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劇創作於1942年,風雨飄搖的抗日時期。講的是京劇男旦魏蓮生和煙花女子玉春亂世下的愛情悲劇。兩個社會底層的囚徒,擁有日漸覺醒,追求自由幸福的心。可是亂世姻緣多阻滯(梁羽生《蝶戀花》),風雪歸來之日,便是煙消雲散之時。這是壹首愛和自由的挽歌,這是壹部埋葬人性的悲歌。
02
話劇裏的愛情故事不過是畫皮,如同這浮世繁華也不過是雲煙。只有命運的無常和身而為人的抗爭永恒不變。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越是被命運打壓摧殘的小人物,對獨立人格、自由生命的向往越是熾熱。
數十年後,魏蓮生歷經重重磨難,再次回到當初夢碎的蘇家大院,卻是物是人非,伊人不在。舞臺上,魏蓮生帶著對愛情、青春、理想滿滿期盼,雲淡風輕地倒在雪中,畫面是那樣的蒼茫、悠遠。漫天的雪花,仿佛在告訴世人: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金錢、地位、野心、愛情,都不是最初的目的,亦不會成為人生終點的戰利品。
03
不知道魏蓮生瀕臨死亡的那壹刻,會不會有些許的痛苦、憤怒、不滿和怨恨。當被命運掐住喉嚨,不能喘息的時候,許多人都忍不住想問問造物主,為生命制造如此多磨難,究竟是何用意?如果活著只是為了品嘗失敗,生命又有什麽意義?
弗洛姆說:生命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為來賦予生命意義。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的精神氣。回首過去,泱泱中華,多少人雖然故去,卻留下不朽的精神,用名字為自己的精神命名,壹同融入華夏五千年的文明中,刻進後世代代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裏。“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壹去兮不復還”的荊軻,“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屈原,“人固有壹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的司馬遷......
人身雖滅,精神永存。這便是生命的意義。所以,不要怕負重前行,不要怕風雪夜歸,只要對人的尊嚴、價值、命運有維護、有追求、有關切,將生命活出來,便能永遠地活下去。
04
回到《風雪夜歸人》,眾所周知,劇名出自唐朝詩人劉長卿的《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
在尋求生命意義的路上,我們都是風雨夜歸人。詩人劉長卿,和話劇中的魏蓮生壹樣,都是大時代下負重前行的小人物,都是在動蕩中挫折困難的小人物,卻也都是不拋棄、不放棄地追求人性覺醒、生命自由的閃光靈魂。
05
洛陽城路九春衢,洛陽城外柳千株。唐朝開元十四年,陽春三月,洛陽城裏的壹戶普通劉姓人家,壹名男寶寶呱呱墜地。夫婦倆沒什麽文化,就盼著孩子長大了以後能多讀些書,做個大官,不再受窮困饑寒之苦。所以這孩子被取名為長(zhǎng) 卿,六卿之長的意思,字文房,取意文房四寶。
草根的孩子要逆襲,以文為生,直至成為長卿,即便在現在的時代,也甚是艱難。更何況洛陽紙貴,讀書也是壹項大投資。學孟母,為孩子買套學區房就能改善讀書環境的好日子早已壹去不復返。洛陽市區的學校、興趣班上不起,就將就去郊區嵩山讀吧。
讀書環境次了些,沒關系,只要是個好苗子,咱也不怕。可是這世間哪裏有那麽多的天才少年,神童小博士,資質普通的倒是壹抓壹大把。劉少年頭懸梁錐刺股,苦讀十年,到了三十幾歲的中年,仍然是屢試不中。
06
“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杜甫《垂老別》)安史之亂是唐朝由盛轉衰的壹場事故,失控脫軌的歷史列車無情碾壓著老百姓的身軀及壹切。而這場事故的發生,恰恰就在劉長卿十年後終於高中的時刻。
來不及慶祝,也無可慶祝。國家機器已經停擺,功名利祿真正成為虛空。劉長卿避亂來到江南,過著和其他難民壹樣朝不保夕的日子。直至唐玄宗成了太上皇,唐肅宗即位重整朝政,劉長卿才被任命為蘇州長洲縣縣尉。
安史之亂還沒結束,官場仍然被貪汙腐敗、任人唯親的黑暗籠罩,朝廷裏充斥著尚武輕文的風氣。這不是壹個好的時代,躊躇滿誌大幹壹番是不合時宜的。可儒家文人的天性,從來都是“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杜甫《旅夜書懷》)壹不小心,直道為官的劉長卿,就掉入了同僚們的陷阱中,被誣以貪汙錢糧入獄。
07
亂世亂象,當官也在劫難逃。可幸的是,幾月後,恰逢朝廷收復長安洛陽兩京,唐肅宗大赦天下,劉長卿得以重見天日。不過,背著有案底坐過牢的黑歷史,自由雖有,仕途已廢。劉長卿先是任浙江海鹽縣令。壹年後,受舊案牽連,被貶謫為南巴(今廣東茂名電白區)縣尉。
從浙江到廣東的路,也是要走上好幾個月的。千山萬水不消說,尷尬的是走不能走,留不能留。好友陳請向朝廷申訴,請求重審劉長卿的案子,朝廷同意,決定在江西豫章(今江西南昌)重審。重審期間,進退不得的劉長卿,只好走慢壹些,僅在江西就都停留好幾個月。
滿腔冤情無處訴,前途茫茫未可知。青山綠水的江西美景也治不好劉長卿的抑郁、愁苦。就在這時,命運還安排了壹次相遇,壹次讓劉長卿更加抑郁和愁苦的相遇。
08
《基督山伯爵》有壹句話,世界上本沒有快樂與痛苦,只有壹種狀態與另壹種狀態的比較。瀕臨痛苦崩潰邊緣的劉長卿,遇上剛被赦免,從貶謫地快樂返還的詩仙李白。可想而知,這次相遇釋放的負能量之巨大,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在前往貶謫地南巴的路上,我在江西餘幹(今江西余幹)遇上詩酒謫仙李太白。於是,鄱陽湖上,煙雨亭中,我們“歡言得所憩,美酒聊***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忘機。”
歡言暢飲的快樂時光稍縱即逝,看這壹地的空酒瓶,真可謂戰果累累。李白啊,別再喝了吧?江邊船上的嫂夫人已經第108次派人來催妳,再不回去,怕是嫂夫人就要施展獅吼神功了。不過雖說河東獅厲害,但妳的運氣更厲害,不僅貶謫路上還能被赦免,身旁還有如花似玉的嫂夫人陪妳欣賞鄱陽湖的無邊春色,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此去壹別,妳往妳的光明道溫柔鄉,我步妳的貶謫老路,身邊只有江邊的萬裏青山相伴,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09
告別李白,劉長卿搬張小凳子接著坐在江西路口等著。誰也想不到,這壹等,竟是壹年多。耗光老血的等待,換來的卻是維持原判的結果。算了算了,劉長卿平復心情安慰自己,結果雖然坑爹,但總算是壹個定數,接著往南巴走吧。可是剛走沒幾步,案子又有了新進展,這回要在蘇州重審。
案子在身,身不由己,往回走吧。到了蘇州,接著等。壹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壹年、兩年、三年......蘇州重審,遙遙無期。
當壹個人的生命只剩下等待,能做的事情也只能是和時間幹磨的時候,幹磨的便不只是時間,而是心性。所幸,詩人所長,便是修煉心性。有的人,日出萬篇,“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成了詩魔;有的人,放蕩不羈,“但得飲酒,何論生死”,成了詩狂;有的人皈依佛門,“愛染日已薄,禪寂日已固。”,成了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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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魔白居易,詩狂賀知章,年少成名,仕途平順。壹個有大把空閑時間創作,壹個有大把權勢家底揮霍,自然可以恣意成魔成狂。困頓之人終究難以擁有瀟灑放縱心性,尋求的,不過是心靈上的慰藉和寄托。而佛教所宣揚的脫離人世痛苦,到達不生不滅的彼岸的思想,在許多人的心中,恰恰就是最佳的人生鎮痛劑。
劉長卿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找到心靈慰藉和寄托。前半生的坎坷困頓,壹次比壹次劇烈,壹次比壹次突然,往往還沒來得及反應,又陷入更深的低谷中。
蘇州重審期間,劉長卿懷揣著對恢復清白的期待,在清貧中苦守,壹等便是九年。這九年中,無數次的希望被點燃,無數次的期待化成泡影。靠著佛教信仰,靠著與僧侶朋友的交遊,劉長卿的內心在逐漸修復和成長。就如同深深的古井水,波瀾不驚,卻深藏強大的地心力量。文如其人,此時劉長卿的詩風也壹改愁苦淒涼,變得淡泊空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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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長鶯飛,落英繽紛的陽春三月,我到山間尋訪隱居的禪者。說是尋訪,卻著實是漫無目的。有人說禪者曾在南溪這壹帶居住,我也發現路邊的苔蘚上確實有人踏過留下的屐痕。會不會就是禪者的腳印呢?沿著屐痕尋去,深林裏有別樣風光。原來穿過這片林子,會到達壹處江中小島,仿佛世外桃源壹般安靜依偎在白雲之下。小島上依稀有戶人家,關門閉戶,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無人在家,無船可渡,尋隱者不遇,不如歸去。沒有了目標,才發現沿途美景如此動人。春雨剛過,松柏蒼翠欲滴。水源深處,落紅紛紛灑灑。對著這落花流水,山林春色,我不禁澄懷凈慮,不知該用什麽語言形容。那麽,就讓我化作溪花,全身心地融入這無言禪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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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九年間,這樣平靜安穩的日子仍然是極少的。在蘇州等案子結果的期間,劉長卿還順便趕上了淮西節度副使劉展作亂,戰禍近兩年,天堂江南變成人間煉獄,真是應了之前老杜那首詩:“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亂世之間,連立足地都是奢侈的,更遑論樂土呢?
這麽長時間沒結果,那就真的沒有希望了。草草了之的冤案,在時間的打刷下,漸漸被塵封。劉長卿也在此時被重新任用,任轉運使判官(京城),後又知淮西、鄂嶽轉運留後(地方藩鎮幕府職務)。
歷經風霜,不改初心的文人風骨,是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柱,無比珍貴。可在黑暗動亂的年代中,卻又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所以,平靜的日子很快又被打破,第二件冤案再次降臨到劉長卿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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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劉長卿招惹的還是同僚.....鄂嶽觀察使吳仲孺想要私下截留送往京師的錢糧,被鄂嶽轉運留後劉長卿發現並制止。怕劉長卿將事情捅出去的吳仲孺,決定先行出招,攀咬汙蔑劉長卿貪汙二十萬貫錢。
無憑無據的攀咬,按理並不會引起多大的風浪。更何況唐代宗時期全國鹽稅收入總額也才六十萬貫。劉長卿壹個小小幕府小官,貪汙二十萬貫錢,簡直天方夜譚。可是吳仲孺是誰?他可是代國公郭子儀的女婿,妥妥的官二代。劉長卿立刻被收押入獄。
被認定貪汙那麽多,足以被判處死罪。就在劉長卿掐指算著自己狗帶的日子時,朝廷派來審理此案的監察禦史苗伾救了他,只是將劉長卿判罰去睦州(今杭州淳安)任司馬。死裏逃生的劉長卿寫了壹首詩給苗伾,《按覆後歸睦州,贈苗侍禦》,詩的開頭便是“地遠心難達,天高謗易成。羊腸留覆轍,虎口脫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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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余生後的劉長卿,背著冤案再次上路了。相比南巴,貶謫睦州不算回事。江南風光,年華易過。轉眼又是五年過去,唐朝也迎來安史之亂後第四位皇帝,唐德宗。新皇重用前朝謫臣,劉長卿被升為隨州(今湖北隨縣)刺史,第二段冤案再次不了了之。
隨州刺史,成為劉長卿最後也是最高的官職。劉隨州,從此由來。也許最終看透唐朝的大勢已去,隨州刺史三年後,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割據稱王,湖北壹帶烽煙再起,劉長卿選擇離開官場,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度過余生,得年70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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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官三十余載,冤案十六年。不是被貶謫,就是在貶謫的路上。漂泊無依,身逢亂世,歷經兵災戰禍。“悲”成為劉長卿壹生的主色調,悲離別、悲鄉愁、悲戰亂。海子說,“萬裏無雲如同我永恒的悲傷。”悲傷的人,都擁有壹顆柔軟、敏感與和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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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悲離別。雖然劉長卿為官正直,自帶招謗體質,卻更顯其忠厚品行。也許患難見真情,身處逆境,更能體會人情冷暖,更願意付出真心與真誠。劉長卿交友廣泛,用情極深,存世的詩中有壹半是別離詩作。有人評價:“壹般人的送別詩多為客套語,長卿卻不然,其情殷殷,絕無空話。”
我與裴郎中,同被召回長安,同被貶謫。我至睦州,他至吉州(今江西吉安)。壹路上,我們相依為伴,互相安慰。如今,走到分別的路口。壹東壹西,此生也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深秋黃昏,江邊送別的人客都散了,只能聽到山頭傳來陣陣淒清的猿啼聲。我們兩人站在這空空的碼頭,江水無情,兀自滔滔流去,不帶走壹點點傷心悲涼。同是被貶謫飄零,可是妳要去的地方更遠更偏。此地壹為別,萬水千山,我的心將始終掛念著妳的壹葉扁舟,請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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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悲鄉愁。身為北人,常做南客。安史之亂後,前往江南避亂的劉長卿,直至老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南方度過。壹人漂泊,孤苦無依,更加想念家鄉親友。尤其到了晚年,壹想到再也回不去的故鄉,悲從中來,無可斷絕。
別人是每到過年人團圓,我是每逢佳節倍思親。親情、闔家團圓,都是別人的。孤獨、寄人籬下才是我的。獨立天邊,望著山下萬家燈火,想到自己壹把年紀被客居異鄉,不由得老淚縱橫。北國回春,燕子北歸。我這貶謫的遊子,身不由己,怕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山中猿猴陪伴我度過旅居的日日夜夜,江邊的楊柳時時拂拭我的憂愁。我這壹生,和當年被貶為長沙王太傅的賈誼壹般,受盡讒言迫害。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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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悲戰亂。安史之亂歷經八年,而後是逐漸失去控制愈演愈烈的藩鎮割據時期。各藩鎮擁兵自重,威脅朝廷,甚至起兵叛變,導致戰亂頻繁,民不聊生。對於劉長卿而言,盛唐景象更像是青少年時期的壹場夢幻,滿目瘡痍、處處雕敝才是成年後的殘酷現實。憂國憂民的文人情懷,讓他不由自主的拋開自身的不幸遭遇和悲傷情緒,更多地將關註點放在記錄戰爭殺戮、民間疾苦上。
我在穆陵關(古關隘,約在今湖北麻城北),路遇壹位北返漁陽(今天津薊縣)的行人。流落南方多年的他,急於返鄉,只身匹馬趕往北方桑乾河(今永定河遊。源出山西,流經河北。)方向。此時的楚地青山蒼翠古老,尚算得上可居。可行人啊,妳可知道,北方幽州長期被安史叛軍占據,民生雕敝,就連白天都是蕭瑟寒冷的。妳的家鄉漁陽更是歷經長期戰亂,不知道幾家的老人還能存活世上。此去壹路,將處處都是斷壁殘垣,荒草叢生,妳怕是要壹邊走壹邊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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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逆旅,妳我何嘗不是這位北歸漁陽的行人呢?誰不是壹路走壹路流淚?誰不是孤獨又勇敢地朝著既定的悲劇前行?
夜宿芙蓉山的那個晚上,風雪交加,就如同劉長卿的人生壹樣,暮色蒼茫、前路漫漫、天寒地凍、窮困潦倒。可是行人仍然固執地不願回頭,不願屈從。風雪,只能吞噬行人的足跡,卻不能戰勝行人那顆夜歸的心靈。
所有的掙紮抗爭,都是活過的證據。悲劇的人生,更要交出精彩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