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發而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
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壹晦壹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壹也。得其所壹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通譯
孔子拜見老聃,老聃剛洗了頭,正披散著頭發等待吹幹,那凝神寂誌、壹動不動的樣子好像木頭人壹樣。孔子在門下屏蔽之處等候,不壹會兒見到老聃,說:“是孔丘眼花了嗎,抑或真是這樣的呢?剛才先生的身形體態壹動不動地真像是枯槁的樹樁,好像遺忘了外物、脫離於人世而獨立自存壹樣”。老聃說:“我是處心遨遊於渾沌鴻濛宇宙初始的境域。”
孔子問:“這說的是什麽意思呢?”老聃說:“妳心中困惑而不能理解,嘴巴封閉而不能談論,還是讓我為妳說個大概。最為陰冷的陰氣是那麽肅肅寒冷,最為灼熱的陽氣是那麽赫赫炎熱,肅肅的陰氣出自蒼天,赫赫的陽氣發自大地;陰陽二氣相互交通融合因而產生萬物,有時候還會成為萬物的綱紀卻不會顯現出具體的形體。消逝、生長、滿盈、虛空、時而晦暗時而顯明,壹天天地改變壹月月地演化,每天都有所作為,卻不能看到它造就萬物、推演變化的功績。生長有它萌發的初始階段,死亡也有它消退敗亡的歸向,但是開始和終了相互循環,沒有開端也沒有誰能夠知道它們變化的窮盡。倘若不是這樣,那麽誰又能是萬物的本源!”
孔子說:“請問遊心於宇宙之初、萬物之始的情況。”老聃回答:“達到這樣的境界,就是‘至美’、‘至樂’了,體察到‘至美’也就是遨遊於‘至樂’,這就叫做‘至人’。孔子說:“我希望能聽到那樣的方法。”老聃說:“食草的獸類不擔憂更換生活的草澤,水生的蟲豸不害怕改變生活的水域,這是因為只進行了小小的變化而沒有失去慣常的生活環境,這樣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緒就不會進入到內心。普天之下,莫不是萬物***同生息的環境。獲得這***同生活的環境而又混同其間,那麽人的四肢以及眾多的軀體都將最終變成塵垢,而死亡、生存終結、開始也將像晝夜更替壹樣沒有什麽力量能夠擾亂它,更何況去介意那些得失禍福呢!舍棄得失禍福之類附屬於己的東西就像丟棄泥土壹樣,懂得自身遠比這些附屬於自己的東西更為珍貴,珍貴在於我自身而不因外在變化而喪失。況且宇宙間的千變萬化從來就沒有過終極,怎麽值得使內心憂患!已經體察大道的人便能通曉這個道理。”
孔子說:“先生的德行合於天地,仍然借助於至理真言來修養心性,古時候的君子,又有誰能夠免於這樣做呢?”老聃說:“不是這樣的。水激湧而出,不借助於人力方才自然。道德修養高尚的人對於德行,無須加以培養萬物也不會脫離他的影響,就像天自然地高,地自然地厚,太陽與月亮自然光明,又哪裏用得著修養呢!”
孔子從老聃那兒走出,把見到老聃的情況告訴給了顏回,說:“我對於大道,就好像甕中的小飛蟲對於甕外的廣闊天地啊!不是老聃的啟迪揭開了我的蒙昧,我不知道天地之大那是完完全全的了。”
學究
孔子拜見老子,老子用真實的道演示給孔子,其實已經告訴孔子,孔子想要的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可是孔子卻覺得壹頭霧水,壹無所知,這就是孔子沒得道之前的糾結,也是老子不得已用言語來告知孔子的無奈。
這則故事,讓我想起佛陀和阿難之間的關系,阿難多聞卻無證,才不明什麽是真正的佛法,孔子求形而不達意,與阿難何其相似。所有的證悟不是知識可以企及得,唯有自我證悟才能通透。這就是真正的道。
不明白道的孔子,壹生奔波,到七十歲才明白,可見真正悟道不在探索中,而在證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