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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結·莫裏亞克》原文|讀後感|賞析

作品提要

路易擁有壹筆數目不小的家財,卻為人冷漠,嗜錢如命。當他預感到死神將至,就開始寫壹封信給妻子伊莎,回顧自己的壹生,總結幾十年來他和伊莎之間彼此生疏折磨的關系。在斷斷續續寫這封信的過程中,路易偷聽到了從小就與他隔膜甚深的子女正在聯合伊莎策劃奪取他的財產。他表面裝作不知,暗地裏制訂計劃,決心打敗自己的這些親人,讓他們幻想落空。除了私生子羅倍爾外他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這筆巨額遺產。不料私生子向路易的家人出賣了路易。就在雙方較量終於公開化的當口,伊莎突然死了。路易意識到內心那個糾纏了壹生的蛇結,遮蔽了真正的自我,他原本沒有他認為的那樣仇恨家人,貪戀金錢。於是他把財產毫無保留地分給了孩子們,但是孩子們卻並沒有因此而了解和愛上他。在他臨死前,只有外孫女懂得了他,她說外公是她見過的唯壹信教的人。

作品選錄

草地比天空更加明亮。大地吸飽了水,直冒水汽,而灌滿雨水的車轍映出天上渾濁的藍色。壹切仍如卡累茲歸我所有的日子壹樣引起我的興趣。現在我壹無所有,但我並不覺得我已成了窮人。葡萄正在腐爛,夜來又橫遭暴雨。年成不佳使我憂愁,跟我仍是葡萄園主人的時候沒有什麽兩樣。我曾以為自己對產業特別眷戀,實際上這不過是農民淪肌浹髓的本能,是祖祖輩輩滿懷焦慮地詢問天色的農民的後裔的本能。我應每月領取的生活費都存在公證人那裏沒有動用,我從不感到需要什麽。我壹輩子都受制於壹種欲念,其實它並沒有支配我的力量。像壹條對月狂吠的狗,我不過是受到壹道反光的迷惑。到六十八歲上才醒悟過來!臨死之際方始得到新生!但願我還能多活幾年、幾個月、幾個星期……

護士走了。我覺得好過多了。阿梅莉和愛奈斯特照料過伊莎,我把他們留在身邊;他們會打針;我手頭應有盡有: 嗎啡針、亞硝酸鹽針。孩子們忙得很,難得下鄉。他們只有為了估計行情、需要打聽情況的時候,才到我這兒來……事情都解決了,沒有吵得不可開交: 因為人人都害怕“吃虧”,結果他們選定壹個滑稽的方案,平分整套的錦緞花紋織品和玻璃器皿。他們寧肯把壹幅掛毯鉸成兩截也不讓某壹個人獨享。他們情願什麽用具都配不上套也不讓任何壹份比另壹份多。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力求公道。他們終生都會用漂亮的詞藻來掩飾最卑劣的情感……不,我不應該計較這壹點。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和我過去壹樣,受制於某種欲念,而這種欲念並沒有占據他們靈魂的最深處?

他們對我又會怎麽想呢?說我敗下陣來,讓步了。“他們把我給耍了。”不過,他們每次來訪,都對我表示特別尊重和感激。但我還是叫他們吃驚。於倍爾尤其註意觀察我: 他不放心,他沒把握我是否已解除武裝。妳盡管放心,我可憐的孩子。回卡累茲養病的那天,我已經不那麽厲害了,更何況現在……

公路旁的榆樹和草地邊上的白楊樹以墨色線條繪出寬闊的、層疊交錯的平面,薄霧在其間積聚,——薄霧和雜草點燃後升起的青煙,以及吸飽了水的大地散發的浩瀚氣息。秋色已深,葡萄串上殘留的雨珠閃閃發光。多雨的八月使葡萄遭受的損失已無法彌補。但是對我們來說,無論什麽時候都不算太晚。我需要反復對自己說,什麽時候都不算太晚。

回到卡累茲的第二天我就踏進伊莎的房間,這倒並非出於虔敬。我無所事事,在鄉下我全部時間歸自己支配,我不知道這對我是享受還是痛苦。正是這壹種情緒促使我推開虛掩的房門,樓梯左首第壹間。不僅窗戶大開,立櫃、五鬥櫥也敞開著,仆人們已把屋子清理完畢。陽光湧進來,照到每壹個角落,驅散亡靈不可捉摸的遺澤。這是九月的壹個下午,睡醒的蒼蠅嗡嗡 叫個不停。椴樹厚實滾圓的樹冠宛如經人觸動的水果。天頂的深藍色,在近地平線處化成淺藍,襯托著壹排沈睡的丘山。我聽到壹個女孩子清脆的笑聲,但看不見她的身影;貼近葡萄樹有幾頂遮陽草帽在移動: 收獲季節開始了。

但是奇妙的生命已離開伊莎的房間;立櫃底部放著壹副手套、壹把陽傘,也像死了似的。我望著古老的石砌壁爐,爐架上方的三角楣雕著耙子、鐵鍬、鐮刀和麥束。這種老式壁爐能燒著整段整段的樹幹,夏天不用的時候便拿寬幅的、繪有圖畫的帆布擋熱屏擋住爐口。這口壁爐的擋熱屏上畫著壹對耕牛,我小時候有壹天發脾氣曾用小刀在兩頭牛身上捅了許多窟窿。現在擋熱屏斜靠在壁爐框上。我想把它擺正,不料壹動手它就倒下來,露出四四方方、堆滿灰燼的黑爐膛。這時候我想起孩子們告訴我的關於伊莎在卡累茲最後壹天的情況:“她在燒紙,我們還以為壁爐煙囪裏的煤灰著了呢……”此刻我才明白,當時她已預感自己活不長了。壹個人不能同時既想到自己的死亡又想到人家的死亡: 我老想著自己死期不遠,怎麽會去過問伊莎的高血壓病呢?“不要緊的,這是上了歲數,”我那幫笨蛋孩子老愛這麽說。但是她本人,當她點著這堆火的時候,知道自己大限已臨。她打算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她把最細微的蹤跡都擦掉了。我望著爐膛裏被輕風微微吹動的紙灰。伊莎用過的火夾子還掛在壁爐和墻壁接縫的地方。我抄起火夾子,撥動這堆灰燼,這幽冥的象征。

我在灰堆裏搜索,好像這裏面包藏著我壹生的秘密,咱倆壹生的秘密。火夾子 *** 去越深,遇到的灰燼就越厚。我扒出幾張紙片。想必是疊得太厚,壹下子燒不幹凈,它們才得以幸存。不過我救出來的僅是片言只語,猜不透意思。這壹切都出自壹個我不認識的人的筆跡。我的手直哆嗦,動作加快。壹小塊被煤煙熏黑的紙上,畫著壹個小十字架,在這下面我讀到壹個拉丁詞: PAX,還有壹個日期: 壹九壹七年二月二十三日,以及幾個字:“我親愛的女兒……”另外幾張碎片燒焦的邊緣上也有字,我用盡心思想理出壹個頭緒,但是只獲得如下的結果:“這個孩子引起妳的仇恨,對此妳沒有責任,只有當妳聽憑這種仇恨擺布的時候,妳才是有罪的。不過,恰恰相反,妳努力……”費了好大勁,我又辨認出:“……輕率地評判死者……他對呂克的溫情並不證明……”其余的話都被煤煙遮住,除了壹句例外:“原諒吧,妳不必知道妳需要原諒什麽。向他奉獻出妳的……”

我以後有的是思考的工夫,此刻我只想盡量多找到壹些東西。我彎著腰撥動爐灰,這個姿勢使我呼吸不暢。我發現壹本漆布面的筆記本,初看完好無損,當下我極度興奮。不料裏面壹頁紙也沒有剩下來。我僅在封面裏頁認出伊莎手寫的幾個字:“心靈的花束”。下面有壹段話:“我非罰人墮地獄者,我名耶穌。”(基督與聖弗朗索瓦·德·沙爾語)

下面還有別的引文,但已無法辨認。我徒然在灰堆裏久久扒拉,再也找不到什麽了。我站起來,看看自己烏黑的雙手。我從鏡子裏照見自己的腦門上印了壹道灰痕。突然我想出去走幾圈,就像年輕時候那樣。我三步並兩步沖下樓梯,忘了自己有心臟病。

幾個星期以來,這是我第壹次向葡萄園走去。葡萄已經摘了壹部分,整個園子悄悄地轉入休眠期。景色單調、清凈,彌漫著水汽,像瑪麗當年用麥稈吹出來的天藍色肥皂泡。經過風吹日曬,車轍和牛蹄窩子變得又幹又硬。我信步走去,心裏懷著壹個陌生的伊莎的形象。原來她也曾遭受強烈的感情的折磨,全靠上帝的力量她才能制服這些感情。這個家庭主婦原來是個備受嫉妒心的熬煎的信女。她曾經憎惡小呂克……這個女人竟然會痛恨壹個孩子……嫉妒的原因是她對親生兒女的鐘愛?是因為我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偏愛呂克?但是她也憎恨瑪麗內特……對了,對了: 她的痛苦是我引起的;我有叫她受盡折磨的能力。我這樣想太荒唐了!瑪麗內特死了,呂克死了,伊莎死了,統統死了!而我,壹個孤老頭兒,站在安葬他們的墓穴的邊緣,卻還因為有個女人對我不曾冷漠視之,因為我曾在她心裏激起感情的旋渦而沾沾自喜!

這太好笑了,我果真獨自發笑。我感到憋氣,便靠在壹根攀附著葡萄藤的樁子上,面向黯淡的原野。村落和村裏的教堂、公路和路邊的白楊樹,都已消隱在暮靄裏。夕陽的余暉通過層層障礙才能照到這個埋在霧色裏的世界。我感覺到、我看到、我觸摸到自己的罪孽。我的罪孽並不全部都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蛇結裏;我指的是我對親生骨肉的仇恨、我的報復欲望、對金錢的嗜愛;我的罪孽在於拒絕在這團相互糾纏的毒蛇之外去尋找別的東西。我廝守著這骯臟的蛇結,好像它就是我的心臟——好像我的心臟的跳動已和這堆爬蟲的蠕動渾然壹體了。整整半個世紀,我在自己身上了解到的並非真正的自我。這還不夠,在別人身上我同樣看不到本質。孩子們臉上那副壹味圖財的可憐相迷惑了我的眼睛。在羅倍爾身上我只看到他的愚蠢,我滿足於這個表象。我從來沒有想到人家給我看到的只是外表,必須戳破、穿過這層外表,才能發現他們的本來面目。我本應該在三十歲、四十歲的時候悟出這個道理。但是今天我已是壹個心力衰竭的老人,我在經歷生命中最後壹個秋天,觀看葡萄園在煙霧和夕陽中昏昏入睡。我應該愛的人都死了,本來會愛我的人也都死了。對於還活著的人,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靠攏他們,重新發現他們。我身上的壹切,從音容笑貌到姿態動作,無不屬於壹頭怪物。我用那頭怪物來和社會敵對,並且把我的名字給了這頭怪物。

當我背靠那根樁子,站在壹畦葡萄的盡頭,面向夕陽照耀下氣象萬千的伊岡牧場的時候,我反復思考的不就是這些想法?後來我要在這裏敘述的壹段插曲也許使這些想法變得更加明確,不過那天晚上,我走回家去的時候,這些想法已經形成了。那天晚上籠罩大地的靜謐也充溢我的身心;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長,萬物莫不接受造化的安排;遠處,山影的弧線像是人的肩膀;壹待夜霧降臨,它們可能伸展四肢,像人壹樣睡去。

我希望熱納維埃芙和於倍爾已經在家裏等我了;他們答應與我同進晚餐。這是我平生第壹次盼望他們來到,並且因此感到喜悅。我迫不及待地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新生。我必須了解他們,也必須讓他們了解我,刻不容緩。我死以前還有沒有時間去檢驗我的發現是否可信?我要十萬火急地向孩子們的心靈趕去,我要越過所有把我們隔開的障礙。蛇結終於被斬斷了。我將迅速贏得他們的愛戴,最後他們在為我合上眼皮的時候會失聲痛哭。

他們還沒有到。我在公路邊的長凳上坐下來,用心諦聽有沒有發動機的響聲。他們越是姍姍來遲,我就越是盼望他們來。我的老脾氣又犯了: 他們才不在乎我在這兒幹等呢!我望眼欲穿,他們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們故意失約……我又改變想法: 他們遲到也許有我不了解的原因,但我絕無理由和往常壹樣,因此增添對他們的怨恨。教堂的晚鐘響了,該吃晚飯了。我徑直走進廚房,通知阿梅莉再等壹會兒。廚房裏熏得烏黑的小梁底下掛著火腿,我難得在這個地方露面。我在竈旁壹把草墊椅子上坐下來。我壹進屋,阿梅莉,她丈夫,還有卡佐(我打老遠就聽到他們縱聲大笑)就閉口不語。他們對我是敬而遠之。我從來不跟仆人說話。並非我這個主人愛挑剔,難侍候,而是因為在我眼裏他們根本不存在,我對他們視而不見。但是那天晚上,有他們在使我感到安慰。因為孩子們沒有來,我很想在女廚師剁肉餡的那張桌子上占壹個角落吃飯。

卡佐溜走了。愛奈斯特套上白上衣,準備侍候我用飯。他的沈默使我感到壓抑。我搜盡枯腸也找不出話說。這兩個人為我們忠心耿耿服務了二十年,我卻對他們毫不了解。我終於想起來,他們有個女兒嫁在索弗泰爾·德·基耶那,有壹次來探望他們,帶給我們壹只兔子,而伊莎因為她在我們家吃了幾頓飯,沒有付給她兔子錢。

我頭也不回,匆匆忙忙地說:“餵,阿梅莉,妳女兒身體好嗎?還住在索弗泰爾?”

她低下曬黑的臉,足足打量我半天才說:

“先生知道她故世了……到二十九號聖米歇爾節就滿十周年了。先生不記得了?”

她丈夫仍舊壹言不發,但是他狠狠地盯著我看,他以為我是假裝忘記的。我結結巴巴地說:“請原諒……我老糊塗了……”然而,每當我發窘和受到驚嚇的時候,我總不由自主地幹笑壹聲,這次也是這樣。愛奈斯特用他平常講話的聲調宣布說:“先生請用飯。”

我馬上站起來,走進光線暗淡的飯廳,坐在伊莎的陰魂的對面。這裏是熱納維埃芙的位子,往下是阿都因神甫,再過去是於倍爾……我用目光尋找擺在窗戶和餐具櫃中間的、當年瑪麗坐的那把高腳椅子。這把椅子後來歸雅妮娜使用,再往後又歸雅妮娜的女兒。我佯作吞下幾口食物: 那人在壹邊侍候我,他的眼神叫我心驚肉跳。

他已在客廳裏用葡萄藤生了火。在這間屋子裏,像退潮後留在海灘上的貝殼壹樣,每壹代人在撤走的時候都留下壹些東西: 畫冊、小盒子、銀板照相、老式油燈。墻上的托架上擺滿早就不時興的小玩意兒。黑地裏笨重的馬蹄聲、隔壁榨葡萄機的馬達聲,都叫我心裏難受。“孩子們,妳們為什麽還不來呀?”我不由說出這句怨言。如果這句話穿過客廳的門,傳到仆人耳朵裏,他們會以為來了個生人: 因為這不可能是那個老家夥的聲音,也不像他說的話,他們以為老家夥存心假裝不知道他們的女兒已經去世。

他們全體: 妻子、子女、主人、仆人,都聯合起來跟我的靈魂作對,他們給我派定了這個惡毒的角色。我橫下壹條心,決不改變他們要求我采取的態度。出於對我的仇恨,他們把我想象成某種類型的人,而我則使自己符合這個類型。到六十八歲還希望挽轉局勢,使他們對我產生新的看法,看到我的本來面目,看到我壹直是這樣壹個人: 這豈非癡心妄想!人們只看到自己習慣看到的東西,而對妳們,可憐的孩子們,我同樣也看不到妳們的本來面目。如果我比現在年輕,那麽習慣還沒有那麽深,還不至於積重難返。不過我懷疑,即便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未必就能破除魔法。我想必須有壹種力量。什麽力量?需要某個人。是的,需要“那個人”,在他身邊我們大家都能攜起手來,他將對我家裏人擔保我內心鬥爭的勝利;需要那個人,他將為我作證,將從我肩上卸下那個不堪忍受的重負,把它背到自己身上。

即便是品德最高尚的人也不能自己學會去愛別人: 為了能做到不去計較人們的可笑行為與惡習,特別是不去顧及人們的愚蠢,那就需要掌握愛的秘訣,而這個秘訣已在世上失傳!只要這個秘訣沒有找回來,妳再改變人的處境也是徒勞: 我以為正是我的利己主義使我對壹切經濟與社會問題漠不關心。誠然我是壹個落落寡合、麻木不仁的怪物;但是在我身上也有壹種感情,壹種模糊的信念,認為怎樣改變世界的面貌都無濟於事;必須觸及世界的心臟。我在尋找那個唯壹能完成這個業績的人,那個人必須本身就是所有心臟的心臟,是壹切愛戀之情的火熱的中心。我這個渴望可能已與禱告無異。那天晚上,我差點沒有扶著椅子下跪,像從前伊莎在夏天晚上做的那樣。伊莎跪下來,三個孩子緊緊跪在她身邊,那時候我從平臺上下來,走向這扇亮著燈光的窗戶;我輕手輕腳,躲在黑魆魆的花園裏看他們禱告上蒼。伊莎背誦禱文:“我的主,我頂禮膜拜。感謝您的恩寵,您賜予我壹顆能夠認識您並且愛戴您的心……”

我站在屋子中間,身子搖搖晃晃,像是挨了打。我在回顧自己的壹生,正視我的壹生。不,我的壹生好比壹股泥流,不可能溯流而上了。我以前為人太惡,壹個朋友也沒有交上。但是,我想,難道這不是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掩飾自己?如果所有的人都摘下面具,像我在半個世紀裏所做的那樣,可能人們會不勝驚異地發現,他們之間的差別微乎其微。說實在的,沒有壹個人亮出自己的本來面目,沒有壹個人。大多數人裝出威嚴、高尚的樣子: 他們不知不覺地模仿文學上的或其他方面的典型。聖徒們知道這壹點,他們相互仇恨和輕蔑正因為他們彼此看透了。如果我從前不是那樣不加掩飾,那樣開誠布公,那樣 *** 裸,我也不至於那樣受人輕蔑。

那天晚上在我腦子裏翻騰的就是這些想法。我壹邊想壹邊在逐漸暗下來的屋子裏踱步,不時磕碰笨重的紅木和檀木家具。壹個家庭好比壹艘沈船,家具猶如陷在泥沙裏的漂流物,多少代人曾在上面坐臥,而今他們早已化為烏有。孩子們埋在長沙發裏翻閱壹八七○年的《圖畫世界》的時候,他們的皮靴蹭臟了沙發布: 這幾塊地方現在還留著黑印子。風在房子四周盤旋,椴樹的枯葉上下翻舞。仆人忘了關上某間臥室的百葉窗。

(金誌平、施康強 譯)

註釋:

安息。

聖弗朗索瓦·德·沙爾(1567—1622),日內瓦主教,著有宗教著作多種。

位於紀龍德省的壹個市鎮。

賞析

還有比誤讀自己的心更失敗和可悲的事情嗎?況且這誤讀壹經產生就再未更正,直到親人逐個死去,自己也行將入木,漫長的壹生已悄然流逝才幡然醒悟。還有比仇恨更艱難和痛苦的情感嗎?況且這仇恨的對象全部是至親的人,因而流放自己在幸福的天倫與溫暖的家庭之外,仿如孤獨的遊魂。壹切都從內心那個怨恨的蛇結中來,壹切都晚了。富有的律師和葡萄園主路易最終似乎尋得了靈魂的歸宿,然而那幾十年歲月郁結起來的惆悵和寒冷,卻久久地盤旋在小說當中,讓人無法釋懷地微笑。

發表於1932年的《蛇結》(也譯作《蝮蛇結》)壹向被認為是法國作家莫裏亞克的代表作,他本人也說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和小說主人公路易正相反,作家終身信奉天主教。他在195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演講中說:“許多人不再信仰上帝,但並不是不相信這種信仰所闡明的價值。善不是惡,惡也不是善。我們人人都必須在孤獨中面對自己的命運,直至死亡——這是最終的孤獨,因為我們最終都將孤獨地死去。”作為法蘭西文學院院士、法國傑出的社會小說和心理分析小說大師,他在《蛇結》裏描摹人生的孤獨,探尋人物行為的真正動機,並把得救的感恩交給了天主。節選的小說第十八章集中表現了上述內容。

當路易為了摧毀伊莎和孩子們搶奪財產的陰謀而精心布局的時候,伊莎卻因病去世。伊莎的死對路易是個強烈的 *** ,仿佛多年明爭暗鬥的敵人突然不在,內心感覺到的不是大仇已報的痛快,卻是落落寡歡的悵惘,更何況伊莎終究是他的妻子,是他在年輕時候愛過的女人。我們看到,伊莎已經入土為安了,但死神降臨留下的印記卻讓路易在剎那間失去了鋒芒。多年來幾乎像孤膽英雄壹樣同家人鬥智鬥勇的他主動解除武裝,撤出戰場,分割財產,成全了孩子們的欲念。放棄錢財與較量的路易,有精力和時間反觀自己的壹生了,從前被報復和仇恨遮住的眼睛恢復了對美好景象的註視,草地、天空、葡萄園更加明亮,獲得新生後的暢快與清醒,讓他渴望自己能再多活壹段時間。

在路易反省自己壹生軌跡的時候,開始認識到需要壹種力量,需要壹個人來幫助他破除魔法,拋掉仇恨,返回本善。很顯然,這種力量屬於信仰,這個人就是耶穌。在小說中有兩個擔任了天使角色的小孩,壹個是路易早年夭折的小女兒瑪麗,壹個是他的外甥呂克。這兩個孩子都是基督徒,相對於家裏其他人對路易的冷淡和戒備,他們則始終愛他,親近他。他們圍繞在路易身邊的時刻,仿佛有壹道道仁厚、溫和的光輝照耀著他。路易抱著瑪麗就像壹頭舐著小殉難者雙腳的猛獸般慈愛深情,而呂克則是他眼中的大自然本身,天真無邪,宛如草上的露珠。瑪麗死後,路易依然感覺到她的存在,時常如壹股突然吹來的清風穿過自己暗淡的生涯。而當年小呂克做了彌撒回來跑向路易的時候那眼中聖潔的神殿之光,也曾經讓他的心靈顫抖。有壹顆種子,其實早已種下,只是外面包著風雪冰霜,種子遲遲沒有發芽。今天當路易走進垂暮,數十年的恩怨情仇都散開的時刻,他自然而然地向上帝的懷裏依偎進去。在小說即將結束,也是他人生即將結束之際,路易在內心深處已經和壹個虔誠的教徒幾乎沒有兩樣了。他傾心向上帝禱告,渴望對上帝付出壹顆充滿愛的心。對於人物這樣的轉變和皈依,有評論認為是生硬的拔高,是別扭地安 *** 的光明尾巴。這種指責是不準確的。路易的變化並非沒有前奏,正如剛剛說過的那樣,他這份感情的歸屬和靈魂的歸宿,是水到渠成的結果,盡管姍姍來遲。

那麽,為什麽會姍姍來遲呢?小說中的敘述與描寫同樣可信而曲折。路易的出身讓他主觀上把基督教看作是有錢人的禮儀,不過最初他並沒有同宗教信仰對立。當他以為伊莎是因為愛他而選中他的時候,他曾經陪著伊莎去做彌撒,看著伊莎跪拜的姿態還由衷地感動過。而後他發現伊莎帶給他的婚姻是壹場騙局,她在利用他忘掉壹段情事,退而求其次地尋找落腳地,他的心才變冷的,進而開始痛恨所有伊莎喜歡的東西,這其中就包括宗教信仰。他因為和伊莎做對而拒絕望彌撒、做禱告,並且故意在耶穌受難日啃牛排。同時他鄙夷地看到,雖然伊莎每天做祈禱,每周做禮拜,卻並沒有把真正的基督教教義貫徹到自己的行動當中。她口頭宣講的和她實際做的背道而馳。她沒有樂善好施之心,對佃農苛刻慳吝,對自己的姐姐冷酷無情,包括對死亡的理解也不是壹個真正基督徒的超脫。她並不相信天堂,不相信靈魂。她覺得瑪麗死了就不存在了,反倒是路易感覺從來沒有失去她,瑪麗在他的心裏獲得了永生。這裏表現出來的不是瀆神恰恰是敬神,作家在暗示,真正的基督徒不是穿梭於教堂和經文中的人,而是在心靈深處有愛有信仰的人。

作家曾經說過:“實際上,我愛我筆下那些最可憐的人物。他們越不幸,我就愛得越深。”因此,他為人物開脫,不寫絕對的善惡,而寫善與惡的沖突。在這部小說的前言中,作家明確指出,路易內心產生那邪惡的蛇結是因為可悲的欲念遮蔽了他的視線,是庸俗的基督徒在暗中窺伺他、摒棄他,才使他看不清真相。作家深深同情這個人物,他壹邊寫著路易的機關暗算,壹邊把巨大的寂寞和淒涼籠罩在路易的周圍。壹股決然的哀婉飄蕩在小說當中。伊莎虧欠他太多了,“我本來可以成為這些新枝嫩芽的生機盎然的樹幹。大多數父親都受到了子女的敬愛。妳卻是我的敵人,我的孩子們全投到敵人壹邊去了”。這種生活是多麽悲慘呀!在伊莎身上的挫敗,讓路易成了“摧毀壹切感情的大師”,他“所理解的‘愛情’就是: 壹手交錢,壹手交貨……這多麽令人惡心!”伊莎既占有了妻子的法律地位,又剝奪了他愛的能力。生活在同壹個屋檐下,卻彼此戒備仇恨,沒有相濡以沫的扶持,也沒有信賴。作家通過人物內心的沖突和對立,生動地開掘出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展現了充滿深刻的悲劇性卻又真實得無法回避的人生。節選部分中,路易在壁爐的殘紙上了解到壹些真相,他以為對自己毫不在乎的伊莎,其實並非完全漠視他。這個發現太晚了,卻給了他安慰,他笑了。多年來活在孤寂裏的人,這點滴溫情都顯得奢侈。壹輩子妳來我往、見招拆招的暗鬥終於結束了,這對夫妻,各自過了怎樣的壹生,這又是壹場怎樣的婚姻呀!讀者不由得感慨,人心之間隔著山,那是壹段無法逾越的、令人驚悚的遙遠距離。

作品風格細膩,語言富有詩意。小說特意提供了壹個細節: 沙發上留著多年以前孩子們的小皮靴蹭出來的黑印子。黑印子還在,多少歲月卻已流走,多少情感遺失在歲月中,無跡可尋。而那風和枯葉,暗示著風燭殘年,生命的感傷輕輕敲擊著讀者的心。心理小說註重對人物心理活動的分析,以立體的時空觀來安排故事情節,事件的發展並不是始終向前——向前——向前的狀貌,而是脫離了線性的時間次序,完全聽從意識的流淌,記起或放下某個片段,從而積極參與到當下正在進行的思維活動中。作家在這部小說中,完全憑路易的心理活動,支撐起整部作品的筋骨和血肉,幾十年的歲月變故,漫漫壹生的感情遭遇,活過又死去的人,就這樣隨著路易的記憶,紛紛重上心頭,它們與仍然在繼續著的現實生活,構成了路易內心的交響。他坐在今天,走在從前,因為刻骨銘心,壹切依然清晰。

(孫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