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笨
《人民的名義》熱播以來,這名61歲作家的日程塞得密不透風,助手還不時打電話協調時間。人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關註而來,周梅森則說:這就是人民的期待。
過去人們把陸天明、張平、周梅森稱作“反腐劇三駕馬車”。在周梅森的侃侃而談中,透著壹種熟知官場又未身陷其中的氣質。他再三強調:我喜歡寫官場,但討厭做官。
周梅森最早是礦工,後來當了作家,經過商,賠過本,當過官,也辭過官,浮浮沈沈。現在雖頂著江蘇省作協副主席的頭銜,但他堅定認為自己早已不是官,他說:“我這個人天性不愛受束縛,妳看,我連黨員也不是,就壹群眾。”
但他的朋友都講,別小看這個群眾,“鬥爭經驗”豐富著呢,知道該寫什麽,寫到什麽程度,還總能在規則之內合理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如果要討論《人民的名義》最大的看點,不是反腐反到副國級,而是展示出官場和民間百態的全景畫卷。誰能把握好這份尺度,周梅森應是寥寥無幾的人之壹。值得註意的是,劇中不僅有三場精彩的“智鬥”唱段,全劇都充滿著“智鬥”,而周梅森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壹場“智鬥”?
這個男人不尋常
不少人覺得,周梅森的作品貼近官場,也接百姓的地氣,這是建立在了解和深入的基礎上。《人民的名義》裏,大風廠工人的現狀就有原型。周梅森弟弟以前也在煤礦工作,煤礦破產後,調到別的廠,沒到退休又破產了。現在,弟弟夜裏幫別人照看小超市,加上退休金,壹個月收入壹千八百塊錢。
“我有個同學,從30多歲開始擺攤烙煎餅,壹輩子就這樣過來了,現在看起來比我蒼老近20歲。生活裏這樣的故事多的是。”周梅森感慨。
善於運用周邊資源,是周梅森的壹大特點。電視劇的編劇除了周梅森外,還有他的夫人孫馨嶽。她早年在《徐州日報》做過十年記者,劇中光明區區長孫連城給下屬要挾報紙虛假宣傳那段戲,就源於她的經歷。
當然,大家喜歡看周梅森的作品,更多是因為他對官場的描寫。以劇中最吸粉的達康書記為例,他在金山縣集資修路也有原型。
那是1994年,周梅森的老家徐州正集資修三環路,徐州壹些領導也被人告狀:蠻幹、民意使用過度。周梅森當時在作家圈已經小有名氣,八十年代就得了全國性的中篇小說獎。
而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經商熱潮席卷神州、沖擊很多人時,周梅森也是被沖擊的壹個。這個曾說“我真是熱愛文學”的人,在如願成為江蘇省作協專職作家後,在作家朋友矯健帶動下,投身商海。
《人民的名義》中頻頻出現的小說《天局》,就是矯健的作品,不僅祁同偉愛看,侯亮平研究,趙東來甚至拿來朗誦,主題就是“勝天半子”。
此時的周梅森下海經商已經好幾年,何嘗不想“人定勝天”。他無意間對朋友說:修路好啊,妳看,我過去回家要3小時,現在40分鐘就到了。
不知怎麽的,這話傳到了時任徐州市委書記李仰珍耳朵裏,要見周梅森,還叫人給他帶來壹摞告狀信。周梅森看完後,覺得幹部要幹點事,真不容易。這次見面改變了他的命運。
不久,周梅森接到邀請,去徐州掛職市政府副秘書長,這也成了他最難忘的經歷。
踏進官場那壹年,周梅森38歲。當地壹名退休廳級幹部回憶,在徐州,甚至是江蘇歷史上,像周梅森這樣不具有體制身份的人,以這種方式進入官場,真是不尋常。
態度不卑又不亢
熟悉周梅森的人都知道,他是塊硬骨頭,認準的事,壹點面子也不講。
正是在徐州這段時間,讓周梅森看透了官場,尤其是自己得到的尊敬,準確地說是他那個職位得到的尊敬令他吃驚。
和侯亮平壹樣,周梅森掛職期間,壹直住在招待所,但那裏對外是四星級的賓館。學車也是打聲招呼就拿了駕照,有次開車不小心闖了紅燈,交警還給他敬禮,就因為開的是小號車。“當時我就想,可能壹個官員的墮落,就是從他第壹次闖紅燈卻沒有被阻止開始的。大家都會意識到自己有特權,所以今後在經濟上也闖了紅燈。”周梅森說。
掛職幾年下來,周梅森有了壹層感悟,副秘書長本身也是個容易發生腐敗的職位。“市長、副市長下了指示,副秘書長就可以協調。這裏面就有空間。”
那麽,問題就來了,周梅森思考,比副秘書長級別更高、職位更重要的崗位又有多少腐敗機會呢。《人民的名義》裏,周梅森設置了這樣的場景:祁同偉最後逃到孤鷹嶺時,救過他的秦老師說了句話:從緝毒隊長到廳長,同偉啊,這官當多大才叫大啊?
周梅森見證了不少官當得大卻過得痛苦的貪官。“有個組織部長家裏,每個房間都裝了防盜門,成天擔驚受怕,妳說這都到了什麽程度?”
可以說,周梅森在徐州掛職的時間不長,卻幾乎得罪完了當地的領導幹部,甚至壹名省政府領導也對他“不滿”。而他最大的“罪狀”,就是小說《人間正道》讓不少人對號入座了。壹名徐州媒體人回憶,那個時候徐州不少書攤招攬生意都靠這本書。
有媒體報道,當時有幾十名廳級以上幹部聯名“控訴”《人間正道》,新華社為此發了內參。但周梅森的態度壹直很強硬,雙方僵持了很久。至今,他還是堅持:有些人為什麽專門找壞人來對號,那不是相當於自首嗎?
隨後,還是省委壹名領導發話,開了綠燈。不過,周梅森在徐州也“待”不下去了。
知情人士介紹,那名賞識他的省委領導在自己辦公室和周梅森談話,壹談就是5個多小時,解決了他壹些思想上的包袱。
很快,相關人事任命文件下發:周梅森調任江蘇省公路管理局副局長。這讓壹些幹部“松了口氣”,不過這個當口,周梅森又反悔了,拒絕上任。
有領導還對他說了幾句重話:“妳不能這樣幹啊,文件都下來了,妳這是開玩笑嗎?”
周梅森的態度“不卑也不亢”:再說吧。“組織上最後也沒為難我。”他回憶,“領導希望我去交通系統看看情況,再寫部類似《人間正道》的東西。我不去是不希望給領導制造矛盾。不過,現在想來有點後悔。如果真去了,可能有的行業的問題能知曉得更早。”
有什麽周詳不周詳?
相逢開口笑,過後“要”思量。離開了官場,周梅森和官場中人卻壹直沒有中斷聯系。
他坦言,自己最熟悉的就是檢察官,15年前就建立了比較頻繁的聯系,“當年莫言在《檢察日報》工作時,我還差點被他‘忽悠’去上班。”
“公安也比較熟悉,生活中接觸到不少公安兄弟,很多都是沒日沒夜地加班,如祁同偉當年幹的緝毒,更是常有生命危險。”周梅森並不想去回應有些人對《人民的名義》“黑化”警察的指責,“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這部戲大家都愛看,說明照顧到了方方面面的需求,但不可能滿足方方面面的要求。”
周梅森的朋友說,他蟄伏十余年,是有野心的,當然不滿足於寫反腐小說,他要文學全面介入社會生活,講述“壹個大中國的故事”。
對此,周梅森的回答是:這個戲不是壹個行業劇,我要給世界壹個回答,中國幾十年改革,是壹個什麽樣的效果。有個執紀機關的領導就給周梅森打電話:“大哥唉,這個戲真好看,但是,妳太不公道了,我們也幹了那麽多活。”周告訴他,這個戲很多人都在關註,壹定要在法律範圍內展示我們法治國家的形象,不然,這部戲根本出不來。
即便如此,周梅森有時還是會覺得有點無奈,“隨便說壹句,就被解讀成李達康在第二部裏要變壞,幾百條留言罵。”
壹部分觀眾的理解是,達康書記怎麽能變壞人呢,他可是“國民偶像”啊。
“創作的時候,還真沒想到這個角色能火。現實中像這樣風格的官員有很多,但權力要是不受監督,很難說最後會怎樣。比如曾在江蘇宿遷的仇和,多能幹的人啊,也沒能抵禦住私欲。”電視劇結尾時,李達康和新來的紀委書記易學習有激烈爭吵。李達康說自己絕不做腐敗分子的保護傘,易學習卻說這是基本要求。
有人說,沙瑞金把易學習調來監督李達康,這種做法既符合中央要求,同時也有中國官場文化的風格——即沙瑞金提拔了易學習,後者肯定要在工作中使上九牛二虎之力。周梅森卻不願意多談,稱這裏面很復雜。
他說,像劇中易學習這樣的幹部,現實中大量存在。因為沒有政治資源,他的很多朋友25年前是正處級幹部,現在仍然是正處。“並非說壹定要提拔,但培養壹個幹部多不容易!有的人才沒能用到合適的位置上,這是壹種浪費啊。”
人們很好奇,周梅森的下壹部作品到底是什麽。周梅森清了清嗓子:“沒有十年的積累,不可能寫出《人民的名義》。這個上了個高峰,下部怎麽寫,壹定要好好周詳考慮。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寫下壹部的,我早過了浮躁的年齡。作為上了60歲的作家,要是沒有遠見,我早就玩完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