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信徒
先增趕著他的馬先回家打點,兩天後我照著他告訴我的路線,向著阿尼瑪卿進發。吉普車出了瑪多,經過花石峽折轉東去,翻過幾座山脊,遠處鋪著白雪的山峰猝然聳立在我面前。阿尼瑪卿在藏文中意為“活佛座前的最高侍者”,作為黃河源頭最大的山,歷來被藏族同胞視為神山,每年都有大批朝聖者爬山涉水、風餐露宿去虔誠朝拜。遠遠望去,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陽光燦爛,閃著銀光的雪峰宛若水晶玉石雕塑,令人壹見便忘卻塵俗煩惱。
雪山看似就在前面,誰知車子轉了幾個小時,總是可望而不可及,幸好沿途的風光叫人看了十分愉快。這時正值夏季,沿途長滿了黃黃綠綠的小草,間襯著紅黃藍白的小花,倒像是鋪了壹層花毯。牧羊人趕著羊群行在花毯上,但見壹條長長的白色隊伍在壹望無際的黃綠草地上移動,人和羊好像天地壹沙鷗,渺小得很。
落日前我和向導趕到雪山鄉,在這裏借宿壹個晚上。車子不能再前進了,我們換了馬匹,向著阿尼瑪卿主峰瑪卿崗日進發。我們騎著馬,沿著曲木河溯流而上,半小時後,來到“曲愛那”神地。“曲愛那”在藏語中的意思是“流白水的河”,原因是從雪山上流下的水,裏邊含石灰巖的成分,河水總泛著乳白的顏色,十分安靜。此時只見三三兩兩的牧民圍繞著用石塊堆砌而成的正方形石堆,頂禮膜拜。原來,這插著白色經幡的石堆,是藏民們堆起來的,稱為“俄博”,它代表山神的官邸,自然也就成了藏族的祭神臺。轉山的規則是這樣:在祭神臺前拜祭後,繞山壹周,以示虔誠。我們在這裏遇見藏民格劄,為了消災祈福,他領著80歲的老母親、他的妻子和四個兒女,用牦牛馱著酥油、青稞炒面等生活用品,由祭神臺開始轉山。老李說轉山壹圈壹般需要壹個星期,但虔誠的藏民往往壹步壹拜地繞山而走,像格紮拖家攜口,就足足走了35天,才繞完壹圈回到祭神臺。聽他這麽壹說,我不禁暗暗咋舌:身處海拔這麽高的地方,天寒地凍,80歲的老太太怎樣去度過這30多天?假如沒有篤深的信仰,看來是很難做到的。
阿尼瑪卿山壹帶的藏民,至今仍保持著崇山拜石的古風遺俗,他們相信阿尼瑪卿山神是位居藏地21山神中的第四山神,也是開天辟地的90位造化神之壹,地位非常尊崇。像增多這樣的藏地黨員,也常常轉山,因為心理有佛,並不把獨處雪峰之下,每日放牧營生當作壹件痛苦的事。
告別格劄壹家,我們搖晃在馬背上,離雪山越近,空氣越稀薄,胸悶、頭漲、呼吸困難的癥狀陸續出現,連馬兒也喘著粗氣。
過了壹道又壹道山谷,就在轉彎處的山崖上,壹塊青黑色的摩天巨石矗立在我們面前。巨石前又是壹座祭神臺,陣陣煙霧從臺上裊裊升起,壹股燒焦的酥油和青稞的香味撲鼻而來,這究竟是怎麽壹回事?我湊上前去壹看,只見藏民們口中念念有詞,將厚厚的酥油塗在石壁上。高高的石壁上,壹粒壹粒金黃色的青稞麥排列成藏文的形狀,在酥油脂層間,露出壹顆顆紅、黃、藍、綠晶瑩發光的“石頭”,走近壹看才發現,那根本不是石頭,而是真的珍珠、瑪瑙和玉石!我看得目瞪口呆,藏民將這麽珍貴的東西千裏迢迢地帶來,作為祭品獻上,可見他們對山神的虔誠。
高原雪牧
翻過層層山巔,走了整整壹天,黃昏時分我們終於來到主峰腳下,此時,海拔已經達到5800-6000米。只見白色的雪地之上蠕動著壹大群金黃色的綿羊,那景象跟途中見過的青黃草地白綿羊大異其趣,增多家的黑色大帳立在旁邊。這裏離阿尼瑪卿6282米的主峰已是近在咫尺。
主人先增壹家五口就在這帶山區逐水草而居。我們來到時天色已黑,先增擔心我們路上出事,壹直站在帳篷外等我們。壹見到我們,女主人格珠便過來牽馬扶鐙,請我們下馬,然後由男主人引領著進入帳篷。按照藏人的規矩,我們分男左女右席地而坐。
原先在外面冷得直哆嗦,壹走進帳篷,身上漸漸暖和起來。格珠遞給我壹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接著在我們面前擺滿了糌粑、曲拉和酸奶。騎了10多小時的馬,我的嘴唇早已發幹,肚子“咕嚕”作響,這時嚼著糌粑,喝著奶茶,覺得味道格外香甜。
肚子有了底,我才註意到先增的女兒卓瑪在旁邊扶柱掩面,不時閃開指縫偷偷看著我這個陌生客人。我壹邊逗著她說話,壹邊看著爐膛,爐膛裏燒著的牛糞不時迸發出點點火苗,大肚子水壺“嗒嗒”地噴著熱氣,大家慢慢熟絡起來。
不久,壹鍋熱氣騰騰的羊肉煮好了,格珠將鮮嫩的羊尾放在我面前,上面插著壹把銀光閃閃的藏刀。用羊尾宴客是藏族的最高禮遇,我急忙連聲道謝,按規矩切開羊尾,割下壹塊嚼起來,倍覺酥嫩柔滑,肥而不膩。宴罷,先增站起來,左手端著酒碗,右手提起酒瓶,輕擺著右臂,左右旋轉著身子,用沙啞而高昂的聲音唱起藏歌,頻頻向我勸酒。藏人習慣“對酒當歌”,我平時雖然不喝酒,卻實在抵擋不了先增如火的盛情,不斷仰頭飲酒。先增的家人頗欣賞我的入鄉隨俗,老少替著先增,輪流上場勸酒。我在歌聲、酒碗碰撞聲中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酒精刺激得我說不出話來,只會拿著酒碗“哈哈”地笑。最後連碗也拿不住了,模模糊糊中覺得被人扶到旁邊厚厚的地毯上,酣然入睡。
酒實在是對付苦寒的利器,夜裏我雖隱隱聽到牛羊聲和夾雜著人的喝罵聲,眼皮沈得就是醒不過來。第二天清晨,我在睡夢中被敲打帳篷的“咚咚”聲驚醒,睜眼壹看,才發現帳篷裏只剩下我壹個人。我趕忙穿衣趕到帳外看個究竟,原來格珠正在打掃篷頂的積雪,阿尼瑪卿海拔高,天氣像小孩子的臉。積雪倘不清理,便會壓倒帳篷。
回到帳篷裏,格珠遞上壹杯熱奶茶。我邊喝邊跟她聊天,問她昨天晚上發生什麽事。“幾只狼下山叼羊,幸虧發現得早,拿棍子趕了半天。”格珠壹副雲淡風清的神氣,絲毫不把幾只狼看在眼裏。後來我才知道雪山上雖然常有野狼出沒,但它們壹般不來騷擾牧民,只是大雪紛飛,它們迫於生存,實在找不到食物的時候才會打牧民羊的主意。格珠不過30多歲,長年累月地勞作卻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老很多。她每天天未亮就必須到壹裏外的冰川處背回融化的冰水,然後擠奶、生火、燒奶茶。溫飽問題解決了,勞作的艱苦、生活環境的惡劣他們就不放在心上,壹家人總是和和樂樂。
喝完奶茶,偶然望向帳外,我呆住了,雪已經下得很大!入目是白茫茫壹片,再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牛羊壹個個被埋在雪堆裏,先增壹家趕上前去先給牛羊解開了繩索,出發前,先增幫我穿上防寒衣,戴上防雪帽,特別囑咐我戴上墨鏡,以防雪盲。我把照相器材包好放進相機包,外面套上防雨布,先增搶先將包挎在肩上,走出帳篷,哄起牛羊,開始了壹天的放牧。
先增和他的大兒子趕著400多頭羊、100多頭牦牛走在路上,羊兒的顏色和天地間的白色混在壹處,看得我眼睛直發暈。除了大衣外,我還加上壹件羽絨背心,仍然凍得直打哆嗦,雪風混著雪粒打在臉上陣陣作痛。先增跟昨晚壹樣,只穿壹件藏袍,談笑自若。我深壹腳淺壹腳艱難地走著,不知什麽時候,靴子裏被灌進的雪弄濕了。先增見我走得太辛苦,便拉過壹頭牦牛讓我騎上,可在牦牛背上也不見得舒服到哪裏去。我心裏只是疑惑:大雪紛飛,到底能讓牛、羊去吃什麽?
我慢慢地感受著這雪上壹家人的生活場景,生活在都市的人又何曾見過這樣如同縱橫在天地之間的牧場?這時先增走到我身邊打斷我的遐想,提醒我應該戴上墨鏡防雪盲。可我生來愛激動,拍起照片來,什麽都忘了,眼鏡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先增忙喊住了牛羊,帶我從原路返回,尋找眼鏡。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眼鏡也沒找到。先增偎近寬慰我說:“雪裏難找,晴天雪化了,保準能找到。”說話間,他將自己戴的墨鏡摘下給我戴上,又隨即從藏袍裏掏出壹塊白紗布,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雪又漸漸小了,先增壹聲唿哨,牛羊頓時都站住了,紛紛用嘴巴推開積雪,地上露出的濕漉漉的青草便成了它們的美味食物。高原上的動物自有適應大自然的生存能力。每年的6、7、8三個月是高原青草生長最茂盛的季節,也是牧民最繁忙的時候,牧民趕著牛羊從山下(低海拔)逐步向山上(高海拔)進發,從壹個山頭搬到另壹個山頭,尋找最嫩綠的草場 ;到8月底9月初,山上氣溫下降,逐漸寒冷,青草變黃枯萎,牧民們又趕著牛羊從山上往山下轉場,他們就這樣年復壹年地重復著流動的遊牧生活,因此,他們的家又被稱為“騎在牦牛背上”的家。先增的祖祖輩輩,也壹直在雪峰間和草原上繁衍生息。
先增的漢話說得很好,平時除了放牧之外,偶爾也給國內外登山隊當向導。他在放牧的空閑時間,常給我講這裏的傳說故事和藏民習俗。在我看來,先增他們的生活相當單調艱苦,但他們卻很知足。據說以前有壹個藏女嫁給了壹個蘇州男人,被帶到城裏,可是過了壹個月後,婦女便回來了,她根本過不慣城裏的生活,悶得慌,反而想念雪山和草甸。
大約是太陽下山的時間,放牧結束了。我渾身凍得發疼,迫不及待地沖進帳篷脫去濕漉漉的鞋子在火邊烘烤,無意間卻發覺先增的臉色不大好看,心裏好生納悶,只得悄悄向卓瑪打聽。我才知道藏民出於對神山的崇敬,認為在火塘邊烤鞋會發出陣陣臭味,褻瀆神靈。我吃了壹驚,忙向先增道歉,不知者不罪,他立刻也就釋然了。
我們在外放牧的10個小時根本不曾吃過東西,由於常在草原活動,我倒也習慣草原上兩頓飯,那些奶制品、牛羊肉和炒面粉都很頂餓。
深入冰川腹地
第4天雪停了,是個好天。天空格外的藍,地上的積雪已經消融,露出盈盈綠草(綠草在高山牧場也只是壹個相對的概念),遠處的山峰輪廓清晰明朗,跟前3天白茫茫壹片的情景大不相同。
懷著愉快的心情,我們騎上馬匹,向著“喇嘛拜佛”的冰川腹地出發。
馬兒跑得很歡,不多時,我們便闖入壹個石群區――兀立著的巨石延至山邊,完全是壹派人跡罕至的景象。耳畔傳來轟轟的流水聲,環顧四周卻是雪與冰的天地,我凝神靜氣地仔細循聲傾聽,才發現流水聲原來是地底冰層運動或雪中潛流發出的聲音。
“雪蓮!雪蓮啊!”石縫間露出了黃色花瓣的雪蓮,我們高興得叫了起來,在這極冷的天地間,那縷縷清香,分外地令人心曠神怡。
我們穿過壹條冰河,爬上壹座陡峭的山崖,鉆進壹座7、8米高的冰洞裏,向外望去,壹根根冰掛在洞口從上垂下來,形成壹層天然的冰簾,透過冰簾又可看見澄藍的天空,陽光將冰掛幻化出七彩的顏色。這也是格珠每日取水的地方。從冰洞出來,穿過壹個冰縫,壹幅“天然冰雕畫”赫然呈現眼前,冰雕的形狀千姿百態:壹座座挺立的冰塔林聳入蔚藍的晴空,亦有條條連著雲彩的水晶峰巒。聽增多說,老的冰川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也不化,新的冰川又形成。而我現在見到的冰川不過是阿尼瑪卿冰川的冰山壹角。很多國內外知名的登山家為了尋找阿尼瑪卿的冰川之美或是登上瑪卿崗日,便永遠地沈睡在這裏。
我們在冰崖中左穿右插,玩得不亦樂乎,但亦氣喘得要命,忽見壹個藏民孤零零地朝著山上走去,他的神情肅穆,從我們身旁走過竟望也不望我們壹眼。聽說他是前往高處的冰川朝拜山神的信徒,我忽然理解了藏民那種發自內心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