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蓮壹下子就接受了我的想法。她很容易就同意在我們倆的關系中,我們應該互相徹底誠實、直言相談、徹底地坦蕩。這果然有效,我們非常相愛。我們的感情是壹種我聞所未聞的。
在那個夏天之後,我去了在波士頓的麻省理工學院,我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去了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每逢假期我都回家去看望艾蓮(艾蓮患上了肺結核,而壹開始,醫生誤診成了當時的絕癥,何傑金氏病,只能活兩年。)當他們知道其實艾蓮得的是肺結核的時候,艾蓮說,“那我有可能活七年呢!我還有可能好轉壹些呢!”費曼問,“妳什麽意思啊,難道妳還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嗎!”艾蓮說,“可是我們就不會很快結婚了呀……”
妳看,當得知艾蓮得何傑金氏病,只能讓她大約活兩年時,我們計劃好了壹切,當然從她的觀點出發。現在她可以活得更長,她倒好像因打亂的計劃而煩惱了似的。不過,我很快就向她說通了,這是件好事。自那以後,我們知道兩人可以壹起面對任何事情。經歷了這番,再也沒有什麽困難可以難倒我們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來臨,我當時正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被吸收進了制造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數月之後,我剛拿到博士學位,就向家裏宣布要結婚。
父親憂心忡忡。從我呱呱墜地,他就精心培育,希望我成為壹個快樂的科學家。他覺得我那時結婚還太早,會耽誤我的前程。當父親聽到我要和患肺結核的艾蓮結婚,又多了壹層擔心,怕我會被傳染上。
整個家族,叔叔、阿姨、所有的人都擔心之極。他們請來了家庭醫生,向我解釋結核病是非常危險的,我準會被傳染上的。
我說,“告訴我這病是怎麽傳播的,總會有辦法的。”
艾蓮和我已經非常非常小心了:我們不能接吻,因為口中會有結核菌。
然後家人開始向我解釋說,當初我和艾蓮相約畢業後結婚時,還不知道現在這種情形,誰都會理解壹個不明情況的婚約並不是真正的婚約。
但是我從來沒有過他們那種發瘋的念頭,和艾蓮結婚是因為以前我向她保證過,我連想都沒那樣想過!盡管沒有壹張證書,沒有結婚登記,但是我們相愛甚篤,早已在感情上結婚了。我反問,“要是壹個丈夫知道妻子患了肺結核就棄她而去,難道妳們會覺得是個合理合情的事嗎?”
諸人中只有我的壹個阿姨覺得結婚也不見得是壞事,其他人全都竭力反對。不過到那時,我早已經嘗到過家裏給的勸告有那麽多錯,我堅持自己的觀點。我毫不費力地拒絕聽從他們的勸阻,我行我素,他們怎麽講也沒用。艾蓮和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對的。
艾蓮和我把壹切安排妥當。在普林斯頓邊上的狄克斯鎮有壹家慈善醫院,是由紡織女工的工會支持的。雖然艾蓮不是紡織工,他們也照收不誤。我那時剛剛畢業,參加了政府的工作,薪金很低。但是這樣安排至少能讓我照顧她。
我們決定在去醫院的路上結婚。在普林斯頓的壹個叫比爾·吾德華德的同學借給我壹輛車,我把它改裝了壹下,把後座放倒,加了壹個床墊,像救護車壹樣。這樣,艾蓮累的時候可以躺下,雖說她當時的狀況並不太糟,可也畢竟幾次住院,身體很虛弱。
我開車去她家接上我的新娘,艾蓮壹家向我們招手告別,我們開車走了。經過皇後區、布魯克林區、斯坦頓島,上了擺渡船——那是我們浪漫的結婚遊船吧——然後到市政廳去登記。我們慢慢地走上臺階,進入辦公室。接待人員很友好,馬上辦了壹切手續。他發現我們沒有證婚人,於是立即從旁邊的辦公室裏找來了會計和書記員。按紐約法律,我們正式結婚了。那時刻我和艾蓮都幸福無比,牽著手互相沖著笑。那辦事員說,“妳們正式成為夫妻了,妳該吻新娘啦!”於是羞得面紅的新郎在新娘面頰上輕輕地吻了壹下。我給了每個人壹點點小費,謝了又謝,然後開車送艾蓮去醫院。從那時起,每個周末我都會去看艾蓮,艾蓮的醫生非常好。可每次看見我付給醫院壹張18元的國庫券的時候就很生氣,他堅持說我們收入這麽少是不用付錢的,可我還是每次都付。
壹次,我在普林斯頓收到了壹大盒鉛筆,每支上都用燙金字寫著,“親愛的理查德,我愛妳!波絲貓。”(我管艾蓮叫波絲貓。)
這倒是蠻甜蜜的,我也很愛她!不過嘛,人總是會不留心把鉛筆丟掉的,比如和維格納教授討論問題後,就蠻有可能把鉛筆扔在他桌上了。如果這樣的話,那些字讓人多不好意思。那時大家的境況都不富裕,所以我不想浪費那些鉛筆,於是我用小刀把鉛筆上的字刮掉。
第二天,我就收到艾蓮的信,上邊寫著,“把鉛筆上的字刮掉算個什麽事兒呢?”接著說,“難道妳不為我愛妳而自豪嗎?”隨後又是,“妳幹嗎在乎別人怎麽想?”
我還有什麽選擇呢?只好乖乖地用那些燙了金字的鉛筆。
在工作日,我會常常收到她的來信。有時她會弄壹個拼字遊戲,剪散了裝成壹袋子寄來。這時,軍隊的郵檢便會給我壹個警告單“請告誡尊夫人這裏沒有時間玩遊戲!”我從來沒有告訴艾蓮,因為我很樂意與她玩遊戲,盡管有時把我陷入令人發笑而又窘迫的局面。
在五月的壹天,洛斯阿拉摩斯所有的信箱都被塞進了報紙,成百成千遍地都是。打開報紙,上邊印著巨大醒目的字樣“舉國上下歡慶理查德·費曼的生日啦!”艾蓮在和整個世界做遊戲,她有許多時間去琢磨,看雜誌,然後訂這訂那,她總是變些新花樣。(她大概從常去看她的我的同事尼克·麥特波力斯那兒得了不少幫助吧。)艾蓮身在她小小的屋子裏,心卻在世界上。寫著不著邊際的信,寄來各式各樣的東西。
壹次她寄來壹本做炊具廣告的書,裏邊的炊具全碩大無比——大概是供監獄這種人口眾多的地方使用的吧。從風扇、爐鉤,到大盆大盤,應有盡有。我暗想,“見鬼,這有什麽用?”這使我想起早先還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時候,她寄給我壹本大船的廣告,上邊是戰艦、遠洋輪之類。我去信說,“妳打什麽主意呢?”她回信說,“我在想,等我們結婚時,可以買條船。”我寫道,“妳瘋了?!也太不著邊際了吧!”
不幾天,又有壹本廣告寄到我這兒。這回是富人們用的那些十幾米長的遊艇、帆船。她的夾條上寫,“既然妳無意買上次廣告書裏的大船,或許我們可以買這樣的。”
我去信,“聽著,妳還是不切實際!”
不久,另壹本廣告又來了,是賣各種小汽艇的。
我寫道,“太貴啦!”
最後,我接到她的條子,“這可是妳最後壹次機會了,理查德,妳壹直在說不。”原來,她的壹位朋友有壹條舊的手搖木船出賣,標價15美元,艾蓮想買下來,以便夏天時我倆可以泛舟。
唉,經過這麽多折騰,誰還能說“不”呢?
正當我在琢磨那本炊具廣告的用意時,第二本又到了,做的廣告是供中小旅店用的炊具。幾天之後,又來壹本,是家庭炊具。當我周六去看她的時候,才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原來她郵購了壹個18英寸的小烤爐。她說,“我想咱們可以烤牛排呢!”“胡扯,我們怎麽可能在這屋裏烤牛排呢,煙啊火啊了的。”“啊不!”她說,“妳只要把爐子支在外邊的草地上,每周日就可以烤牛排了。”那個醫院正對著貫穿美國的66號公路。“不行,我是說那麽多的汽車、卡車,來來往往,行人走來走去,我怎麽可能大模大樣地在草地上烤牛排。”艾蓮說,“妳幹嘛在乎別人怎麽想。”她開始用這個來“折磨”我了。“好吧。”她說,壹邊拉開了桌屜,我們可以互相讓步。“妳不必戴大廚師的帽子和手套,好了吧。”她晃著那種真正職業大廚師用的帽子、手套。然後她說,“把圍裙穿上試試。”圍裙打開,上面赫然印著,“烤肉大王”之類傻乎乎的字樣。“行了行了,”我嚇慌了,“我去草地上烤肉好了。”於是那以後的周六周日,我就只好到66號公路邊去烤牛排了。
另壹件事是關於聖誕卡。在我剛到洛斯阿拉莫斯才幾個星期後的壹天,艾蓮說,“我想,應該給妳的同事們送聖誕卡,妳想不想看看我挑的卡片?”那些卡片都很精致,可裏邊寫的是聖誕快樂,署名是理查德和波斯貓。我抗議說,“這怎麽能送給費米和貝特,我都不認識他們呢!”“妳幹嘛在乎別人怎麽想。”結果自然是卡片都送出去了。第二年聖誕又來了,那個時候我和費米、貝特都熟了,還去過他們家,和他們的孩子玩,關系很友好。壹天,艾蓮用很正經的語調對我說,“理查德,妳尚未問及有關今年聖誕卡的安排。”我可著慌了,說,“哎,讓我瞧瞧。”卡片寫著,“聖誕、新年快樂,”署名是理查德和艾蓮.費曼。我說很好很好,這對每個人都合適。她說,“哦不,這對費米、貝特和那些大名人可不合適。”果然她拿出另壹個盒子了,她取出其中壹個,上面的祝辭是壹樣的,可署名變成了費曼博士及費曼太太。我又只好把卡片送出去了。他們都大笑起來,這回怎麽正兒八經的了迪克(理查德的昵稱)他們都大笑起來,覺得很開心,因為艾蓮倒了這麽多鬼,我卻毫無辦法。
艾蓮的身體越來越弱,她父親從紐約來看她。在二戰期間,坐這樣的長途旅行是很花錢的,但他知道艾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壹天,他打電話到洛斯阿拉莫斯,“妳最好馬上來。”我預先早就和我的壹個朋友克勞斯·富克斯安排好了,有緊急情況的時候可以借他的車盡快開到醫院。我開車上路,讓兩個人搭上車,以防萬壹需要幫忙。果不其然,我們開到聖塔菲的時候,壹個車胎爆了,搭車的和我壹起換了備用胎。可當我們開出聖塔菲的時候,備用胎又爆了,正巧附近有個修車鋪,我記得我在耐心地等待修車師傅先修排在我前面的車,可那兩個搭車的知道情況緊急,便跑去向修車師傅解釋,他立刻先把我們的車胎補好了。我們決定不等他補備用胎了,因為那會有更多的延誤。我們又上路了,我有些後悔方才太急於趕路,都沒對修車師傅說幾句感謝的話。在離醫院大約50公裏的地方,又壹個車胎爆了。我們只好把車仍在路邊,搭車去醫院,然後再打電話給拖車公司。
我在醫院見到艾蓮的父親,他在那有幾天了。他說,“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回家去了”他太難過了,徑直走了。
我最後見到艾蓮的時候,她已非常虛弱,神誌也有些迷糊了。她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似的,大多數時候直瞪瞪地註視前方,偶爾會環視周圍壹下,呼吸艱難。有時她的呼吸會突然停止,好像在咽下什麽東西似的,然後又開始呼吸。如此延續了好幾個小時。
我出去走了壹會兒。我覺得很奇怪,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的感覺並不像平時人們講的那樣悲痛欲絕。也許我在騙自己?當時我自然不會心情很好,可也並沒有特別地悲傷,大概是我們很久以來早已明白,這壹天終會來到。
這壹切很難解釋。假如有長生不老的火星人來地球,看見我們這些叫作人類的動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卻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會覺得這是個天大的心理問題——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況下活著。可是我們人類就是這麽活著,我們在死的預期下歡笑、玩樂、生活。
對於我和艾蓮來說,和壹般人的區別不過在於他們有五十年,而我們只有五年。這只是壹個量的不同——根本的心理問題其實是壹樣的。如果我們覺得“別人能有五十年,比我們更幸福”,那倒是會有區別。可我們並不這麽想。人實在沒有必要弄得自己悲苦無比,去抱怨“為什麽我這麽背運?上帝為什麽要對我這樣?究竟我做了什麽會招來這報應?”——如此種種。如果壹個人能真正理解現實,理解整個現實,那麽上述的抱怨便毫無意義。所有發生的、存在的都是無法預期無法改變的,只是生命中的偶合罷了。
我和艾蓮有過多麽快樂的幾年!
我回到她病房,心裏想象著此時她身體裏發生的那些生理變化:肺功能衰竭導致氧氣不能充分進入血液,腦缺氧便會神誌迷糊,心臟微弱,反過來又讓呼吸更困難。我壹直預計在各器官都衰竭的時候會有突然間的總崩潰。可事實上根本沒有這樣。她只是越來越神誌不清,呼吸愈弱,直至停止——不過在那以前,還有壹次很微弱的呼吸。
值班護士證實艾蓮確實亡故了,然後就走了,因為我想單獨和艾蓮在壹起。我在那兒坐了壹會兒,然後俯身在她額頭上吻了最後壹次。我驚奇地發現,她的頭發的氣味還是和以前壹樣!過了壹陣想想,其實這並不奇怪,因為頭發的氣味沒有理由會改變。可在當時,這對我是個小小的驚詫:在我想來,壹個巨大的變化剛剛發生了,可是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第二天我去喪葬場。壹個工作人員遞給我幾個從艾蓮手上摘下的戒指,問我,“妳要不要再看妳妻子壹眼?”
“這是什麽……不,不用再看了!”我嚷道,“我剛才看過她!”
“是的,可現在她被化妝過了。”
喪葬場的壹切對我來說是徹底陌生的。為什麽要去給壹個已經空卻的軀殼塗脂抹粉呢?我不想再見艾蓮,那會讓我更難受。
我打電話從拖車公司那兒要回了車,把艾蓮的遺物收拾好放在後座上,讓壹個人搭上車,往洛斯阿拉莫斯開。還沒到10公裏,啪!又壹個車胎爆了!我開始破口詛咒起來。搭車的用壹種看瘋子似的眼光瞧了我壹眼。“哎,只不過是壹個車胎爆了是吧”“沒錯!可是壹只壹只又壹只......”我們換上備用胎,以很慢的速度開回了洛斯阿拉莫斯,也沒去修那只壞胎。我不知該怎麽面對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朋友們。我不想讓別人都陰沈著臉問我艾蓮的故去。有壹個人問我情況如何,我說“她死了,妳的工作進展怎樣?”他們壹下就明白過來,我不想把悲傷傳染開來。只有壹個人來表示哀悼,我後來才知道,他在我回去的時候並不在工作地。
壹天晚上,我夢見艾蓮,我馬上說,“不,不,妳不能到夢裏來!妳已經不再活著了!”
過了些天,我又夢見艾蓮。我又說,“妳不能到夢裏來!”
“呵,不,”她說,“我騙妳了。其實我是對妳厭煩了,才策劃了這壹切,以便我可以脫身。可現在我又喜歡妳了,所以就回來了。”我的意識和自己在鬧別扭。總有壹天我們能夠會解釋,為什麽在夢裏她會依然活著!
那時,我準是在心理上扭曲了自己,我壹顆眼淚也沒掉。直到壹個多月後,我在橡樹城的壹家商店裏看見了壹件漂亮的連衣裙,我想,“艾蓮壹定會喜歡的……”頓時不能自已,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