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梨華與她的《夢回清河》
張嘉梁 孫善根
編者按:祖籍北侖大碶的於梨華是享譽世界文壇的美籍華裔女作家,其成名作《夢回清河》即將被搬上熒屏———北京電影制片廠已於今年5月與來京的於梨華達成協議,將 《夢回清河》改編為電視連續劇,近期將來寧波進行實地拍攝。這是壹部以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寧波大家族社會生活為背景而創作的長篇小說,有“民國《紅樓夢》”之譽。為幫助讀者了解於梨華及其《夢回清河》,我們特刊發這篇文章。
走向世界的大碶之女
於梨華,祖籍北侖大碶橫河。1931年出生於上海,在家排行老二。爺爺星白先生曾有過秀才或舉人壹類的功名,以其道德文章為鄉裏所重。父親當年曾勤工儉學赴法留學,回國後任教於上海光華大學,講授化學、法文。小康之家的生活,安逸而溫馨。但不久,日軍侵華的鐵蹄徹底打破了小梨華幸福的童年生活。
1937年“七七事變”後不久,日軍就把戰火引入上海。父親隨即失業,於梨華全家不得不輾轉回老家寧波。為了壹家幾張嘴,父親東奔西走,最後才在遠離家鄉的福建南平壹家造紙廠找到壹個職位。可好景不長,福建局勢很快緊張起來,於是全家遷至衡陽。1944年,日本人逼近衡陽,全家被迫又開始了逃亡生活……直到抗戰結束後,才相聚到寧波。
為侵略者的炮火驅趕,於梨華跟著父母跑遍了大半個中國,從浙江到福建,再到江西、湖南、貴州、四川,抗戰勝利後又繞道陜西、河南回到寧波。這壹階段的生活在她稚嫩的心靈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但苦難何嘗不是壹筆財富!於梨華回憶說,在流浪中,“我看到了真正的不用金錢衡量的朋友的真摯感情,和在危難中損人利己的人。……我雖然只有十四五歲,卻已擁有壹雙銳利的眼睛,能觀察、分析和辨別被世俗裝飾起來的真偽了。”這段終生難忘的經歷也成為於梨華日後文學創作的重要源泉。
回到家鄉,於梨華先就讀於鎮海縣立中學,後進入寧波女子師範(今寧波二中)。在熟悉的小橋和山路上,在日日思念的學堂裏,她慢慢地撫平了逃亡生活所受的創傷,能永遠生活在這風光秀麗的江南水鄉,也是她那時的壹個美麗願望。但抗戰勝利後不久,忙於生計的父親就被派往臺灣工作,高中二年級時,於梨華便不得不隨母親遷往臺灣,離開深愛的家鄉。不太懂得政治的她,怎麽會明白這壹去的意義?
到臺灣後,她先在臺中第壹女子中學念高中,1949年畢業後進入臺大外文系,但因戰時到處顛沛,外文基礎不紮實,上大學後雖然非常努力,但成績壹直不理想,不僅被外語老師在同學面前頻頻奚落,最後還被迫轉到她當時並不喜愛的歷史系。第二年,她想轉回外文系,於是拿著成績單去見外文老師。看了她的成績,外文教師竟不屑壹顧:“妳這樣的成績,也想上我們外文系?”說罷,把成績單往她臉上壹扔。生性倔強的她暗暗發誓,既然在臺灣念不成,就去美國念外文,還要用外文寫作!1953年畢業後,她只身前往美國,開始了海外創業的艱難歷程。
初到美國,壹切似乎都不順心。赴美經濟擔保人依雷夫婦,讓於梨華上了離自己家不遠的壹所初級大學,而不是原來說的研究院,並且把她當成免費的傭人。幾個月過去了,她雖然吃住有了著落,但在學業上毫無進展。正在愁眉不展時,新認識的美國朋友熱情地幫助她進入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研究院就學。
但壹切並不那麽容易,於梨華身上只有幾十美元,為了生計,她先當過保姆,後給保險公司當打字員,從下午3點開始工作到晚上11點,回家後吃個冰冷的三明治,強打精神繼續溫習功課。就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第二年她竟然拿到了獎學金,學費也被全免。
1956年,在於梨華的人生歷程中發生了三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壹年她的英文小說《揚子江頭幾多愁》獲美國電影制片公司米高梅在加大設立的文藝獎第壹名,消息傳來,不僅使於梨華名聞遐邇,還轟動了紐約華人圈,《紐約時報》對此作了詳細報道,臺灣《中央日報》隨後也進行了轉載。那壹年,她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新聞碩士學位。同年她還與核物理博士孫至悅建立起自己的小家庭,他們本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同學。
婚後生活是幸福的,但於梨華並沒有陶醉其中。她畢竟不是普通女人,她有夢想,壹個當作家的夢想困擾著她。為此,在從事繁重的家務勞作之余,於梨華仍以超人的毅力和恒心堅持寫作,往往從深夜12點寫到淩晨3點,但成功卻遙遙無期。幾年過去了,顆粒無收。
正在於梨華英文寫作壹籌莫展之時,60年代初,《夢回青河》的成功給她註入了新的生命,她從沈悶中擡起頭,“重新投入熟悉的寫作的狂流”。她立誌要做壹個毫不為利的職業作家,用中英文寫小說,以“發泄心理的感觸、感覺及感情”。正是憑著這樣的信念,60年代以來,《也是秋天》、《歸》、《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傅家的兒女們》,壹部部膾炙人口的作品相繼問世,由此奠定她在臺灣文壇“四大名旦”的地位,尤其是《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的巨大成功,更使她無可厚非地成為“留學生文學鼻祖”。
60年代的臺灣,年輕人渴望離開狹小的天地去美國,那時從上到下,人人崇洋崇美。於梨華回到臺灣,“看到壹群無知的年輕人,太虛榮了,不擇手段,不惜壹切想到國外去”。以此為背景創作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寫出了60年代海外中國人無根的悲哀,寫盡了壹代知識分子的苦悶,成為歷史的壹份真實記錄。在臺灣《征信新聞報》人間版連載後,引起巨大反響,青年們流著眼淚,如饑似渴地讀著。臺灣和香港評論家認為這是壹部“感人至深,給讀者影響最大的作品”。1967年這部小說獲臺灣嘉新年度最佳小說獎,成為臺灣留美學生的必讀書,也被公認為於梨華的代表作,迄今仍被稱為寫留學生生活的最好小說,它使作者由此成為享譽文壇的壹代名家。
自1968年起,於梨華在紐約州立大學文學院任教。1980年,於梨華與孫至悅離婚。兩年後,她與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校長歐立文先生結婚,他是個從事刑事法研究的美國學者。他們相濡以沫,彼此深愛,使晚年的於梨華倍感欣慰。1993年,已在紐約州立大學執教25年的於梨華退休了,人們紛紛從各地趕來向她祝賀。在退休宴會上,她深情地說:“寫作是我的丈夫,教書是我的情人……。現在我與我的情人道別,我將把我的全副精力交給他!”如今,已年過七旬的於梨華仍辛勤耕耘在海外文壇上……
“民國的《紅樓夢》”
海明威曾說:“壹個人應該用他最大的能力,寫他熟悉的東西。”對此,於梨華感同身受。當她英文寫作進退兩難的時候,童年、少年時代的生活,那不能忘懷的人物,故鄉的山山水水常常進入她的思緒,攪擾著她的構思。在壹位好友的勸告下,1961年,她開始動筆寫中文小說《夢回青河》。
小說以敵偽時期的寧波為背景,“以壹個姑表兄妹的三角戀愛的悲劇為經,以復雜大家庭中前輩幾對夫婦為緯”,衍生了壹連串悲歡離合的故事:
國壹、定玉(小說中的我)、美雲是這個戀愛悲劇的三個主要人物。國壹與定玉曾有過壹段不成熟的愛情,後來國壹又愛上了美雲。由於國壹追求美雲,惹出了定玉沖天的妒火,這妒火又轉而化為刻骨銘心的嫉恨。就這樣,清白無辜的美雲在這個三角戀愛的糾紛中,被大家庭中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惡浪卷進了悲劇的旋渦,最後葬身於定玉的妒火與祖善的刻毒之中,而“我”也在無窮無盡的追悔中痛苦地活著。
《夢回青河》是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完成創作的。為了創作《夢回青河》,已有家室拖累的於梨華以極大的毅力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當完成《夢回青河》手稿時,她覺得自己被掏空了,她筋疲力盡,疲憊不堪。蒼天不負有心人。1962年,於梨華拖著三個孩子和已經完成的《夢回青河》手稿,回到臺灣。當她把它交給壹個朋友時,那個朋友壹下被書中的人物抓住了,壹夜沒有睡,壹口氣把它讀完了。第二天壹早,他就把手稿送給《皇冠》雜誌,建議他們馬上連載,於是《夢回清河》在當時最暢銷的雜誌《皇冠》上連載了。接著,臺灣廣播電臺“小說選播”節目,在每晚黃金時間播講。以後,小說又被香港邵氏公司名導李翰祥購得電影制作權。1963年,《夢回清河》在臺灣出版,並且連續再版六次,風靡壹時,成為當時最走紅的暢銷小說。小說所受的歡迎表明了她的成功,這無疑成為壹種巨大的力量推動著於梨華不斷地攀登文學的高峰。
香港著名文學家徐訏說,《夢回清河》是他所見到的最晚的壹部家庭小說。他認為以後壹定不會還有人可有這類大家庭生活經驗了,“作者在故事組織上非常縝密,發展也極為自然。寫來有壹氣呵成之勢,中國這類大家庭的關系很普遍,作者寫得非常寫實,而且很成功。”
文學評論家沈剛伯認為:“《夢回清河》這部小說中的男女角色便都是這樣的壹些平凡人物,作者竟能把他們同她們個個刻畫得原形畢現,壹點兒也不過火,不別扭,使讀者為之時恨,時嘆,終於憐惜同情而不能自己,這真是很大的成功。”
剪不斷的鄉愁
在美國已生活了50年的於梨華從未忘記自己是中國人,更未忘記自己的故鄉。30多年前,芝加哥大學放映英國記者費力士·格林拍的電影《中國》。於梨華和朋友跑去看了。電影中有壹段杭州西湖的如畫風景,牽動了她埋藏在心底那深深的鄉情。當時她激動得淚如泉湧,很多天不能平靜下來。自從少年時代離開故鄉,她還沒有回去過。時光壹年年逝去,而那割舍不斷的鄉情和故國之思,卻越來越濃烈了。
1975年,離別了祖國大陸20余年的於梨華第壹次從太平洋彼岸飛回夢魂縈繞的故土寧波。不用再“夢回青河”了,她的雙腳實實在在地踏上了故鄉的土地。由於年久失修,日日思念的老屋褪去了以往的漆色,家門前的“青河”已不再綿延,看看長滿青苔的屋檐,摸摸布滿蟲蛀的柱子,她熱淚盈眶。
回美後,她寫了大陸之行的系列紀實性見聞,在海峽兩岸以及美國引起廣泛反響。熟悉上世紀70年代中期海峽兩岸關系和世界冷戰情況的人,自然會欽佩於梨華的膽魄。臺灣當局立即作出反應:禁止於梨華返臺。整整十年之久,她既不能回臺灣探親,也不能赴臺參加任何文學活動,直到80年代中期才解禁。對此於梨華淡然處之說:“他們太小氣了。”
1977年後,於梨華又先後多次回國。1979年在上海與年輕人交談時,她發現有些人崇洋心理很強。她“很怕,很擔心,也很氣惱”,她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助這些年輕人,讓他們知道美國是怎麽回事。於是,1980年2月她給《人民日報》寫了壹封萬言長信:《我的留美經歷———寫給祖國的青年朋友們》。在這封信裏,於梨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和體驗,形象地描摹了美國社會的實態。4月20日,《人民日報》以整版刊登了這封長信。她在信中寫到:“我是壹個文藝工作者,不能像我許多朋友那樣,回去講他們的科學,做出比較急需而直接的貢獻;這是我很遺憾的。但後來想到,如果能向國內讀者報道壹下美國生活實況,也是目前國家需要的。除了這封萬字長信外,我還有壹個建議是:讀者有什麽關於美國或西方的問題,可以寫信給我。我以後可以按照他們最想知道的壹些事作回答,還是可以用書信方式的。我不能回答的,我可以請教這裏的朋友。”壹個海外赤子的拳拳愛國之心溢於言表。
強烈的愛國之心,更多地表現在於梨華的社會活動中。70年代末,她即致力於促進中美教育文化交流,她說,“臺灣學者有較多的機會出國交流,大陸學者機會較少,所以我要多多幫壹幫大陸。”於是,她積極呼籲並籌劃中美校際交流工作,紐約州立大學成為最早與中國大學建立關系的美國大學之壹,每年接受15名大陸學者赴美進修,這是紐約州立大學國際交流中壹個最大的交流項目。當時擔任國際交流處主任的於梨華親自過問交流工作的進行情況,並親自考核人才。她的家也成了中國留學生之家,每到周末,歡聲笑語總是從她家中傳出來。於梨華還盡自己的壹切力量為促進中美作家、學者的文化交流和友好往來貢獻力量。在她的積極努力下,紐約州立大學東亞系曾多次邀請鄧友梅、阿城等大陸作家和文學批評家赴美講學,介紹大陸文藝界的創作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