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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婭 介紹

不知道冬妮婭是誰,可是查她都是壹篇文章,把這篇文章先拿來吧:

冬妮婭

作者:bgwts 發表時間: 2003/01/07 12:21 點擊:150次 修改 精華 刪除 置頂 來源 轉移

作者:劉小楓

1974年的閱讀與情感

以死亡的想象沈思生命

他徘徊於悼別與憧憬之間

以獨白的句式承諾無所悔恨的人生

那是壹個俄羅斯青年曾經響亮的名字

那是壹個樸素時代曾經不朽的世界名著

被遺忘的格言

抄在被遺棄的塑料日記本的扉頁上

昔日的偶象

淹沒於今天眼花繚亂的明星排行榜

而1974年的春天

保爾?柯察金幾乎是妳唯壹的閱讀

那些溫暖的逃學的下午

斷墻外低矮的樹林裏

妳沈醉於最初的崇拜

也惶恐於最初的迷戀

壹遍遍

妳持久地、秘密地

想念著冬妮婭

想念著歌唱在山楂樹下的美麗少女

傾刻間

纏綿的露水吞沒於革命的激流

心碎的冬妮婭

凝視著保爾的壹臉憂愁

昨夜的愛情與明天的鬥爭

對峙在這告別的黎明

而在美麗與神聖之間

英雄只能有壹種背叛

艱苦地

妳跋涉在繁體字的叢林中

幻想革命與愛情的完美妥協

期盼神聖與美麗握手言歡

而結局終於來臨

在壹個冬天的車站

妳目睹了他們最後的相逢

最後的決別

風雪中的保爾

手握鐵鎬的布爾什維克

以“公民”稱呼自己最初的戀人

無言的冬妮婭

淒楚的冬妮婭

在淚光裏承受著無情的階級蔑視

保爾堅定地踏入風雪

踏入冬季的烈焰

這是蘇維埃的革命之火

壹個英雄必經的考驗

而此刻妳終於明白

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低矮的樹林裏

妳捧著泛黃的書頁

少年的眼神凝視著天空

陽光在淚水中映出彩虹

吟誦著保爾的名句

意誌的力量使妳顫栗

而冬妮婭,當妳再次默讀她的名字

有壹種感覺幾乎令妳窒息

那時

妳正歷經熱烈而脆弱的年齡

只能以敬畏代替模仿

以眼淚代替血

1974年

仿惶而無從墮落的歲月

壹個布爾喬亞的少女

成為妳僅有的心事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戀上了冬妮婭

那壹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革命沒有完,正向縱深發展。

戀上冬妮婭之前,我認識冬妮婭已近十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高小時讀的第

壹本小說。壹九六五年的冬天,重慶的天氣格外荒涼、沈悶,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

悄無聲息的下著,不知不覺變成了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強制性午睡。我躲在被窩裏看保爾的連環畫。母親悄悄過來巡視,收繳了小人書,不

過說了壹句:家裏有小說,還看連環畫!從此我告別了連環畫,讀起小說來,而且是繁體

字版的。

奧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寫得引人入勝,我讀得入迷。回想起來,所以吸引人,是因

為他描寫伴隨著戀愛經歷的革命磨煉之路:保爾有過三個女朋友,最後壹個女友才成為他

的妻子;那時,他已差不多癱瘓了。質麗而佐以革命意識的達雅願意獻身給他--確切地

說,獻身給保爾代表的革命事業。革命和愛欲都是刺激性的題材,象時下的警匪與美女遭

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奮莫名。但革命與癌癥的關系我當時並不清楚,究

竟是革命為了愛欲,還是愛欲為了革命?革命是社會性行為,愛欲是個體性行為;革命不

是請客吃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而愛欲是偶在個體脆弱

的天然力量,是“壹種溫暖、閃爍並變成純粹輝光的感覺”……

象大多數革命小說壹樣,愛欲的伏線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中牽動這革命者的

經歷,但革命與愛欲的關系相當曖昧,兩者並沒有意外相逢的喜悅,反倒生發出零落難堪

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說中,革命與愛欲的關系在陰郁的社會動蕩中往往要明確得多。

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發覺拉娜不是處女,被“資產階級占有過”,

於是投奔“資產階級”的革命;日瓦戈與拉娜的愛情被描寫成壹盞被革命震得劇烈搖晃的

吊燈裏的孱弱燭光,它有如夏日曠野上蒼涼的暮色,與披紅綻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壹

個地平線。

愛欲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處於什麽位置?它與那場革命的關系究竟怎樣?從壹

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為何作者要安排保爾與冬妮婭

在冰天雪地裏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爾用革命意識的“粗魯”羞辱初戀情人的驚魂,說

她變得“酸臭”,還佯裝不知站在冬妮婭身邊的男人是她丈夫。

這樣來敘述自己的初戀,不知是在抱怨革命對初戀的閹割,還是在報復初戀中染上的

資產階級的藍色水兵服和肥腿褲上的異己階級情調。出逃的前夜,保爾第壹次與冬妮婭摟

抱在壹起好幾個小時,他感到冬妮婭柔軟的身體何等溫順,熱吻象甜蜜的電流令他發顫地

歡樂;他的手還“無意間觸及愛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沒有發生,或革命在相愛的人兒

與溫柔之鄉緊挨在壹起的時候戛然而止,保爾就與資產階級的女兒結了婚,那又會是壹番

故事。

他們發誓互不相忘。那時保爾沒有革命意識,稱革命為“騷亂”。

熱戀中的情語成了颶風中的殘葉,這是由革命意識造成的嗎?

這部小說我還沒有讀完第壹遍,大街上、學校裏鬧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這場

革命的涵義,只聽說是革“資產階級”的命;所有資產階級都是“酸臭”的,冬妮婭是資

產階級的人,所以冬妮婭是“酸臭”的。可是,為什麽資產階級的冬妮婭但愛撫會激起保

爾這個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爾怎麽敢說“我多麽愛妳”?

我沒空多想。帶著對冬妮婭“酸臭”的反感,懷揣著保爾的自傳,加入“文化大革

命”的紅小兵隊伍,散傳單去了。

其實,壹開始我就暗自喜歡冬妮婭,她性格爽朗,性情溫厚,愛念小說,有天香之

質;烏黑粗大的辮子,苗條嬌小的身材,穿上壹襲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壹

個具體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但保爾說過,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對她產生感

情……我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實是因為,如果她不屬於革命中的壹員,我就不

能(不敢)喜歡她。

“文化大革命”已進行到武鬥階段。“反派”占據了西區和南區,正向中區推進;

“保派”占據了大部份中區,只余下我家附近壹棟六層交電大樓由“反派”控制,“保

派”已圍攻了壹個星期。南區的“反派”在長江南岸的沙灘上壹字兒排開幾十門高射機關

槍,不分晝夜,炮擊中區。

不能出街,在槍炮聲中,我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就在那天夜裏,自動步槍的陣陣掃射通宵在耳邊回蕩,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時傳進我陣

陣緊縮的恐懼中;總攻交電大樓的戰鬥在我家五百米遠的範圍激烈進行。清晨,大樓冒起

濃煙。“保派”通宵攻擊未克,幹脆放火,三面緊縮包圍。死守的“反派”們終於棄樓而

逃。

我家門前的小巷已經封鎖了,三四個與冬妮婭壹般大的女高中生戒守在這裏。時值七

月,天氣悶熱,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豐實,讓人聯想起保爾“無意間”的

碰觸。草綠色的鋼盔下有壹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很美……她們手

中的五六式沖鋒槍令我生羨,因為保爾喜歡玩勃朗寧。

她們的任務是堵截散逃的“反派”隊員。對方沒有統壹制服,怎麽知道那個提駁殼

槍,行色匆匆的青年人是“反派”還是自己人?唯壹的辨識是同窗的記憶。提駁殼槍的青

年男子被揪回來,駁殼槍被卸掉,少女們手中的沖鋒槍托在白皙柔嫩的手臂揮動中輪番砸

在他的頭上,臉上、胸脯上……他不是自己人,但是同窗。

我第壹次見到了單純的血。

驚顫之余,突然想起了冬妮婭;她為什麽要救保爾?她理解革命嗎?她為了革命才救

保爾嗎?保爾明明說過,冬妮婭不是自己人。

革命與愛欲有壹個含糊莫辨的***同點:獻身。獻身是偶在個體身體的位置轉移。“這

壹個”身體自我被自己投入所欲求的時空位置,重新安頓在純屬自己切身的時間中顛簸的

自身。革命與愛欲的獻身所向的時空位置,當然不同;但革命與愛欲都要求嘲笑怯懦的獻

身,這往往讓人分辨不清兩者的差異。

沒有無緣無故的獻身,獻身總是有理由,這種理由可稱為“這壹個”身體自我的性情

氣質。革命與愛欲的獻身差異在於性情氣質。保爾獻身革命,冬妮婭獻身愛情。身體位置

的投入方向不同,本來醞釀著壹場悲劇性的緊張,但因保爾的出逃而輕易地了結。保爾走

進革命的隊伍,留下壹連串光輝的業績;冬妮婭被革命意識輕薄壹番後拋入連歷史角落都

不是的地方。

保爾不是壹開始就打算獻身革命,獻身革命要經歷許多磨煉。奧氏喜歡用情欲的磨煉

來證明保爾對獻身革命的忠貞,但有壹次,他用情欲的磨煉來證明保爾對獻身情愛的忠

貞。在囚室中,保爾面對壹位將被蹂躪的少女的獻身。同情和情欲都在為保爾接受“這壹

個”少女的獻身提供理由,而且,情欲的力量顯然更大,因為,保爾感到自己需要自制的

力量,同情顯然不需要這樣的自制力。事實上,被赫麗絲金娜的“熱烈而且豐滿”的芳唇

激起的情欲,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爾“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體和“淚水浸濕的雙

頰”使保爾感到情不自禁,“實在難於逃避”。

是冬妮婭,是她“那對美麗的、可愛的眼睛”使保爾找到在自制的力量,不僅抑制住

情欲,也抑制住同情。這裏根本就沒有某種性道德原則的束縛,僅僅因為他心中有“這壹

個”冬妮婭。保爾的“這壹個”身體自我的愛欲只趨向於另壹位“這壹個”身體自我,她

是不可置換的。

革命意識使保爾的情欲力量改變了方向。與冬妮婭臨別前的情語被革命意識變成瑟瑟

發抖的、應當嘲笑的東西。革命意識的覺醒意味著,“我”的身體自我的情欲必須從屬於

革命,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麽革命中比有那麽充沛的身體自我的原生性強力。

“九?五命令”下達,所有武鬥革命團體在領袖的指示下交出各種火器。大街上熱鬧

非凡,“保派”武鬥隊正舉行盛大的交槍典禮。典禮實際是炫耀各種武器;解放牌卡車拖

著四管高射炮,載著全副武裝的戰鬥隊,在市區徐徐兜圈。

我被壹卡車戰鬥隊員吸引住了:二十個與冬妮婭壹般大的少女端坐卡車上,個個懷抱

壹挺輕機槍,頭戴草綠色鋼盔,車上還趴著壹位女高中生,握著架在車頭上的重機槍,眉

頭緊鎖--特別漂亮的劍眉,凝視前方。少女的滿體皆春與手中鋼槍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輝

映。

傍晚,中學舉行犧牲烈士的葬禮。第壹個儀式是展示烈士遺體,目的不是為了表現烈

士的偉大,而是表明“反派”的反革命意識的殘忍。天氣仍然悶熱,屍體裸露部份很多,

大部份屍體已經變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體彌散著令人窒息的腐氣;守護死者

的戰友捂著灑滿香水的口罩,不時用手中幹樹枝驅散蒼蠅。

壹個少年男子的屍體。他身上只有壹條褲衩,,太陽穴上被插入壹根拇指粗的鋼釬,

眼睛睜得很大,象在問著什麽,眼球上翻,留下很多眼白。

草坪上躺臥著壹具女高中生的屍體,上身蓋著壹截草席,裸露著的腰部表明她上身是

赤裸的;下身有壹條草綠色軍服短褲。看來她剛“犧牲”不久,屍體尚有人色。她的頭歪

向壹邊,左邊面頰浸在草叢中,慘白的雙唇緊貼著濕熱的中國土地本來,她的芳唇應當期

待著接納夾雜著羞怯的初戀之吻;沒有鋼盔,壹頭飄散開來的秀發與披滿黃昏露珠草葉織

在壹起,帶點革命小說中描寫的“詩意”。她的眉頭緊鎖,那是飲彈後停止呼吸前忍受象

摔了壹跤似的疼痛的表情……壹顆(幾顆?)子彈射穿她的頸項?射穿胸脯?射穿心臟?

我感到失去了某種生命的維系,那把“這壹個”身體自我與“另壹個”身體自我連在

壹起的感覺。我想到趴在車頭上緊握重機槍的女高中生的眉頭,又突然想到冬妮婭,要是

她也獻身革命,跟保爾壹同上了那列火車……

武鬥團的趙團長向圍觀的人群發表情緒高昂的演說。“為了……(當然不是為了這些

死屍的年輕)誓死血戰到底!”然後從腰間別著的三支手槍中拔出壹支左輪槍,對著天

空,他的戰友們跟著舉起槍。葬禮在令人心驚肉跳的鳴天槍聲中結束。

革命的獻身與愛欲的獻身不同,前者要求個體服從革命的總體性目的,使革命得以實

現,愛欲的獻身則只是縈繞、鞏固個體身位。:“這壹個”愛上了“另壹個”的獻身,是

偶在個體的愛欲的目的本身,它縈系在個體的有限偶在身上;革命不是獻身革命的目的本

身,它要服從於壹個二次目的,用奧氏令人心血上湧的話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

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鬥爭是革命,“解放全人

類”是這種革命的二次(終極)謎底。為了這個目的,個體必須與自己的有限偶在訣別,

通過獻身革命而獻身到全人類的無限恒在中去。在無限恒在中有偶在個體的終極性生存理

由,棄絕無限的全人類,有限偶在的個體身位據說就喪失了活著的理由。無限恒在與有限

偶在之間的關系,從來就是緊張的,克爾凱戈爾吟哦道:“棄絕無限是壹則古老傳說中所

提到的那件襯衫。那絲線是和著淚水織就、和著淚水漂白的,那襯衫是和著淚水縫成

的。”“反”革命的小說《日瓦戈醫生》表達的正是這種“棄絕無限”,所以,它充滿了

為了無限的革命中驚恐得發抖的淚水。

在基督臨世之前,世界上的種種宗教已經星羅棋布,迄今仍在不斷衍生;無論哪壹種

宗教,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寂靜的還是迷狂的,目的不外乎要把個體的有限偶在身體挪

到無限中去,盡管這無限的蘊含千差萬別。有神明,有大全,有梵天,有天堂,有凈土,

有人民。但革命的無限恒在使魂縈受災的個體愛欲喪失了自在的理由;棄絕革命就意味著

個體偶在的“我”不在了。

在諸多革命中,許許多多“這壹個”年輕身體的腐臭不足以讓人驚怵,陳示許許多多

的“這壹個”青春屍體,不過為了革命的教育目的:這是個體為認同“人民”必須支付的

代價。保爾與冬妮婭分手時說,“有許多優秀的少女”和他們“壹道進行殘酷的鬥爭”,

“忍受著壹切的困苦”。他要冬妮婭加入殘酷的鬥爭,象他的政治輔導員麗達壹樣,懂得

何時拔出手槍。

武鬥過後,在軍事管制下,中學生們繼續進行對個體偶在的靈與肉的革命,到廣闊天

地大有作為。那時,我已經過了中學戰鬥年齡,廣闊天地令我神往。下鄉插隊的小火輪沿

長江而下,駛向巴東。在船上,我沒有觀賞風景,只是又讀了壹遍《鋼鐵是怎樣煉成

的》。我發覺自己的閱讀速度大有長進,識繁體字的能力也提高了。

我仍然在想,為什麽冬妮婭沒有跟隨保爾獻身革命。第壹次讀時,曾為冬妮婭和保爾

惋惜:要是冬妮婭與保爾壹起獻身革命,成為革命情侶,該多好。現在,這種惋惜感淡薄

了許多。但冬妮婭只是出於單純的情愛愛保爾,仍然得不到我的理解。

高中畢業生聚集的知青點“插”在布滿稀疏寂寞的灌木和夾雜著白色山石的丘陵上,

折斷的崖石和石縫糾結著奇異枝椏,把高中生們領入情愛附屬於革命的山麓,如保爾所描

述的那樣。

我們知青點的團支書是個十九歲的姑娘,算不上漂亮,但眼睛長得好看,性情爽朗,

幽默,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她與身為當地貧農的兒子的團支部宣傳委員談戀愛。在月光

下,這對令我欣慕的革命情侶(敢於沖破城鄉隔離的戀人)常常離開大家,在鋪滿露水的

叢林中談革命工作,交流玫瑰紅的革命體會。他們從樹林中回來,總會帶給我們充滿遐想

的革命指示。在他們的革命熱情(愛欲?)支配下,知青點的政治活動搞得有聲有色。宣

傳委員雖識字不多,卻能言善辯,做政工很有魅力。象保爾壹樣,他也喜歡讀革命小說:

《烈火金剛》、《林海雪原》、《敵後武工隊》……

壹個初夏的傍晚,我從工地回來,看到團支書渾身濕漉漉地躺在谷場的木板上,盡管

面無血色,略帶微笑的表情似乎還在啜聞田野幽邃的夜色空明中輕微的氣息。她跳塘自殺

了!這怎麽可能,她怎麽會死!青春的生命才剛剛開始,還有那麽多生命的悲歡等著她去

擁有。這個姑娘難道不是將來某壹天要在新婚之夜撩起脈脈溫情,在將來某壹天用顫然的

手臂抱起自己的嬰孩的那個她嗎?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那是不可能、不應該的。我不自

禁地拉起她的手腕,希望能找回脈動。因為我的舉動,在場表演性地慟哭的農婦們的嚎啕

戛然而止,好奇地看著我……她沒有醒過來,我卻壹直在等待她那曾燃起情霞的呼吸,壹

種無法言表的毀滅感成了唯壹漫漫無盡的出路……

宣傳委員始終沒有在場。後來聽說,我們的團支書死於情愛的挫傷。他作為第壹個同

她發生那種最屬己的、歡樂得驚悸莫名的肌膚之親的人並沒有珍惜她帶著革命情愫的獻

身;為了自己遠大革命前程,他*不得不*輕薄他。

在猛然碎裂的心緒中,我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開始感到,保爾有過的三個

女朋友都不過是保爾獻身的證明材料:證明忽視個人的正當,以及保爾在磨煉過程中的意

誌力。

保爾聲稱,獻身革命根本不必有以苦行來考驗意誌的悲劇成份,他並不想成為革命的

禁欲主義者。但情愛必須歸屬革命,已具有革命意識的保爾對冬妮婭說:“妳必須跟我們

走同樣的路。……我將是妳的*壞丈夫*,假如妳認為我首先是屬於妳的,然後才是屬於黨

的。但在我這方面,第壹是黨,其次才是妳和別的親近的人們。”

“冬妮婭悲傷地凝望著閃耀的碧藍的河流,兩眼飽含著淚水。”

冬妮婭的心肯定碎了,寒徹骨髓的毀滅感在親切而又不可捉摸的幸福時刻突然觸摸了

她壹下。

可是,多麽可愛的冬妮婭!她沒有接受對自己愛的附加條件,即便自己所愛的人提出

這個條件。她愛保爾“這壹個”人,壹旦保爾丟棄了自己,她的所愛就毀滅了。

我當時開始覺得,那些乘槎馭駿的革命者最好不要去打擾薄如蟬翼的愛欲。革命者其

實應該是禁欲主義者,否則難免使執著愛欲的“這壹個”成為革命者的墊腳石。愛欲是純

然個體的時間,是“這壹個”偶在的身體與另壹“這壹個”偶在個體相遇的魂牽夢縈的溫

存,而革命是集體性的事件。社會性的革命與個體性的愛欲各有自己的正當理由,兩者並

不相幹。

我懂得冬妮婭何以沒有跟隨保爾獻身革命。她的生命所系固然沒有保爾的生命獻身偉

大,她只知道單純的繾綣相契的朝朝暮暮。以及由此呵護的質樸蘊籍的、不帶有社會桂冠

的家庭生活。保爾有什麽權利說,這種生活目的如果不附麗於革命身上就卑鄙庸俗,並要

求冬妮婭為此感到羞愧?在保爾的憶苦追煩的革命自述中,難道沒有流露出天地皆春而我

獨秋的怨恨?

在那革命年代,並不是有許多姑娘能拒絕保爾式的愛情附加條件。冬妮婭憑什麽個體

氣質抵禦了以情愛為籌碼的獻身交易?我想知道這壹點。冬妮婭身上有壹種由歌謠、祈

禱、詩篇和小說營造的貴族氣,她懂得屬於自己的權利。有壹次,面對保爾的粗魯,冬妮

婭說:“妳憑什麽權利跟我這樣說話?我從來就不曾問過妳跟誰交朋友,或者誰到妳家裏

去。”革命不允許這樣的個體權利意識,保爾的政治輔導員兼情人麗達和補償保爾感情損

失的達雅沒有這種權利意識。

冬妮婭是“從壹大堆讀過的小說中成長起來”的,古典小說的世界為她提供了絢麗的

生活理想。她向往在自己個體的偶在身體位置上,擁有尋常的、純然屬於自己的生活。革

命有千萬種正當的理由(包括謳歌同誌式的革命情侶的理由),但沒有理由剝奪私人性質

的愛欲的權利及其自體自根的價值目的。

獻身與偶在個體的愛欲的“酸臭”與獻身於革命的粗魯,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

事中發生了歷史性的遭遇,並以無產者氣的粗魯羞辱貴族氣的“酸臭”告終。它是否暗

示,那場被認為“解放全人類”的革命以滅除偶在個體的靈魂和身體用最微妙的溫柔所要

表達的朝朝暮暮為目的呢?

我很不安,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冬妮婭繚繞著蔚藍色霧靄的貴族式氣質,愛上了

她構築在古典小說呵護的惺惺相惜的溫存情愫之上的個體生活理想,愛上了她在純屬自己

的愛欲中盡管脆弱但無可掂量的奉獻。她曾經愛過保爾“這壹個”人,而保爾把自己並不

打算拒絕愛欲的“這壹個”抽身出來。這固然是保爾的個人自由,但他沒有理由和權利粗

魯地輕薄冬妮婭僅央求相惜相攜的平凡人生觀。

我用“文化大革命”的經歷和對這場大事的私人了解來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

種經歷和了解是片面的,世上壹定還存在著別壹種不同的革命,只是我不知道。“史無前

例”的事件之後,我沒有再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的形象已經黯淡了,冬妮婭的

形象卻變得春雨般芬芳、細潤,亮麗而又溫柔地駐留心中,象翻耕過的準備受孕結果的泥

土。我開始去找尋也許她讀過的那“壹大堆小說”:《悲慘世界》、《被侮辱與被損害

的》、《白夜》、《帶閣樓的房子》、《嘉爾曼〉……

這壹私人事件發生在壹九七五年秋天。前不久,我讀到法國作曲家Ropartz的

壹句話:Quinousdiralaraisondevivre?(誰會告訴我們活

著的理由?)這勾起我那珍藏在茫茫心界對冬妮婭被毀滅的愛滿含憐惜的經歷,我仍然可

以感到心在隨著冬妮婭飄忽的藍色水兵衫的飄帶顫動。我不敢想到她,壹想到她,心就隱

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