親昵感。
所以,探春感嘆,“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裏說不出來的煩惱,更厲害”。
千金小姐看著好,衣食無憂,生活富足,卻不知她們缺乏的正是小門小戶的親情互動。
正是因為缺乏親情互動,二小姐迎春有奶奶,有爹,有後媽,有哥哥,有嫂子,但彼此之間從無互動。迎春得不到來自親人的愛和關懷,導致她活成了壹個麻木不仁的木頭人。
四小姐惜春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也是缺乏親人的關愛造成的。
三小姐探春看似好壹點,其實也是因為她善於自我溫暖,並不是得到的愛多壹點。
孤身投奔賈府的黛玉就更不用說了,本該和她最親密的外祖母,從未關心過她的喜怒哀樂,只是給人給錢給待遇。所以黛玉把寶玉當成救命稻草,而且患得患失,生怕失去這唯壹的依靠。
可想而知,當初賈敏的處境比三春好不到哪兒去。得到的物質越多,失去的親情也就越多。當親情完全被物質取代,就算是親女兒回娘家,都得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何況是隔了壹層的外孫女呢?
所以說,賈敏也是個薄命人,雖然“嬌生慣養、金嬌玉貴”,但壹直活在愛的荒漠裏。她用自己在娘家的感受,深深影響著黛玉,使得孤身進賈府的黛玉表現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