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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集註》梁惠王章句上(2)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承上章言願安意以受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梃,徒頂反。梃,杖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孟子又問而王答也。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厚斂於民以養禽獸,而使民饑以死,則無異於驅獸以食人矣。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惡之之惡,去聲。惡在之惡,平聲。君者,民之父母也。惡在,猶言何在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俑,音勇。為,去聲。俑,從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為人以為從衛,謂之芻靈,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則有面目機發,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惡其不仁,而言其必無後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猶惡之,況實使民饑而死乎?李氏曰:?為人君者,固未嘗有率獸食人之心。然殉壹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則其流必至於此。故以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於子,為之就利避害,未嘗頃刻而忘於懷,何至視之不如犬馬乎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裏;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壹灑之,如之何則可長,上聲。喪,去聲。比,必二反。灑與洗同。魏本晉大夫魏斯,與韓氏趙氏***分晉地,號曰三晉。故惠王猶自謂晉國。惠王三十年,齊擊魏,破其軍,虜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後魏又數獻地於秦。又與楚將昭陽戰敗,亡其七邑。比,猶為也。言欲為死者雪其恥也。孟子對曰:?地方百裏而可以王。百裏,小國也。然能行仁政,則天下之民歸之矣。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省,所梗反。斂、易皆去聲。耨,奴豆反。長,上聲。省刑罰,薄稅斂,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君行仁政,則民得盡力於農畝,而又有暇日以修禮義,是以尊君親上而樂於效死也。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養,去聲。彼,謂敵國也。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夫,音扶。陷,陷於阱。溺,溺於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親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樂歸於我,則誰與我為敵哉?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仁者無敵?,蓋古語也。百裏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闊,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誌在於報怨,孟子以論在於救民。所謂惟天吏則可以伐之,蓋孟子之本意。?

 孟子見梁襄王。襄王,惠王子,名赫。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壹。?語,去聲。卒,七沒反。惡,平聲。語,告也。不似人君,不見所畏,言其無威儀也。卒然,急遽之貌。蓋容貌辭氣,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則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問列國分爭,天下當何所定。孟子對以必合於壹,然後定也。?孰能壹之王問也。對曰:?不嗜殺人者能壹之。?嗜,甘也。?孰能與之王復問也。與,猶歸也。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夫,音扶。浡,音勃。由當作猶,古字借用。後多放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雲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興起貌。禦,禁止也。人牧,謂牧民之君也。領,頸也。蓋好生惡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殺人,則天下悅而歸之。蘇氏曰:?孟子之言,非茍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詳究其實,未有不以為迂者矣。予觀孟子以來,自漢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壹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殺人致之。其余殺人愈多而天下愈亂。秦晉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殺不已,故或合而復分,或遂以亡國。孟子之言,豈偶然而已哉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齊宣王,姓田氏,名辟強,諸侯僭稱王也。齊桓公、晉文公,皆霸諸侯者。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為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無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謂王天下之道。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也。?保,愛護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龁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龁,音核。舍,上聲。觳,音斛。觫,音速。與,平聲。胡龁,齊臣也。釁鐘,新鑄鐘成,而殺牲取血以塗其釁郤也。觳觫,恐懼貌。孟子述所聞胡龁之語而問王,不知果有此事否?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見牛之觳觫而不忍殺,即所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擴而充之,則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識於此而擴充之也。愛,猶吝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壹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言以羊易牛,其跡似吝,實有如百姓所譏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惡,平聲。異,怪也。隱,痛也。擇,猶分也。言牛羊皆無罪而死,何所分別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設此難,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無以自解於百姓之言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遠,去聲。無傷,言雖有百姓之言,不為害也。術,謂法之巧者。蓋殺牛既所不忍,釁鐘又不可廢。於此無以處之,則此心雖發而終不得施矣。然見牛則此心已發而不可遏,未見羊則其理未形而無所妨。故以羊易牛,則二者得以兩全而無害,此所以為仁之術也。聲,謂將死而哀鳴也。蓋人之於禽獸,同生而異類。故用之以禮,而不忍之心施於見聞之所及。其所以必遠庖廚者,亦以預養是心,而廣為仁之術也王說曰:?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說,音悅。忖,七本反。度,待洛反。夫我之夫,音扶。詩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動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復萌,乃知此心不從外得,然猶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壹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壹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與,平聲。為不之為,去聲。復,白也。鈞,三十斤。百鈞,至重難舉也。羽,鳥羽。壹羽,至輕易舉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銳,小而難見也。輿薪,以車載薪,大而易見也。許,猶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也。蓋天地之性,人為貴。故人之與人,又為同類而相親。是以惻隱之發,則於民切而於物緩;推廣仁術,則仁民易而愛物難。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則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為耳。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語,去聲。為長之為,去聲。長,上聲。折,之舌反。形,狀也。挾,以腋持物也。超,躍而過也。為長者折枝,以長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難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擴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難之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雲:?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與,平聲。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謂我之父兄。人之老,謂人之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謂我之子弟。人之幼,謂人之子弟。運於掌,言易也。詩大雅思齊之篇。刑,法也。寡妻,寡德之妻,謙辭也。禦,治也。不能推恩,則眾叛親離,故無以保妻子。蓋骨肉之親,本同壹氣,又非但若人之同類而已。故古人必由親親推之,然後及於仁民;又推其余,然後及於愛物,皆由近以及遠,自易以及難。今王反之,則必有故矣。故復推本而再問之。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度之之度,待洛反。權,稱錘也。度,丈尺也。度之,謂稱量之也。言物之輕重長短,人所難齊,必以權度度之而後可見。若心之應物,則其輕重長短之難齊,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權度,又有甚於物者。今王恩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是其愛物之心重且長,而仁民之心輕且短,失其當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發其端,而於此請王度之也。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與,平聲。抑,發語辭。士,戰士也。構,結也。孟子以王愛民之心所以輕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為快也。然三事實非人心之所快,有甚於殺觳觫之牛者。故指以問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不快於此者,心之正也;而必為此者,欲誘之也。欲之所誘者獨在於是,是以其心尚明於他而獨暗於此。此其愛民之心所以輕短,而功不至於百姓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與,平聲。為肥、抑為、豈為,不為之為,皆去聲。便、令皆平聲。辟,與辟同。朝,音潮。便嬖,近習嬖幸之人也。已,語助辭。辟,開廣也。朝,致其來朝也。秦楚,皆大國。蒞,臨也。若,如此也。所為,指興兵結怨之事。緣木求魚,言必不可得。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裏者九,齊集有其壹。以壹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甚與、聞與之與,平聲。殆、蓋,皆發語辭。鄒,小國。楚,大國。齊集有其壹,言集合齊地,其方千裏,是有天下九分之壹也。以壹服八,必不能勝,所謂後災也。反本,說見下文。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禦之朝,音潮。賈,音古。愬,與訴同。行貨曰商,居貨曰賈。發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悅,遠者來,則大小強弱非所論矣。蓋力求所欲,則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則所欲者不求而至。與首章意同。王曰:?吾?,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誌,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與昏同。曰:?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恒,胡登反。辟,與僻同。焉,於虔反。恒,常也。產,生業也。恒產,可常生之業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嘗學問,知義理,故雖無常產而有常心。民則不能然矣。罔,猶羅網,欺其不見而取之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畜,許六反,下同。輕,猶易也。此言民有常產而有常心也。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治,平聲。凡治字為理物之義者,平聲;為己理之義者,去聲。後皆放此。贍,足也。此所謂無常產而無常心者也。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盍,何不也。使民有常產者,又發政施仁之本也。說具下文。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音見前章。此言制民之產之法也。趙氏曰:?八口之家,次上農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為齊梁之君各陳之也。?楊氏曰:?為天下者,舉斯心加諸彼而已。然雖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產告之。?此章言人君當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過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齊王非無此心,而奪於功利之私,不能擴充以行仁政。雖以孟子反復曉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終不能悟,是可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