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桑提亞哥這個“硬漢”形象是典型的海明威式的英雄形象。海明威對創作主張關心人的命運和人在命運面前所持的態度。他認為“人生是壹場孤獨的鬥爭,而這場鬥爭永遠不可能獲勝。”他說,人生中沒有什麽東西能真正被說明,被改善,被挽救,所以也不可能真正提出會解決什麽問題;但人完全可能也必須駕馭自己,在不可測度的人生厄運中保持著自己的理性和風度——這才是最重要的。
有人認為桑提亞哥這個硬漢形象是對孤獨和苦難的贊美;有人說在於表明勞動者求生之艱難;也有人把它看是存在主義文學的回聲。實際上塑造這個形象是為了表明作家海明威的人生觀乃至對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理解和認識。這種理解和認識側重從哲理的角度最大限度的表現人面對厄運和暴力所激發出來的肉體和精神的力量。作家正是通過這位普通漁民英雄的悲壯經歷和頑強不屈的氣概來表現下層勞動者對弱肉強食的資本主義世界的倔傲態度。
從某種意義上說,桑提亞哥這個硬漢形象正是人類進取精神的象征。
小說是以主人公第壹人稱自述的形式寫成的。故事是在第壹次世界大戰後期意大利——奧地利前線展開的。作品廣泛描寫了戰爭中的日常生活:硝煙彌漫和血肉橫飛的戰場、野戰醫院裏傷員們痛苦的呻吟、大潰敗的狼狽景象、和平居民的逃難場面、陰雨連綿的天氣、士兵們的厭戰和反戰情緒等等。在這個背景上展示出主人公亨利·腓特力中尉的經歷和性格發展的過程。
秋雨連綿,栗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只剩下赤裸裸的樹枝和被雨水打成黑黝黝的樹幹。葡萄園中的枝葉也很稀疏光禿;鄉村裏樣樣東西都是濕的,都是褐色的,觸目秋氣沈沈。河上罩霧,山間盤雲,卡車在路上濺起泥漿,兵士們的披肩盡都淋濕,全身滿是爛泥……壹片蕭索的景象,令人無限惆悵。
美國青年亨利·腓特力原來在意大利學習建築,戰爭爆發後以誌願兵的身份參加了意大利軍隊,被授予中尉軍銜。他指揮壹個汽車救護隊駐紮在意大利和奧地利邊境上臨近前線的哥裏察小鎮。頭年夏天,意大利軍隊打了幾場勝仗,戰局有所好轉。腓特力中尉在米蘭度過壹段假期之後,回到駐地。只見十部汽車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長長的車棚下,司機們正在忙著檢修。他檢查了每壹部車子,對壹切情況都相當滿意,暗自想道:“我人不在這兒看管車子,顯然沒多大關系。我本來自以為很重要,車子的保養,物資的調配,從深山裏的包紮站運回病傷士兵到分類清理站,然後根據病傷員的文件,運送入醫院,這壹切順利進行,大多是靠我壹人。現在我才明白,有我沒我並沒有多大關系。”
同腓特力中尉住在壹起的意大利軍醫雷那蒂,不久前認識了設在小鎮上的英國醫院的護士巴克萊·凱瑟琳小姐。腓特力休假歸來後陪同雷那蒂到英國醫院去看她。巴克萊小姐高高的個子,金黃的頭發,灰色的眼睛,皮膚給陽光曬成黃褐色。腓特力覺得她長得很美。巴克萊同腓特力見面時手裏拿著壹根類似兒童玩具馬鞭壹樣的細藤條。這是她的未婚夫的遺物。她的未婚夫同她訂婚已八年,壹九壹五年參軍到前線,不久前在法國戰線陣亡了。
在返回住處的路上,雷那蒂對腓特力說:“巴克萊小姐比較喜歡妳,超過了我。這是很清楚的。”從此以後,腓特力經常到英國醫院去拜訪巴克萊。壹次,他回到住處,躺在床上的雷那蒂望著他,說道:“原來妳和巴克萊小姐的關系有進展了?”腓特力答道:“我們是朋友。”其實腓特力很清楚自己和巴克萊的關系。他“並不愛凱瑟琳·巴克萊,也沒有任何愛她的念頭。這是壹場遊戲,就像打橋牌壹般,不過用的不是紙牌,而是話語”。
壹天下午,腓特力中尉奉命率領四部汽車開往指定地點。當天夜裏將要發起進攻,救護車隊將要往醫院運送傷員。來到前沿陣地以後,腓特力中尉下令把汽車隱蔽在附近的壹座破磚場裏,然後坐在掩蔽壕裏待命,同四名意大利司機談論起戰爭來……
外面天黑了。探照燈長長的光柱在山峰間晃動著。炮彈不斷飛來,在外面爆炸。掩蔽壕裏,磚頭和泥土像下雨壹般地往下坍落。腓特力和司機們正在進餐,吃著通心粉和奶酪。突然壹顆戰壕臼炮的炮彈落在掩蔽壕裏,只見壹道閃光,先是白後是紅,接著轟隆壹聲巨響,跟著壹股疾風撲了過來…… 炸斷了的木頭落在腓特力頭上,有什麽東西壓在他的身上,使他動彈不得。他用力拔,用力扭,終於把雙腿抽了出來。他聽見壹個叫作巴西尼的司機在他身邊痛苦地哼哼著,只見他的兩條腿全炸爛了。腓特力動手解下綁腿布,準備替他包紮傷口,可是發現他已經死了。腓特力坐直了身子,突然覺得“頭裏有什麽東西在動,狠狠地從後面往眼珠子上沖”,“雙腿又暖又濕”,鞋裏邊“也是又濕又曖”。他知道自己也受傷了。
腓特力被擡到急救站。軍醫給他檢查了傷勢,發現他頭蓋骨骨折、膝蓋骨炸傷;給他做了簡單的手術,做了負傷記錄,然後命人將他擡進壹輛英國救護車。救護車往野戰醫院開去。
腓特力住在野戰醫院裏,雷那蒂來看望他,告訴他說,正在給他呈請壹枚銀質獎章。腓特力認為自己無功受獎。可是雷那蒂卻說:“受傷前後,妳壹定做了件什麽英勇的事。妳細心想想看。”腓特力申明自己當時動都動不了,什麽事也沒有做。雷那蒂認為“這沒有關系”,只要有人能證明他做了什麽了不起的事,他就可以得到獎章。腓特力對此不以為然。
為了進壹步治療,腓特力轉到米蘭壹所新設立的美國紅十字會醫院。事有湊巧,凱瑟琳·巴克菜小姐也調到這所醫院來了。他們兩人壹見如故,並且真誠相愛起來。凱瑟琳每天值夜班,壹直利用這個機會陪伴著腓特力,同他壹起歡度良宵……他們完全陶醉在愛情的幸福裏。腓特力想:“天知道我本不想愛她。我本不想愛什麽人,但是天知道我現在可愛上她了。現在當我躺在米蘭的壹家醫院的房間裏時……我覺得非常愉快幸福。”他動過手術之後,傷勢逐漸痊愈,開始能走動了。他同凱瑟琳壹起到公園裏去趕馬車玩,到賽馬場去觀看賽馬……整整壹個夏天,他過得十分幸福而快活。
腓特力接到通知,得到三周的“痊愈休假”。他計劃同凱瑟琳壹起到馬奏列湖上的巴蘭薩去。在樹葉轉黃的秋天,他們可以在那裏散步,在湖上垂釣。可是不料他得了黃疸病,這項計劃沒有實現。待到黃疸病剛好,他的假期已滿,只好返回前線。他戀戀不舍地辭別了凱瑟琳,搭上火車往烏迪內出發了。
又是秋天,葉落樹空,道路泥濘。
腓特力從烏迪內乘卡車返回哥裏察。桑樹已禿,田野壹片褐色。路邊壹排壹排光禿禿的樹木,路上堆滿濕的落葉。哥裏察鎮籠罩著霧。由於山裏在下雨的緣故,河裏的水在上漲。
前線,意奧兩軍正在鏖戰。腓特力回到駐地後不久就奉命到離前線不遠的地方去接管救護車隊。可是他剛剛到達就接到撒退的命令。意大利軍隊在卡波雷托地方遭到慘敗,潰退下來。德奧聯軍已突破防線,沿著山谷直沖下來,向烏迪內方向挺進。
潰敗的意大利軍隊,卡車、馬車、大炮等等,在大路上匯合成寬闊的行列,在風雨中綴慢地移動著。什麽地方阻塞了,整個行列停頓下來。等了壹會兒,又開始緩慢地移動;走壹會兒,又停了下來。
夜間,許多從附近來的農民,加入了這撤退的大行列,於是這行列間有了滿載著家具雜物的馬車;車子上綁著雞啊鴨啊,有的車子上坐著女人,擠做壹團避雨。路上泥濘,路邊水溝裏滿漲著水,路旁樹木後邊的田野,也都有積水。只要雨壹停,敵人的飛機就來掃射這個行列;只要有幾個司機丟下卡車跑掉,或者有幾匹馬被炸死,這公路上的交通便會完全阻塞。
腓特力下令讓他指揮的三部汽車岔開公路,開上壹條小路。中午時分,汽車陷在壹條泥濘的道路上,再也開不動了。上午雨停了,敵人的飛機三次飛越他們的頭頂,向公路方向飛去,傳來了炸彈爆炸的隆隆響聲。腓特力率領三名司機砍樹枝,挖車輪下的爛泥,把樹枝墊上。但是車輪轉了又轉,他們推了又推,結果壹點效果都沒有。最後,車子完全困住了,車輪深深陷在爛泥中。他們只好丟下車子,步行往烏迪內方向出發。
腓特力等人沿著鐵路的軌道走。突然,附近的樹叢裏打了幾聲冷槍。壹名叫作愛謨的司機,身體壹搖,臉孔朝地從鐵軌上跌下路基去;子彈穿透他的頭部,紫紅色的血從窟窿裏亂噴,他死了。腓特力等人把他的帽子掩益在他臉上,又繼續趕路。
他們來到壹座空無壹人的農舍。另壹個叫作波羅尼的司機,在這裏利用尋找食物之機跑掉了。如今只剩下腓特力和壹個叫作皮安尼的司機。他倆在農舍裏躺在幹草上睡了壹會兒,重又上路。
漆黑的雨夜。天亮前,他倆來到塔利亞門托河的岸邊,沿著漲了水的河邊走,走近壹座過河必經的橋。他們擠進渡河的人群。河水漲得很高,已經緊挨著橋板,水面上打著漩渦;頭上的雨,下個不停。橋的那壹頭,兩邊站著壹些軍官和憲兵,打著手電筒。他們用手電筒照著行列中每個人的臉,仔細地察看著,見到軍官就抓去。壹個憲兵走到腓特力跟前,壹手抓住他的衣領。腓特力在抗拒;另有兩個憲兵從身後把他抓住。他被押到公路下邊臨河的田地,那裏有壹群憲兵,人人拿著卡賓槍。審訊官威風凜凜,在審訊壹名剛剛抓來的上校。他最後宣讀判決:“擅離部隊,理應槍決。”第壹個受審過的人正被執行槍決,憲兵們又在審訊第二個人。
少校以上的軍官,凡是跟原來部隊走散了的,壹概槍決。腓特力是美國人,講意大利語口音不正,被憲兵們斷定為“披著意軍制服的德國煽動者”,因此也必定逃不脫被槍決的命運。正當憲兵們忙於處置那些新抓來的人之際,腓特力把身子往下壹閃,推開兩個人,低著頭往河邊跑去,“撲通”壹聲跳進河裏。
河水冰冷,急流卷著腓特力滾滾而下。他浮上水面,吸壹口氣,又鉆進水裏。當他第二次浮上水面吸氣時,見到漂來壹塊木頭,他急忙壹手抓住,把頭縮在木頭底下。岸上不斷往水裏開槍。腓特力雙手抱住那塊木頭,順流而下岸上的情景看不見了。
腓特力不知漂浮了多久,天開始亮了,他遊到岸上,脫掉靴子,倒出水來,把衣服壹件件脫下,擰掉了水,再穿上。然後順著壹條公路走去。他走到從威尼斯到的裏雅斯德去的鐵路線。壹列貨車吃力地開來,壹節節車廂從他面前過去。他看準壹節罩著帆布的平板車,等它快要過去時,身子壹縱,抓住車後的把手攀了上去。他鉆進帆布底下,那裏是大炮。大炮塗抹過油脂,發出壹種刺鼻的味道。腓特力躺在平板車上,聽著雨點落在帆布上的滴嗒聲和車輪在鐵軌上的軋軋聲,不覺睡著了。
他經歷了壹國大軍的撤退和壹國大軍的進軍,現在所看到的只是壹片空虛。他失掉了他指揮的汽車和人員,好像壹個店員在火災中失掉了他的全部貨物壹樣。倘要因為這個店員講話口音不正,就給槍斃,那麽百貨商店再度開店復業時,他定不肯回來,而要另尋別的職業。對於腓特力來說,也是如此。“憤怒在河裏邊洗掉了,任何義務職責也壹同洗掉了。其實我的義務,在憲兵伸手抓我衣領時就已停止了……世界上還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靜的人,明達的人,他們是值得有榮譽的。我並不反對他們。我祝他們萬事如意;只是我個人不幹了,這已經不是我的戰爭了……”
大清早,火車將要開進米蘭車站,放慢了速度。腓特力從車上跳下來,穿過鐵道,向街裏走去。他在壹家咖啡館裏吃了早點,便到醫院去找凱瑟琳,但門房告訴他說凱瑟琳到施特雷沙去了。腓特力到壹個熟人家換了壹套平民服裝,買張火車票,往施特雷沙去找凱瑟琳。
腓特力坐在火車裏,不跟別的旅客聊天,不看報紙,因為“我不想知道戰事,我要忘掉戰爭,我單獨媾和了”。他到了施特雷沙,在巴羅美島大旅館開了個最好的房間,把凱瑟琳接來同住。他倆相親相愛,猶如新婚燕爾壹般。
對於腓特力來說,“戰爭是在壹個遙遠的地方。也許根本並沒有戰爭。這兒並沒有戰爭。”隨後他又發覺,“戰爭依我個人來說,已經結束了。但是我又有壹種沒有真正結束的感覺。”他的心情就好比壹個逃學的學生,正在想著學校裏某個鐘點是什麽活動。
壹個大風大雨的夜晚,暴雨抽打著玻璃窗。旅店的夥計突然來敲門,告訴腓特力,警察已經發覺了他,準備明天早晨來逮捕他。於是腓特力便在店夥計的幫助下,帶領凱瑟琳來到意大利和瑞士兩國邊境上的馬奏列湖,趁著黑夜,劃船向瑞士逃去。第二天早晨,他倆踏上中立國瑞士的國土。這裏是和平寧靜之邦,是個“多麽可愛的國家”,腳底下踩的泥土都給人壹種快感。
腓特力和凱瑟琳在日內瓦湖東岸的小城蒙特勒安置下來。他們背山西湖而居,住在壹幢農舍式的褐色木屋裏。四周環繞著青松,背後山頂白雪皚皚,面對灰色的湖面。壹條蜿蜒的小徑,盤來繞去,通往山頂。深深的河谷裏,壹條小溪流進湖中,巖間的流水 琮作響。在這世外桃源裏,聽不到隆隆的炮聲,看不見滾滾的硝煙;戰爭離這很遠很遠。腓特力“不要想起戰爭”,他和戰爭“沒有關系了。”
壹個冬天過去了,壹九壹八年的春天已來臨。高山上下起雨來,湖上和河谷中罩著雲霧。凱瑟琳懷孕數月,將要臨產。為此,腓特力同她離開蒙特勒,搬到較大的城市洛桑,揀了壹家旅館住下。
壹天早晨三點多鐘,凱瑟琳腹痛。腓特力把她送進產院。但凱瑟琳折磨了壹整天,孩子還沒有生下來。最後醫生同腓特力商定給她做剖腹手術。然而胎兒壹取出來就已是死的,母親也在危險之中。腓特力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思考著人的命運和死亡。他想起壹次野營時升篝火的情景。加壹塊木頭在火上,木頭上全是螞蟻。木頭壹燒起來,螞蟻成群地擁向前,起先往中央著火的地方跑,隨即掉頭向木頭的尾端奔跑。螞蟻在木頭的尾端疊得高高的就掉到火裏去了。有壹些逃了出來,身體燒得又焦又扁,亂奔亂跑,不曉得要跑到什麽地方去。但是大多數還是掉在火中。
凱瑟琳仍然很危險。腓特力坐在走廊裏,心裏連連祈禱上帝別叫她死:“哦!上帝啊!求您別讓她死。只求您別讓她死,我什麽都答應。親愛的上帝,我求您,求求您,求求您,別讓她死……”可是凱瑟琳最終還是死了。腓特力要走進屋裏去看望凱瑟琳的遺容,遭到護士們的阻止。“但是我趕了她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麽好處。那簡直是在跟石像告別。過壹會兒,我走了出去,離開醫院,冒雨走回旅館”。
小說的情節在這裏戛然而止。顯然,旅館並不是腓特力的最後歸宿。他重又處在十字路口。如今他要往何處去?他只知道壹點,即他跟戰爭永別了,可是其余的壹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他冒雨徘徊在漆黑的夜中,回顧過去感到是壹場噩夢;展望未來看到的是滿天陰霾。他成了壹個失去過去,沒有現在,看不到未來的人。這樣便產生了“迷惘的壹代”。他們是被帝國主義戰爭損害了的,他們的精神悲劇是帝國主義戰爭造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永別了,武器》是對毀掉了壹代人的帝國主義戰爭的控訴。
亨利·腓特力是懷著沙文主義狂熱參加帝國主義大戰的。壹個熟悉他的意大利教士對他說:“妳是外國人,是個愛國誌士。”“愛國誌士”這個詞兒,在這裏是“民族主義者”的同義詞。腓特力在負傷前,在掩蔽壕裏同司機們談起戰爭,說:“倘若我們停住不打,壹定更糟糕。”“戰敗就更糟糕”,“敵人會來追捕妳。占領妳的家,奸汙妳的姊妹”。“人家會吊死妳,人家會捉住妳,叫妳再去當兵”。他並且反駁主張停戰的司機說:“妳們大概是不曉得被征服的痛苦,所以以為(戰敗)不打緊。”
其實這些話都是自欺欺人的。腓特力在戰場上的耳聞目睹和親身遭遇,為他撕下了戰爭的玫瑰色帷幕。他發現他原來所追求的理想都是虛幻的。戰爭中的廝殺不僅同正義、公理風馬牛不相及,而且極其殘酷和毫無意義。所謂“神聖、光榮、犧牲”壹類的字眼兒,都是帝國主義發動戰爭的欺騙宣傳。亨利·腓特力傷愈重返前線,跟自稱為“愛國者”的意大利軍官金諾就戰爭問題發生意見分歧。他聽著金諾那番所謂保衛神聖的土地的慷慨陳辭,壹聲不響。“我每逢聽見人家提起神聖、光榮、犧牲和徒勞這些字眼,總覺得不好意思。這些字眼,我們早聽過,有時還是站在雨中聽,站在聽覺達不到的地方聽,只聽到壹些大聲喊叫出來的字眼;況且,我們也讀過這些字眼,從貼在層層舊布告上的新布告上讀過。但是現在,我觀察了好久,可沒有看到什麽神聖的,所謂光榮的事物,並沒有什麽光榮;所謂犧牲,那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場,只不過這裏屠宰的肉不是裝進罐頭,而是掩埋掉罷了”。
原來披著神聖外衣的戰爭,不過是壹場以千百萬人的生命為賭註的賭博。普通士兵是這種賭博的犧牲品,為少數食利者充當炮灰。這些食利者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來達到個人升官發財的目的。腓特力在米蘭歌劇院旁遇到幾位熟人,其中有壹個來自舊金山的意大利人,名叫愛多亞·摩裏蒂,現在在意大利軍隊中服務。他認為自己應該得到兩枚銅質獎章和三枚銀質獎章,並且因為只得到壹枚而憤憤不平。他發誓:“戰爭結束以前,我要當上上校。”現在他是中尉,很快就要提升為上尉。這個功名利祿之徒,是個“道地的英雄,人人見了他都討厭”。凱瑟琳對這個人也“每每忍受不住”。腓特力更是看透了這種人。
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中不僅通過腓特力這壹形象表達了自己對帝國主義戰爭的憎恨,而且直接表現了廣大群眾的厭戰和反戰情緒以及社會主義者的反戰立場。
在卡波雷托大撒退途中,腓特力聽到士兵們不斷高呼:“打倒軍官!”“和平萬歲!”“回家去!”皮安尼告訴腓特力說,士兵們已經打死了壹些軍官,並且丟掉了來福槍。壹個軍官見到許多士兵,問他們:“妳們是哪個旅的?”有人喊道:“和平旅!”這個軍官壹聲不響。腓特力指揮的汽車救護隊的司機們,也都是反戰的。他們告訴腓特力,有壹次,士兵們不肯進攻,結果每十個人中槍決壹人。壹個司機認為:“如果人人不進攻,戰爭就結束了。”另壹個司機說:“人人都憎恨這戰爭。”“壹個國家裏有個統治階級,愚蠢,什麽都不懂,並且永遠不會懂得。戰爭就是這樣打起來的”。“而且他們還借此發財哩”。
第壹次世界大戰期間,馬克思主義者同第二國際機會主義者在對待帝國主義戰爭的態度問題上發生了原則的分歧。以列寧為首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者堅決反對帝國主義戰爭,無情地揭露了第二國際社會沙文主義的反動實質。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中沒有把第二國際的社會沙文主義強加給社會主義者,而強調了信仰社會主義的司機們的反戰立場。在這壹點上作家是正確的。
但是海明威只看到無產階級國際主義者反戰的立場,而沒有看到他們的反戰途徑,甚至也可以說,他否定了無產階級國際主義者的反戰途徑。因此他在小說中對社會主義者的戰爭觀的描寫是膚淺的,片面的。
馬克思主義者從來都不壹般地反對戰爭,而是把反對帝國主義戰爭的鬥爭同社會革命聯系起來,主張用革命戰爭消滅反革命戰爭。列寧在第壹次世界大戰期間不僅提出“使本國政府在戰爭中失敗”的口號,而且也提出“變現代帝國主義戰爭為國內戰爭”的口號。俄國工人階級在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下,把反戰鬥爭同社會主義革命緊密結合起來,發動沙俄軍隊中廣大士兵群眾掉轉槍口對準沙皇政府。壹九壹七年十月,“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大炮轟向冬宮,摧毀了克倫斯基政府。十月革命勝利了,用革命戰爭消滅了反革命的帝國主義戰爭。
海明威根本不了解社會主義者。小說主人公腓特力中尉在行軍途中問壹個社會主義者:“妳們是怎麽相信了社會主義的?”這些社會主義者回答道:“我們都是社會主義者。人人都是社會主義者。我們壹向都是社會主義者。”這些回答等於什麽也沒說。其實哪有什麽天生的社會主義者呢?怎麽能夠人人都是社會主義者呢?書中壹個社會主義者對腓特力說:“妳來吧,中尉。我們也叫妳相信社會主義。”其實腓特力是根本不可能相信社會主義的。
海明威只看到帝國主義戰爭的殘酷和野蠻,而沒有看到戰爭可以引起革命;他只知道帝國主義戰爭毀滅了許多人,而不知道戰爭也鍛煉了許多人,使他們走上了革命。早在壹九壹六年,法國作家亨利·巴比塞出版了壹本叫作《火線》的長篇小說。他在這部作品中把揭露帝國主義戰爭同號召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結合起來,表現了廣大士兵在帝國主義戰爭中的革命覺醒。列寧對《火線》壹書作了很高的評價。
海明威在寫作《永別了,武器》時是知道巴比塞的《火線》的。腓特力開了小差之後,在巴羅美島大旅館裏同九十四歲的老外交官葛雷非伯爵打彈子。葛雷非建議他讀點書,並且向他推薦了巴比塞的《火線》。可是腓特力對此毫無反響。腓特力在瑞士度過壹個冬天,這時恰好爆發了震撼世界的十月革命。但小說在寫到主人公壹九壹七年冬的生活時,對十月革命只字未提。這壹切都說明,海明威不可能把自己的主人公從反戰的立場進壹步引上革命的道路。實際上,海明威不僅不能接受革命,甚至反對任何有組織的群眾運動。腓特力負傷後住在野戰醫院裏,壹位熟悉他的意大利教士來看他。他們談到戰爭,腓特力問他:“那些被迫作戰的人有沒有法子制止戰爭呢?”教士答道:“他們本沒有組織,沒有法子制止戰爭;壹旦有了組織,卻又給領袖出賣了。”因此在他看來,制止戰爭的希望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消滅和制止戰爭的可能性,那麽腓特力為什麽要“單獨媾和”呢?他退出戰爭的目的何在?原來他沒有任何目的。他對這些問題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他在逃出憲兵的槍口之後對自己說:“我生來不會多思想。我只會吃。我的上帝啊,我只會吃。吃,喝,同凱瑟琳睡覺。”
腓特力退出戰爭,跟他在被憲兵抓去後跳河而逃是壹樣的,都是出於壹種求生的本能。雷那蒂對腓特力說:“這戰爭可把我折磨死了,我給它弄得郁郁不樂。”“難道我連人的沖動都不應當有嗎?”腓特力實際上也是如此,他從前奉為神聖的生活理想破滅了,又沒有建立起任何新的生活理想,只好完全憑著本能行事。醇酒和美女成了他生活的唯壹內容。酒精可以麻醉他的神經,使他暫時忘卻周圍殘酷的現實。雷那蒂對腓特力說:“這戰爭太可怕了。來吧!我們倆都喝個醉,醉個痛快。那時候我們爛醉如泥,那時候人就好過了。”這反映了他倆***同的精神狀態。
愛情,是腓特力的精神避難所。戰爭摧毀了他的玫瑰色幻想,攪亂了他內心的平靜;他需要找到精神的寄托,求得精神的平衡。於是他便牢牢地抓住愛情的歡樂來填補心靈的空虛,陶醉在愛情的幸福中,借以忘卻周圍的瘋狂廝殺。凱瑟琳對腓特力說:“我們不該爭吵。因為妳我只有兩人,與我們作對的是整個世界上的人。妳我壹發生隔膜,我們壹完蛋,他們就征服我們了。”這也就是愛情對他們的意義。腓特力“單獨媾和”後,愛情成了他生活惟壹的內容,凱瑟琳成了他聯系生活的惟壹紐帶;凱瑟琳突然死亡,使這個紐帶斷了,使他在精神上徹底毀滅。
酗酒也好,愛情也好,都是個人主義的逃避現實鬥爭。腓特力躲進這種個人的小天地裏,離群索居,始終擺脫不了孤獨的痛苦。即使他跟凱瑟琳在壹起,陶醉於愛情的歡樂,也擺脫不掉那種與世人格格不入的孤獨之感。至於離開凱瑟琳,那他就茫然若失了。
逃避現實的個人主義人生哲學,必定破產。亨利·腓特力和凱瑟琳的愛情的毀滅是必然的。但是海明威在寫作《永別了,武器》時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壹點。腓特力的悲劇結局是由凱瑟琳之死直接引起的。而凱瑟琳之死在小說情節的發展中沒有邏輯的必然性,不意味著作者對主人公的個人主義的批判。相反,這是海明威的歷史悲觀主義的表露。他憎恨戰爭、反對戰爭,但在戰爭面前又感到束手無策,因而對人類的發展前途喪失信心。在他看來,戰爭是不可抗拒的,“世界的末日”到了,不論好人還是壞人,都壹律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世界殺害最善良的人,最溫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壹徘看待。倘若妳不是上邊這三類人,妳遲早當然也得壹死,不過世界也不特別著急要妳的命!”這種悲觀絕望的態度,是海明威世界觀中最消極的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