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藝術中的“歲寒三友圖”,最早出現在宋代。
“歲寒三友圖”以松、竹、梅三種植物為描寫對象,組成藝術群象。它的出現,受到詩畫家和廣大群眾的普遍愛賞,成為大家喜聞樂見的藝術形態,是我們民族文化中的瑰寶。
“歲寒三友”經歷了從單壹形象到意象組合的發展過程。松、竹、梅很早被我國詩人寫入詩歌中,它們都是被單獨描寫的。詩人詠寫松樹,取義於《論語·子罕》:“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如魏劉楨《贈從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壹何盛,松枝壹何勁。冰霜正慘慘,終歲恒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詠唱寒松端正剛勁、抗拒冰霜的本性。梅與竹,也分別被寫入詩篇中。庾信《梅花詩》:“常年臘月半,已覺梅花闌。不信今春晚,俱來雪裏看。樹動懸冰落,枝高出手寒。早知覓不見,真悔著衣單。”謝朓《秋竹曲》:“娟綺窗北,結根末參差。從風既裊裊,映日頗離離。欲求棗下吹,別有江南枝。但能淩白雪,貞心萌曲池。”梅竹與松樹壹樣,具有不懼風霜冰雪的“歲寒心”,被詩人詠唱贊頌。
同詩歌創作壹樣,松、竹、梅作為繪畫藝術的表現對象,最初也都是單獨描繪成畫。唐代,松樹已成為獨立的繪畫題材,景雲題寫無名氏畫作的松樹《畫松》詩雲:“畫松似真松樹,且待尋思記得無?曾在天臺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著力表現畫松的真實感。韋偃善畫松,杜甫賦《戲為韋偃雙松圖歌》,描述畫松宛轉盤曲之態,表現畫松之奇倔美。竹,作為獨立的繪畫題材,可以追溯到六朝顧景秀的《雜樣竹》,見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王維善畫竹,蘇軾《王維吳道子畫》詠唱之:“(開元寺)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壹壹皆可尋其源。”晚唐無名氏畫家畫水墨梅花,五代人詹敦仁《介庵贈古墨梅酬以壹篇》:“開屏展素看梅花,淡蕊疏枝驀驀斜。墨散余香點酥萼,月留殘影照窗紗。”
我國最早將松、竹、梅三種植物組合在壹起,並寫在壹首詩裏,贊頌它們,當是唐代詩人朱慶余的《早梅詩》,雲:
天然根性異,萬物盡難陪。
自古承春早,嚴冬鬥雪開。
艷寒宜雨露,香冷隔塵埃。
堪把依松竹,良途壹處栽。
詩句明確地表現三種植物異形同質的特征,它們同樣具有“歲寒心”,首次作為藝術群象進入到文學藝術的創作領域裏來。隨後,朱慶余的創意逐漸被詩人、畫家接受,人們或詠梅竹、松竹,或畫梅竹、松竹,但直到北宋末年,還沒有出現將松、竹、梅合畫在壹起的畫幅。
南宋時代,畫家受到詩歌創作的啟示和催化,並隨著自然審美觀念的不斷發展和深化,人們才真正有意識地將松、竹、梅三種植物有機地組合在壹起,繪成“歲寒三友圖”。詩畫家們將歲寒象征困境、危難和濁世,賦予松、竹、梅這些審美形象以人的品德美,稱贊人們不懼危難的高尚精神。南宋初年,王十朋就寫過《十月二十日買梅壹株頗佳置於郡齋松竹三間同為歲寒三友》:“南來何以慰淒涼,有此歲寒三友足。”這僅僅是詩歌中的“歲寒三友”。愛國詞人辛棄疾《念奴嬌·戲贈善作墨梅者》詞,在盛贊女畫家的墨梅造詣後,在詞的煞尾寫道:“松篁佳韻,倩君添作三友。”向女畫家提出請求,希望她在梅花畫上添加富有“佳韻”的青松和翠竹,構成壹幅《歲寒三友圖》。辛棄疾也可算是“歲寒三友”形象創造中的壹位功臣。稍後的趙孟堅,畫過兩幅《歲寒三友圖》,今傳,壹幅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是冊頁;壹幅藏上海博物館,絹本團扇。傳世的趙孟堅畫幅,恰恰是我國“歲寒三友圖”出現於南宋時代的有力物證。
最能體現出《歲寒三友圖》文化精神的,是樓鑰的《題徐聖可知縣所藏揚補之畫》,詩雲:
梅花屢見筆如神,松竹寧知更逼真。
百卉千花皆面友,歲寒只見此三人。
揚補之,即揚無咎。揚無咎(1097—1169),字補之,號逃禪老人,江西清江人,寓居豫章(今江西南昌)。鄧椿《畫繼》卷四說他:“長於水墨人物,祖伯時。”然夏文彥《圖繪寶鑒》論其畫,說:“梅竹、松石、水仙,筆法清淡閑野,為世壹絕。”證之周密《癸辛雜識》前集“趙子固梅譜”條,說:“逃禪祖花光,得其韻度之清麗;間庵紹逃禪,得其蕭敬之布置。”逃禪,即揚無咎,他確實擅畫墨梅,今傳揚無咎《四梅花圖》,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他畫過壹幅《歲寒三友圖》,樓鑰為之題詩。詩的前二句,題寫畫面上松、竹、梅藝術群象,逼真有神。第三句,逗出另外壹層詩意。“面友”,語出揚雄《法言·學行》:“友而不心,面友也。”結句拍合,顯示本旨。詩人認為許多花花草草,都不是真心的朋友,只有松、竹、梅才是經得起嚴寒考驗的摯友,賦予這個藝術群象以深厚的人文精神,具有鮮明的“比德”性格。
可見,“歲寒三友”的形象創造是唐宋時代許多詩人和畫家***同完成的,是詩畫融通的產物,生動而具體地體現出“比物以德”的自然審美觀念在詩畫藝術中的自然運化。
“歲寒三友”藝術群像在宋代定型後,後代很多詩畫家紛紛傳承這壹藝術傳統,創作出許多優秀的詩畫作品。明徐有貞《題歲寒三友圖》:“松竹有奇器,梅花無媚姿。***將冰雪操,結友歲寒時。”唐寅畫《歲寒三友圖》,自題詩雲:“松梅與竹稱三友,霜雪蒼然貫歲寒。”李日華《題戲寫松竹梅小幀》:“予交三君子,氣韻各有適。及其風雪中,同凜歲寒色。”清惲壽平畫《歲寒三友》,題壹小詩:“以爾為三友,真能傲眾芳。自留蒼翠色,努力飽風霜。”
“歲寒三友”是我國文學藝術創作中極受詩畫家鐘愛的題材內容,它們的文化意蘊十分深厚,其形象意義在於:給人以深刻的生活啟示,沁心的審美享受,陶冶人們的情操,凈化人們的心靈。
明代黃鳳池編《唐詩畫譜》,《唐詩六言畫譜》壹冊中,收錄唐代李邕《題畫》詩:“對雪寒窩酌酒,敲冰暖閣烹茶。醉裏呼童展畫,笑題松竹梅花。”李邕這首詩,題詠的竟是《歲寒三友圖》。唐代出現過《歲寒三友圖》嗎?筆者細考洪邁《萬首唐人絕句》、《全唐詩》、四種《全唐詩》補遺著作(指王重民《補全唐詩》、孫望《全唐詩補遺》、童養年《全唐詩續補遺》、陳尚君《全唐詩續拾》),均未著錄李邕此詩,十分可疑。按,既然“歲寒三友”藝術群像的形象創造完成於南宋時代,則李邕此詩必是偽作,寫得又是那麽拙劣。黃鳳池是書商,他不知道“歲寒三友”形象創造的歷史進程,杜撰李邕詩,很自然地露出破綻。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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