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貶饒州,諫官禦史莫敢言。靖言:"仲淹以刺譏大臣重加譴謫,倘其言未合聖慮,在陛下聽與不聽耳,安可以為罪乎?汲黯在廷,以平津為多詐;張昭論將,以魯肅為粗疏。漢皇、吳主熟聞訾毀,兩用無猜,豈損令德。陛下自親政以來,屢逐言事者,恐鉗天下口,不可。"疏入,落職監筠州酒稅。尹洙、歐陽修亦以仲淹故,相繼貶逐,靖繇是益知名。徙監泰州稅,知英州,遷太常博士,復為校理、同知禮院。
慶歷中,仁宗銳意欲更天下敝事,增諫官員,使論得失,以靖為右正言。時四方盜賊竊發,州郡不能制。靖言:"朝廷威制天下在賞罰,今官吏弛事,群盜蜂起,大臣齷齪守常,不立法禁,可為國家憂也。請嚴捕賊賞罰,及定為賊劫質、亡失器甲除名追官之法。"
司天言太白犯歲星,又犯執法。靖上疏請責躬修德,以謝天變。使契丹,辭日,以所奏事書笏,各舉壹字為目,凡數十事。帝顧見之,命悉條奏,日幾昃,乃罷。進修進居註。開寶寺靈感塔災,復上疏言:"五行之占,本是災變,朝廷所宜誡懼,以答天意。聞嘗詔取舊瘞舍利入禁中閱視,道路傳言,舍利在內廷有光怪,竊恐巧佞之人,推為靈異,惑亂視聽,再圖營造。臣聞帝王之道,能勤儉厥德,感動人心,則雖有危難,後必安濟。今自西垂用兵,國帑虛竭,民亡儲蓄,十室九空。陛下若勤勞罪己,憂人之憂,則四民安居,海內蒙福。如不恤民病,廣事浮費,奉佛求福,非天下所望也。若以舍利經火不壞,遽為神異,即本在土中,火所不及。若言舍利皆能出光怪,必有神靈憑之,此妄言也。且壹塔不能自衛,為火所毀,況藉其福以庇民哉?"
靖在職數言事,嘗論夏竦奸邪,不可為樞密使;王舉正不才,不宜在政府;狄青武人,使之獨守渭州,恐敗邊事;張堯佐以修媛故,除提點府界公事,非政事之美,且郭後之禍,起於楊、尚,不可不監。太常博士王翼西京治獄還,賜五品服,靖曰:"治獄而錫服,外人不知,必以為翼深文重法,能希陛下意,以取此寵,所損非細事也。嘗有工部郎中呂覺以治獄賜對,祈易章綬,陛下諭之曰:'朕不欲因鞫囚與人恩澤。'覺退以告臣,臣嘗書之起居註。陛下前日諭覺是,則今日賜翼非矣。是非與奪之間,貴乎壹體。小人望風希進,無所不至,幸陛下每於事端,抑其奔競。"其說多見納用。
會西鄙厭兵,元昊請和,議增歲賜。靖言:"景德中,契丹舉國興師,直抵澶淵,先帝北征渡河,止捐金繒三十萬與之。今元昊戰雖累勝,皆由將帥輕敵易動之故。數年選將練兵,始知守戰之備,而銳意解仇,所予至二十六萬。且戎事有機,國力有限,失之於始,雖悔何追。夫以景德之患,近在封域之內,而歲賜如彼;今日之警,遠在邊鄙之外,而歲賜如此。若元昊使還,益有所許,契丹聞之,寧不生心?無厭之求,自此始矣。儻移西而備北,為禍更深。但思和與不和,皆有後患,則不必曲意俯徇,以貽國羞。"擢知制誥。
元昊既歸款,朝廷欲加封冊,而契丹以兵臨西境,遣使言:"為中國討賊,請止毋和。"朝議難之。會靖數言契丹挾詐,不可輕許,即遣靖往報,而留夏國封策不發。靖至契丹,卒屈其議而還。朝廷遂發夏冊,臣元昊。西師既解嚴,北邊亦無事。靖三使契丹,亦習外國語,嘗為番語詩,禦史王平等劾靖失使者體,出知吉州。靖為諫官時,嘗劾奏太常博士茹孝標不孝,匿母喪,坐廢。靖既失勢,孝標詣闕言靖少遊廣州,犯法受榜。靖聞之不自得,求侍養去。改將作少監,分司南京,居曲江。已而授左神武軍大將軍、雅州刺史、壽州兵馬鈐轄,辭不就。再遷衛尉卿、知虔州,丁父憂去。
儂智高反邕州,乘勝掠九郡,以兵圍廣州。朝廷方顧南事,就喪次起靖為秘書監、知潭州,改桂州,詔以廣南西路委靖經制。智高西走邕州,靖策其必結援交阯,而脅諸峒以自固,乃約李德政會兵擊賊於邕州,備萬人糧以待之;而詔亦給緡錢二萬助德政興師,且約賊平更賞以緡錢二萬。又募儂、黃諸姓酋長,皆縻以職,使不與智高合。既而朝廷遣狄青、孫沔將兵***討賊。青卻交阯,援兵不用,賊平。就遷靖給事中。禦史梁茜言賞薄,又遷尚書工部侍郎。初,青兵未至前,戒部將勿戰。靖迫鈐轄陳曙出鬥,敗走。青至,按軍法斬曙及指使袁用等於坐,靖瞿然起拜。及諸將班師,獨留靖廣西,遣人入特磨道擒智高母子弟三人,生致之闕下。加集賢院學士,徙知潭州,又徙青州。
交阯蠻申紹泰寇邕州,殺五巡檢。以靖安撫廣西,至則召交阯用事臣費嘉祐詰問之,嘉祐至,紿以近邊種落相侵報,誤犯官軍,願悉推治,還所掠及械罪人以自贖。靖信之,厚謝遣去,嘉祐遂歸,不復出。
知廣州,官至工部尚書,代歸,卒。三司使蔡襄為靖言,特贈刑部尚書,謚曰襄。靖嘗夢神人告以所終官而死秦亭,故靖常畏西行。及卒,則江寧府秦淮亭也。
彭思永,字季長,廬陵人。第進士,知南海、分寧縣,通判睦州。臺州大水敗城,人多溺,往攝治焉。盡葬死者,作文祭之;民貧不能葺居,為伐木以助之,數月,公私之舍皆具,城築高於前,而堅亦如之。
知潮州、常州。入為侍禦史,論內降授官賞之弊,謂斜封非盛世所當有,仁宗深然之。皇祐祀明堂前壹日,有傳百官皆進秩者。思永言不宜濫恩,以益僥幸。時張堯佐已貴而猶覬執政,王守忠已受寵而求旄節。思永率同列言之,或曰:"俟命出,未晚也。"思永曰:"先事而言,第得罪爾;命壹出,不可止矣。"遂獨抗疏曰:"陛下覃此謬恩,豈為天下孤寒哉。不過為堯佐、守忠取悅眾人耳。外戚秉政,宦侍用權,非社稷之福也。"帝怒,中丞郭勸、諫官吳奎為之請,乃以泛恩轉司封員外郎而解臺職,為湖北轉運使。
下溪蠻彭仕羲作亂,先移書激罵辰州守。守將討之,思永按部適至,仕羲懼,遣使迎謝,寢其謀。
加直史館,為益州路轉運使。成都府吏盜公錢,付獄已三歲,出入自如。思永攝府事甫壹日,即具獄。民以楮券為市,藏衣帶中,盜置刃於爪,捷取之,鮮敗者。思永得壹人詰之,悉黥其黨隸兵間。中使歲祠峨眉,率留成都掊珍玩,價直數百萬錢,悉出於民。思永朘其三之壹,使怒去,而不能有所中傷也。
尋為戶部副使,擢天章閣待制、河北都轉運使、知瀛州。北俗以桑麻為產籍,民懼賦不敢藝,日益貧,思永始奏更之。徒知江寧府。
治平中,召為禦史中丞。濮王有稱親之議,言事者爭之,皆斥去。思永更上疏極論曰:"濮王生陛下,而仁宗以陛下為嗣,是仁宗為皇考,而濮王於屬為伯,此天地大義,生人大倫。如乾坤定位,不可得而變也。陛下為仁廟子,曰考曰親,乃仁廟也;若更施於濮王,是有二親矣。使王與諸父夷等,無有殊別,則於大孝之心亦為難安。臣以為當尊為濮國大王,祭告之辭,則曰'侄嗣皇帝書名昭告於皇伯父'。在王則極尊崇之道,而於仁廟亦無所嫌矣,此萬世之法也。"疏入,英宗感其切至,垂欲施行,而中書持之甚力,卒不果。
神宗即位,禦史蔣之奇糾歐陽修陰事,挽思永自助。思永以為帷薄之私,非外人所知,但其首建濮議,違典禮以犯眾怒,不宜更在政府。詔問語所從來,思永不肯對,而極陳大臣專恣朋黨。乃出知黃州,改太平州。熙寧三年,以戶部侍郎致仕,卒,年七十壹。
思永仁厚廉恕。為兒時,旦起就學,得金釵於門外,默坐其處。須臾亡釵者來物色,審之良是,即付之。其人欲謝以錢,思永笑曰:"使我欲之,則匿金矣。"始就舉,持數釧為資。同舉者過之,出而玩,或墜其壹於袖間,眾相為求索。思永曰:"數止此耳。"客去,舉手揖,釧墜於地,眾皆服其量。居母喪,窶甚,鄉人饋之,無所受。子衛,亦孝謹,以父老,棄官家居十余年,族裏稱之。
張存,字誠之,冀州人。舉進士,為安肅軍判官。天禧中,詔銓司以身言書判取士,才得二人,存預其選。改著作佐郎,知大名府朝城縣。寇準為守,異待之。禦史中丞王曙,屢薦為殿中侍禦史,遷侍禦史。
仁宗初親政,罷百官轉對,存請復之。又言:"前者曹修古輩同忤旨廢黜,布衣林獻可因上封事竄惡地,恐自今忠直之言,與夫理亂安危之機,蔽而不達。"因歷引周昌、朱雲、辛慶忌、辛毗事,以開帝意。歷京東陜西、河北、轉運使、戶部度支副使。西邊動兵,以天章閣待制為陜西都轉運使。
黃德和之誣劉平也,存奏言:"平與敵接戰,自旦至暮,殺傷相當,因德和引卻,以致潰敗。方賊勢甚張,非平搏戰,其勢必不沮;延州孤壘,非平解圍,其城必不守。身既陷沒,而不幸又為讒狡所困,邊臣自此無復死節矣。"朝廷采其說,始遣文彥博按治,由是平得直,而德和誅。
元昊求款附,議者猶執攻討之策。存建言:"兵役不息,生民疲弊。敵既有悛心,雖名號未正,頗羈縻之。"遷龍圖閣直學士,知延州。以母老憚行,徙澤州,還為待制。逾年,知成德軍,復學士。
契丹與元昊結昏,陰謀相首尾,聚兵塞上而求關南。存言:"河北城久不治,宜留意。"乃以為都運使,盡城諸州。入知開封府,復使河北。王則反,坐失察,降知汀州。
存婿李易攵之弟李教,因醉為妖言,事覺自縊死。或言教不死,在貝州,父母私屬以存故得免。禦史案驗無狀,猶奪職知池州,又徙郴。久之,乃復職,以吏部侍郎致仕,凡十五年,積遷禮部尚書。
存性孝友,嘗為蜀郡,得奇繒文錦以歸,悉布之堂上,恣兄弟擇取。常曰:"兄弟,手足也;妻妾,外舍人耳。奈何先外人而後手足乎?"收恤宗屬,嫁聘窮嫠,不使壹人失所。家居矜莊,子孫非正衣冠不見。與賓友燕接,垂足危坐終日,未嘗傾倚。棗強河決,勢逼冀城,或勸使他徒,曰:"吾家,眾所望也,茍輕舉動,使壹州吏民何以自安。"訖不徙。卒,年八十八,謚恭安。
論曰:蔡襄、王素、余靖,皆昭陵賢禦史也。襄數論治體,推韓琦、範仲淹之賢。素請罷不急之賞,論仁宗納二女子為非。靖黜夏竦、王舉正為不可用。蓋仁宗銳於求治,數君子提綱振紀而扶持之,卒成慶歷之治,良有以也。夫襄精於民事,吏不敢欺;靖用兵蠻僥,卒收功名;素在西邊多惠政,其尹開封,雖頗厭煩劇,再為渭州,邊民老幼,至相率稱賀,其惠之在民者,深矣哉。若呂溱論陳執中,則不欲以口舌中人。彭思永名士,能識程頤之賢,而不能容歐陽修之剛;蔣之奇之誣,竟坐是黜,士論憾之。劉平之死,眾莫敢言,張存獨處而明之。使忠義之氣,死而復生,較之諸人,亦無忝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