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來紹興,正值梅雨季節,空氣裏氤氳著潮濕的氣息。我在紹興網友鑒湖秋水的陪同下,兩人租了壹輛人力三輪車出遊。斷斷續續的江南小雨,細細地飄著,像扯不完的線綹,在古老的小城漫天飄起,織出壹幕意韻深長的雨簾。因為雨,天是濕漉漉的,地是濕漉漉的,壹棵棵行道樹也是濕漉漉的。綿綿細雨打在臉上、手上,心也變得濕漉漉的,仿佛隨時可以擰得出水來。打眼壹瞅,連屋頂上的黑瓦片上,也長滿了翠生生的青苔。仿佛誰不經意間,將綠墨潑灑到屋頂,在灰暗的粉墻襯托下,格外協調。那片片青山竹林靜若處子靜若神龕,隔霧看那迎面躲閃而來的小徑、白墻、黑瓦、小橋、流水、細雨、古城、老街、烏蓬船,還有濕漉漉曲曲折折的青石板……紹興像極了壹幅水墨畫,給人以溫溫柔柔的感覺。
這種感覺直達魯迅故居,才被那已久遠的歷史氛圍所覆蓋。在我看來,聚集著熱鬧的人群憑吊已落寞的了了舊事,往往會給人壹種新奇的感受。把時間的兩端接在壹起,不由妳胸中不油然而生出壹種滄桑。和魯迅銅像合影是我此行唯壹的紀念,我當然不滿足那顆銅制的魯迅之心,我要尋找當年魯迅那顆肉質的心臟。
三味書屋對魯迅以後的人生有著理性的意義,在這裏魯迅度過了無奈的少年,書屋裏那張魯迅用過的硬木書桌桌面右邊角上鏤刻著壹個“早”字,這個“早”字刻畫出了當年魯迅的那種無奈和矛盾。在這裏汲取養分卻在以後的文章中又對這裏極盡諷刺和批判,可以說是壹種進步,也可以說是壹種背叛。壹般來說魯迅對這裏的背叛終於使他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但真正的背叛我看要從他的百草園開始算起。現在的百草園肯定不是當年的百草園了,人為的痕跡已改變了原來能滿足童心的那種豐富和細膩,石井欄過於光滑,皂莢樹過於茂盛,短墻已不復存在,蟋蟀沒了蹤影……更重要的是來這裏的人過多,不合當年魯迅在這裏享受到的那種孤獨的自由。童心無限大,到三味書屋時這種大便受到了限制。這便是書桌桌面上“早”字所顯示出的那種矛盾和無奈的由來。這麽看來,背叛的種子原來早就種在了百草園裏。
?鹹亨酒店的老黃酒和茴香豆,又使人們憶起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那個穿著長衫站著吃豆飲酒的孔乙己,那周圍的壹群小孩.......如今我也站在這櫃前端起酒碗,要了壹份茴香豆。這樣的雨天,在這樣的小酒館。微醉壹回是可以原諒的。
紹興是壹個典型的江南小城。它婉約、懷舊,細雨之中更是有壹種淒迷的美。人不多,三三兩兩的。穿行在濕潤的、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裏,耳邊聽著那綿軟的吳儂細語,望著這綠樹掩映下的黛青色民居,很容易讓人產生時空錯位的感覺。自古曰:“天下文章出浙江,浙江文章算紹興。” 我總覺得整個紹興有著壹種書卷氣。這座小城,雖沒有特別強烈的東西昭世,但它卻有勾人魂魄的詞章,宋代詩人陸遊的名作《釵頭鳳》便是其中之壹。
多年前讀《釵頭鳳》,感腑尤深。南宋年間,就是詩人親筆把這闕詞題在沈園的墻壁上。歲月悠悠,八百年前的舊事仍不時在撼動著那些多情種們的心旌!
沈園距魯迅故居不到百米,沈園的大門口,壹塊黝黑突兀的園石壹分為二地裂開了,蒼勁秀美的“斷雲”二字(紹興話念“斷緣”)各書壹邊,讓人深刻感受了陸遊和唐婉淒美無奈的愛情悲劇。
雨遊沈園,更平添了壹層愁緒。沿著雨絲輕輕點擊的鵝卵石小徑,拾階而上,站在孤鶴軒內放眼煙雨濛濛的整個沈家花園,傾聽雨點敲打著孤鶴軒的飛檐。猛然擡頭,壹幅對聯映入眼簾,“宮墻柳,壹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我的心隨著飄逝的雨韻陡然下沈:陸遊!唐婉!在妳們腳下展開的曾是壹段怎樣的路程?
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徑迤邐而行,煙雨濛濛中,人像是走在水墨畫中,有著壹種不真實的虛渺的感覺。隨著小路拾級而上,來到陸遊題詩的粉墻下,依稀看到陸遊壹身青衣,衣袂飄飄,揮筆向墻壁上,將滿腔悲憤、無奈和相思傾註在那首《釵頭鳳》中。寫罷擲筆長嘆,那悠悠的嘆息聲似是穿過了千載光陰飄入我的耳中,久久不肯散去。
東風惡,歡情薄,壹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錯不該只從孝道而放棄自己的真愛;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莫不過妳留念那段山盟,難不過,相思無所依托。假山依然,池水還在,只是那思念之人已從此不在,唐婉的心在這裏,唐婉的愛也在這裏,傷心佳人便悒悒而終。伊人雖已杳去,但在陸遊的心中唐婉永遠都是壹個美目流盼的麗人,永遠都成為了詩翁心中壹個不解情結,那怕是到了生命的終點。站在園中的那個大亭子裏,對著墻上刻的兩首詞我感嘆良久,任雨點在眼簾飄落,不由截去了孤鶴軒上書的那副對聯中的壹段反復吟詠——幾多綺思拋細雨,壹片柔情付東風。
撫摸著墻上的字痕,壹筆壹劃,我的手指上沾的是不是當年陸遊的滴滴淚花?此壹別,陸遊的黃滕酒裏沒有了表妹的紅酥手,只有隱隱傷痛於內心深處火壹樣的灼燒吧?那壹堵殘墻斷垣,沈默在修繕壹新的園林裏,含蓄、靜謐、幽怨、黯然,斑斑駁駁,在綿綿春雨裏被放逐著。我不知道遊人在念這兩首詞時是怎樣的壹種感懷?是激起對陸母的責難?是撩起曾經滄桑的愛情?還是純為他人的故事落寞?
如今,被詞學大師夏承燾書寫的兩首《釵頭鳳》就鐫刻在出土斷磚砌成的斷垣上,我想這應是沈園的靈魂和主旨所在吧。細細想來,與其它鼎鼎大名的江南園林相比,沈園似乎沒有什麽獨特之處,如果沒有《釵頭鳳》,沒有陸、唐那段愛情悲劇,沈園似乎就沒有了靈氣,也就不成其為沈園,也絕難留存至今,引得人們不斷前來憑吊、傷懷。可以說,是《釵頭鳳》,是陸、唐的愛情悲劇,成就了沈園,使它如壹位不甚艷麗的女子,因憑眉目間的壹絲憂郁,而具有壹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正因如此,雖然早知道這園子是沈氏的私家園林,與陸、唐二人並無直接關聯,但在心底,還是將這園子認定給了他們。因為,他們已成為超越沈園本身的壹處奪目“心景”。
走出這個牽動我的思緒、被雨和愛情弄濕的園子,雨依然在下。再次回望出口處的“斷雲”石,橢圓的巨石被人為地斷成兩截,那兩截斷開的石頭中間卻有執拗的絲絲相牽,仿如壹對被活活拆散的情人“藕斷絲連”,依依不願分離,驚人心魄。想來,“斷緣”其實也是永遠的“牽緣”,緣斷了,情絲卻仍牽系著,揪扯著。世間的情愛也許都是這樣牽牽絆絆,“剪不斷,理還亂”,又有何人可以說得清楚?就象這身後在煙雨中漸漸遠去的沈園,還有離散後的陸遊和唐琬。
其實,我們真該為唐婉慶幸,表哥的真情,後夫的摯愛,使她成為世間最珍貴的女子,她活在愛情的靈魂裏。望著濕潤眼睛的遊人,心裏默默地祝願:珍惜身邊的他(她),善待愛妳的人和妳愛的人,讓遺憾幽怨永遠塵封在歷史的褶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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