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考(944)
書法到最後,不是寫字,是寫心、寫人
對張建會書法作品的點評
圖1 張建會 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1993年)
楊吉平點評
(山西師範大學書法學院副院長
兼書法研究所所長、教授、碩士生導師)
張建會的隸書給人的印象很模糊,很難讓人有深刻的記憶,甚至很難有記憶。壹般來說,書法作品難以給人留下印象,要麽是個性不強,要麽是遠離法度。從技法而言,張建會先生問題不大,那就應該是其他問題。
相對而言,張建會全國第五屆中青展入展作品(圖1)更為醒目壹些,墨色飽滿,點畫厚重,結字平正端嚴,有明顯的篆籀氣息,結字也頗為舒展自然。除了取法漢隸,個中顯然有伊秉綬的影子,也有吳昌碩的做派。可以說,這件作品的融合是比較成功的,也有北方書法家的開張與大氣,不足則是其落款行書的幼稚與孱弱。
圖2 張建會 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2017年)
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圖2)的明顯提高並非是張建會擅長的隸書,而是他的行書。看到此件作品的落款,可以知道他之前在行書修養上的欠缺。其行書有米芾的豐盈灑脫,也有王羲之的自然莊重,審美感染力超過其正文隸書。
而其隸書則刻意變化,行筆優柔寡斷,結字不倫不類,點畫之間也缺乏呼應,甚至有氣息斷絕之虞,尤其是側鋒的主動運用幾乎毫無道理,可以看出,張建會在有意追求生澀、追求稚拙,而結果則是不倫不類。張建會的這個問題出現在大多數當代書法家身上,具有普遍性,根本原因便是其文化修養,主要是哲學修養,再說白壹點便是美學修養不夠。
許多人寫了壹輩子字,畫了壹輩子畫,唱了壹輩子歌,到底不知道什麽樣的字是好字、什麽樣的畫是好畫、什麽樣的歌是好歌,可謂哀莫哀兮!缺乏對美的本質的認識,便不可能有高超的藝術思想,沒有獨立的藝術思想,如何能有對藝術美醜的辨別能力?因此,對張建會先生而言,缺乏的不是書寫能力,而是對書法的認識。
前數日,壹位弟子替劉文華先生鳴不平,認為筆者對劉先生“寫手”的評價有失公允,原因是劉文華每次講座都大談特談文化修養的重要性,筆者回答:劉先生強調了,但他自己讀了多少書?學術著作有多少?他自己有文化嗎?
在筆者印象中,張建會搞講座基本不談文化,只講技法,只談小兒科,這連劉文華尚不及,余則無從談起了。前壹段時間在中國書協的壹個隸書展中,張建會先生將“寒梅”寫作“寒海”,壹件楹聯尚要寫錯,足見其對文化修養的漠視程度。
周德聰點評
(三峽大學書法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教授、碩士生導師)
張建會先生以隸書稱譽當代書壇,他的隸書,始終走在探索的路上。隸書作為銜接古今文字的橋梁,在本源上承篆書而來,故其古意盎然,又因其筆法體式的改變,開啟今文字的便捷書寫,自然新理異態。
許多有識之士便主張習書從隸書入手,蓋由承前啟後,入古出新也。張建會先生的隸書,其早期取法漢隸,筆法謹嚴,起筆含茹,行筆渾勁,收筆或藏或露,其藏者如篆籀之圓厚,其露者也有回護之意趣;結字整肅,筆畫布排之際雖勻猶疏,縱斂有度,造型取勢,方者端莊,長者俊秀,扁者展拓,規矩方圓,盡顯法理。
他將漢隸之壹碑壹奇均內化在自己的筆墨意象中,並非某壹碑壹帖之簡單挪移。嘗見展廳漢隸集字之作,雖形似神近,終覺少了“自己”對經典的取舍與活用,張建會先生顯然高出時人許多,他是用漢隸之法表達古意與己意,並在與古人的對話中形成自己的語言特征。
在學習隸書的道路上,他自言“宗漢石法,尚簡書意,取摩崖象”。可見,他的隸書取法是以漢隸為宗祖,又對簡書的書寫性十分崇尚,復對摩崖刻石的自然之象進行提取整合,才漸次形成他由生而熟,由熟而後生,古拙樸茂、整肅莊嚴的品格。
從他全國第五屆中青展與全國第四屆青年展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這種隸書風格演變的軌跡——由尚法向尚意的轉變,其間滲透了他對正與奇、古與今、熟與生、拙與巧的辯證思考與努力實踐。
早期的蠶頭雁尾與平順分布,現在變得直質勁挺且有欹側之勢;早期線條的光潔圓潤,現在變得緊澀蒼茫;早期中正平實的結字樣態,也變為現今峭拔生拙的空間形象。這種改變,不僅關涉對技法的拓展性認知,更關乎對隸書承前啟後與未來走向的探索性試錯。
當漢隸作為壹種經典範式——無論是筆法的蠶頭雁尾的強化,還是結字左右開張的“八分”,抑或章法字距大行距小的定式,皆在壹代代學人傳承之下,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所謂“唐隸”與“清隸”。盡管從取法的高古而言,“唐隸”與“清隸”對後世的影響尚不及“漢隸”,但“漢隸”所建立的規範卻被後世程式化延續。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張建會對漢隸筆法的重塑——向篆書討圓勁,同時又省去“燕尾”不作楷法的線條,就顯得格外富於古意且有新意;他打破隸書結字的常規,在空間疏密、部件參差、外形多變上獨具匠心,從而形成了具有“張建會意味”新體特征,影響當代書壇隸書創作的風格走向。
我以為,以張建會為代表的新體隸書的創作,是對清隸以遠的超越性實踐。也許這種探索還不盡完美:為求生拙古雅而失去了“書寫性”,線條質直而缺乏應有的鮮活。如何避免此弊,值得建會先生深思。
亓漢友點評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書法勢理論研究所所長、
教授、碩士生導師)
張建會先生是當代隸書創作方面頗有思想的書法家,在隸書創作方面有著獨到的見解,主張學書法要博涉約取。
他說,隸書的精神在正大和樸素之間,這是兩漢文化的表征,是民族精神的築基。今觀其前後兩幅作品,正是由於其博涉約取,形成了其像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這種樸素自然的險絕的隸書風格。下面利用書法勢理論對這不同時期的兩幅作品進行分析。
筆法勢方面: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作者起筆筆法運用了裹鋒、折筆等筆法勢因素,以裹鋒為主;行筆筆法運用了絞鋒、鋪毫等筆法勢因素,以鋪毫為主;收筆筆法運用了折筆、裹鋒、中位出鋒、按筆上位出鋒等筆法勢因素,以裹鋒為主,隸書的蠶頭燕尾依稀可見。
在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作者起筆筆法運用了裹鋒、中位露鋒、折筆等筆法勢因素,以裹鋒為主;行筆運用了絞鋒、提按、鋪毫等筆法勢因素,以絞鋒為主;收筆筆法運用了折筆、頓筆、提筆等筆法勢因素,以提筆、頓筆為主。
由於兩幅作品作者運用筆法勢因素的側重不同,形成了線條等不同風格: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每壹個線條相對是均勻的,呈現的是面的質感,主筆有蠶頭燕尾等形態;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線條的粗細是變化的,呈現的是柱的質感,主筆幾乎沒有蠶頭燕尾等形態,這種筆法呈現的是質樸的特點。見下圖:
張建會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的『飛』字
張建會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飛』字
字法勢方面: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上緊下松、上松下緊、左緊右松、左松右緊、上下松中間緊、相對均勻字法勢。以疏密字法因素為主,線條的長短字法勢因素的應用有明顯的“左齊”或者“右齊”的規律。
在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作者運用了上緊下松、左緊右松、左松右緊、上下松中間緊等字法勢。以疏密、粗細字法勢因素為主,線條的長短字法因素的應用更符合“型由心設”的規律。
如下圖中,“畫”字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符合“左齊”規律,符合正大氣象的要求,而在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符合“型由心設”的規律,這種字法勢有著符合自然法則的“天真、質樸”。
張建會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的『畫』字
張建會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畫』字
章法勢方面: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上(下)聯的縱橫關系是橫(橫)、橫(縱)、橫(縱)、方(方)、縱(橫)、橫(橫)、縱(縱);在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上(下)聯的縱橫關系是方(縱)、橫(縱)、縱(橫)、橫(橫)、縱(橫)、方(橫)、縱(橫)。
由以上分析可知,在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的上下聯中對應的字只有壹對是相同的縱橫章法勢因素,而在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中有四對是相同的縱橫章法勢因素,可見,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品中的章法勢變化比全國第五屆中青展作品豐富。
通過以上筆法勢、字法勢、章法勢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從全國第五屆中青展到全國第四屆青年展,作者在險絕的道路上,由險絕走向更加險絕,形成了樸素、自然、險絕的隸書風格。
作者之所以形成了現在這種風格,和其對藝術的追求是相壹致的。張建會先生說:“我從隸書學習創作中,從對兩漢古人所遺資料的研究中,總結出三方面的藝術追求:壹是氣象,二是法度,三是意蘊。”“我每每於正大氣象中把握古質之本,碑、簡、摩崖、墓誌,凡漢隸所遺存,多有吸收,確立了宗漢碑法度,取摩崖氣象,尚簡書意趣的創作方法。”
他認為:“書法到最後,不是寫字,是寫心、寫人,寫人的思想、情感、情懷、氣質,畫如其人,書如其人,是思想情感的壹種物化。”“有些書法作品帶有探索性,未必成熟,但有積極意義,比對傳統亦步亦趨的,對我們的啟發可能更大。
因為有些成熟的書家的作品,看似完美,往往形成壹種慣性思維,缺乏新鮮感,令人熟視無睹;恰恰是那些不夠成熟的探索中,有些鮮活的生命力蘊含其中,是妳所沒有的,能提供壹種思路和範式,促進妳的思考。”從作者的這些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其追求的是樸素、正大的書法風格。
筆者以為,作者樸素的風格形成了,表現在筆法方面的質樸和字法、章法方面的處理,符合陰陽的自然法則,作品由此形成了天真的意趣。但作者追求的正大氣象還沒有出現,或者還在形成過程之中。
因為作者的全國第四屆青年展隸書作品中,表現隸書正大氣象的筆法勢、字法勢沒有顯現出來,如筆法中的蠶頭燕尾、字法中結體的整飭性等。原因是作者在追求樸素風格時,把隸書作品筆畫的整飭性特點變化成長短明顯不壹的“天真童趣”,失去了隸書威嚴、莊重的正大氣象。
用自然、樸素、天真的書法風格來表現正大的書法氣象需要在筆法勢因素、字法勢因素的運用上有所取舍,即作者所言的“博涉約取”所約取的筆法勢因素、字法勢因素要有“正大”的氣象。還需要經過壹個孫過庭所言的“從險絕復歸平正”的歷程,這個歷程是壹個脫胎換骨的質的變化過程,需要作者對書法認知進行再認識、再升華。
本來,隸書能夠寫到這樣的水平,已經是鳳毛麟角,但作者是中國書協副主席,所以社會對他的期待會更高。又加之作者的年齡優勢、對書法的認知優勢(如作者所言的“有些書法作品帶有探索性,未必成熟,但有積極意義”等觀點),我們有理由相信,只要作者在“博涉約取”的“約取”方面更精準壹些,壹種樸素正大的隸書風格壹定會在張建會先生的筆下出現,那將是壹個值得在書法歷史上記載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