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第四、五世紀，正當東晉名士裙屐風流、蘭亭曲水流觴之際，北方在五胡十六國鐵蹄的連番蹂躪下被踏成修羅場，壹百三十六年裏經歷了不止十六個獨立政權的交替更叠，而在割據高峰期，究竟有多少個主權國同時存在於這半壁江山上是壹篇算不清的爛賬。大底因為五胡十六國是如此亂糟糟血淋淋地沒半點風流蘊藉，不配端上大歷史的高臺成為主菜，但我知道我是非來不可。公元四世紀初，匈奴的鐵弗部進入鄂爾多斯地區，經過近百年的征戰與經營，占據了鄂爾多斯的部分地區。公元407年，鐵弗部出現了壹個有名人物赫連勃勃，他叛變了後秦。在鄂爾多斯南部建立起大夏國，自稱大夏天王，大單於，仿造中原王朝的政治體質,設置了各種機構。他以鄂爾多斯地區為根據地， 與後秦等國征戰，搶奪鄰國的民眾與財產，使大夏國迅速強盛起來。趕這趟陜北，為了黃土、為了統萬城。
榆靖高速來往榆林與靖邊，靖邊是三邊地區裏最東之地，安邊、定邊逐次西進，與內蒙古的毛烏素沙漠接壤，是明朝時守衛邊境的軍事重鎮，因而以靖、安、定為名。近些年來在三邊發現豐富的能源儲藏，修壹條高質公路是為了方便天然氣運輸，第壹期的工程把路修至靜邊，接下來便要步步西進了。車子向南駛了壹個小時便離開高速公路，折而向西。離開大路後路況崎嶇，沙石滿途，最宜越野，可惜我們坐的是輛桑塔娜2000，給顛簸得屁股發酸。不多久來到壹處窪地，路旁壹道小溪，我看看四周地形，似乎是個河床，而且壹度十分寬闊，難道這條可憐兮兮的涓涓細流就是無數漢唐將士的最後歸宿——無定河？司機支支吾吾，好像不知有無定河的樣子。唉，當年浩浩蕩蕩的大河，如今只有裸露的河床。我唯有在心裏努力重構當時血染黃沙、骨沈無定的慘烈情境。
這壹路上經過好幾條村莊，跟陜南、關中的大不相同，雖同屬黃土高原，陜南的村散落落藏於河谷兩邊漫坡地上或高坡深溝裏，關中則是整齊劃壹的規矩排列。這兒的則四外無遮，暴露於烈日風沙之下。壹條村子大概就十來戶，房子以黃土夯築，四四方方的沒半點裝飾。若與南方那些依山臨水雕飾精巧的房舍村落相比，更有“駿馬西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之別。漸漸地黃土包包換了沙丘礫石，形態古怪的沙柳隨處可見，這些沙柳像極美國西部片中的沙漠地帶裏常見的約書亞之樹，枝幹任意扭曲，大都向上伸展，指向穹蒼。看到這些沙漠土酋，大抵毛烏素沙漠已在腳下，果不其然，車子駛上壹斜坡，只見坡面給削平了壹片，寫著“大漠古都，統萬雄風，華夏瑰寶，盛世輝煌”十六個大字，字體顏色與環境毫不相襯，內容肉麻過火，這也是中國旅遊當局的壹貫風格。
付過十元門票後我們的車子直驅到雪白的殘垣斷壁之前，突出的角樓上千蒼百孔，滿是風沙侵蝕痕跡，配以四方無盡的黃沙，我不急於攀上角樓馬面，反走進古城荒廢後牧民在墻身打出來的窯洞裏，於黑暗中思想這個最後的匈奴王國的興亡。統萬城屬於中國歷史中最黑暗混亂的時代的產物，白色城墻的幽暗處藏著赫連勃勃的龐大身影。赫連勃勃於公元407年，他27歲時創立大夏國，全盛期“南阻秦嶺，東戌蒲津，西收秦隴，北薄於河”即包括陜西全省、內蒙河套地帶、晉中及西南、甘肅東南，那是壹個挪威的大小。
公元413年，赫連勃勃役使了十萬各族民眾，在“朔方水北，黑之指南”建築統萬城。統萬城規模宏大，富麗堂皇，據史書記載，其城墻高十仞（壹仞為五、六尺），基厚三十步（壹步為五尺），方圓數裏，是用當地的白土經發酵後板築夯實而成的，所以看上去像座白城了。據史書所載，赫連勃勃“蒸土築都城，鐵錐刺入壹寸，即殺人而並築之。”因此，統萬城的城墻堅硬如鐵。城墻四角有高大的角樓，四周城墻上建有三十六座敵樓。東南西北四座城門分別叫做招魏、朝宋、服涼和平朔，反映了赫連勃勃有稱霸天下的野心。然而英雄並非是豪言壯語吹出來的，與魏、宋、涼、朔四國相比，大夏恰恰是當時最弱小的帝國。只是靠郝連勃勃這個強人的謀略和善戰支撐著！《北史》記載雲：“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廣十步，宮城五仞，其堅可以礪刀斧。臺榭高大，飛閣相連，皆雕鏤圖畫，被以綺繡，飾以丹青，窮極文采”。城池分皇城、內城、外城三重，皇城內有宮殿、鼓樓、鐘樓等建築，宮殿前列有大鼓、飛廉、銅蛇、龍獸等器物。整個城池臺榭高大，飛閣相連，雕鏤圖畫，窮極文采。《晉書》上有壹篇《統萬城銘》說：“崇臺霄峙，秀闕雲亭，千榭連隅，萬閣接屏……溫室嵯峨，層城參差，楹雕雕獸，節鏤龍螭。瑩以寶璞，飾以珍奇……”窮奢極欲的建築，城市來往貿易聚累的巨額財富，使統萬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埋下了覆滅的禍根。
這座輝煌壹時的城池如今，已被黃沙埋沒，昔日那高大的敵樓仍然屹立在沙海之中。站在城下，撫摸著冰冷厚實的城墻，只感到壹種油然而起的沈重，仿佛這沈重的城墻是我肩頭的負荷。城墻是層層而起，城墻牢可礪斧，然而我總覺得它堅硬的質地更像是石頭，卻又比石頭細膩美觀，想當年雄風八面的赫連勃勃便是站在這城墻上，身披鎧甲手持弓箭，俯視著他的軍隊與臣民。那是壹種怎樣的威風凜凜！統萬，妳擁有這樣驍勇出色的英雄，為什麽依然沈默如此？
登上統萬城東北角的殊高墩臺，環顧四方，黃沙漫漫，統萬城蕭蕭立於這沙地深處，沒有華麗輝煌的宮殿樓宇，沒有繁華喧鬧的車馬人流，有的只是這亙古不變的風和日，只是這無邊無際的草和沙。然而統萬有過它的美麗與輝煌，當年這裏沒有城，赫連勃勃來到這裏，即被它的水草豐茂所吸引，便決意在此地築城。從這裏，赫連勃勃開始了他的驚世征程，那時的統萬城裏壹定是歡聲雷動、人海沸騰，赫連勃勃的眼裏也壹定洋溢著不可壹世的自豪和傲氣。
統萬城是只屬於赫連勃勃的，他把壹生的心血都傾註其中。當他老去傳位其子，統萬也由此走向衰敗，只剩下它的遺址，千年如故地屹立著，向人們訴說著壹個民族的征程：壹切在戰爭中誕生、在戰爭中死亡。人如是，城如是，國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