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壹男壹女;時間:相遇之後,天亮以前;地點:維也納;事件:壹場漫無目的遊蕩,所有的壹切清晰直白沒有任何想象空間,無關乎情節,只關乎細節。
而他叫什麽名字?她又叫什麽名字?
似乎這也只是在最初兩人在維也納下車後出於習慣象征性的告訴對方他叫傑西她叫席琳時隨口提到。而這也並不重要,因為在這個不眠的夜晚,這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城市,他們不需要用名字來確定彼此的存在,他們只需用坦白來見證彼此和自己的生活,這種坦白讓他們不再屬於壹個名字,壹個社會符號,而是只屬於自己,屬於彼此。
在這個坦白的夜晚,他們誠實的面對,沒有假想,沒有防衛,不但真實的面對彼此,更是直截了當的面對自己,甚至針對自己,那些雋永的對白,不是為了討好對方也不是賣弄深沈,而是壹次次全面的自我探討,壹次次默契的展示。他們說給自己聽,然後有足夠好的運氣遇到壹個聽得懂的人,所以傑西說,我常常不敢面對自己,逃避自己,但跟妳在壹起我覺得放松,覺得在解放自己。
兩人在咖啡館裏設置的給各自的朋友打電話的場景最能強化這種坦白。他們假裝對方不存在於這個空間,假裝自己在對某個不相關的人談論身邊這個女人或者這個男人,談論自己對這個男人或這個女人的感受。這是無關痛癢的對話嗎?不如說這是面對自己直覺的自白和面對對方間接但絕對真實的表白。
這場相遇的意義就在於這種坦白,在交談中間暗含著壹種自說自話從而完成壹次和自我的對話。基於這種坦白,這個夜晚來的比他們相遇之前的幾十年以及相遇之後的幾十年都要深刻,因為這壹個夜的坦白是以他們前幾十年不見以及後幾十年的分離為代價的,這個夜晚獨壹無二,是時間的特定點,不屬於過去,不屬於以後,只屬於現在。由於這種坦白賦予這場相遇的意義,這個夜晚也就出奇的大容量,不僅對話的廣度不斷的延伸,涉及死亡、憤怒、命運、時間、男女的社會角色,涉及內心深處最細微的感受,仿佛要把壹生的喜怒哀樂生活感知統統都說出來都說出來,而且遭遇了了各種各樣的隱喻:算命的神秘女人,寫詩的流浪漢,等等,而他們的似乎無心之語,卻往往成了事件的發酵劑,成為了某種暗示。這場相遇的另壹種意義是發展成為壹場愛情,但即使發展成為壹場愛情,它最初也只是壹場相遇。盡管男女之間的相遇總天然的帶有壹些曖昧的情感成分,但這場愛情也只從屬於這場相遇,是這場相遇的壹次無主題變奏。就像兩人看到的畫展海報上的壹幅畫,席琳說她喜歡那幅畫,喜歡畫中人物和背景近乎融合的感覺,周圍環境比畫中人還醒目,他們也深諳此種相遇和相遇種種情愫應有的程序和結局,把行為和情感努力的嵌入這個作為大背景存在的相遇框架之下,可以現在壹起看這幅海報,卻不能壹起看八禮拜之後的正式展覽。
席琳說她最害怕人死之前那最後幾秒的意識,因為妳知道妳絕對死定了。但他們的相遇不也是壹種有明確意識的死亡嗎?從壹開始他們就心照不宣他們的分離,但這種明確意識到的分離仍然不能阻止她跟他聊天,跟他下車,跟他分享自己的經歷,跟他嘗試彼此的溝通喝了解,跟他跟他像真正的情侶,以至於到最後甚至要改變這種只是作為過客身份的初衷想象以後的見面。
也許這就是情感中最難解的結,壹方面我們想象並真切的希望壹生壹世,同時又懼怕時間帶來的厭倦最終會將愛情沈澱成壹種習慣連同曾有的美麗壹起抹掉,人有時在在某種極度快樂的情況下會真摯的狠狠的祈求讓這壹刻停留,與其說這是珍惜現在不如說是恐懼以後,因為我們沒有勇氣以後還可以有這種快樂,但另壹方面情感因子的作祟卻又讓人欲罷不能,無法徹底斷那種關於天長地久的念想,這對男女在深入的了解中不斷就以後見與不見的問題的進行糾纏大抵緣於此。傑西說他總覺得假如我能接受事實,接受他那種天生就很艱難的命運,他可能就不會那麽憤怒那麽痛苦,但問題的關鍵在於是他根本不甘心接受。對於愛情不也是如此嗎,心存懷疑的同時心懷希望,即使不完全相信還是忍不住祈禱。
因此當傑西發出人們為什麽總覺得感情壹定要維持壹輩子的疑問,而席琳也附和說那很傻的時候,二人想必是有些吃不到的葡萄就幹脆說它是酸的心理,到底還是帶著說不清的艷羨和不甘心的吧,直面這個問題時還是不能真的有那種LET IT BE 的豁達,還是會依依不舍,還是會壹邊強調不喜歡刻意維持情感壹邊不停的絮叨再次相見的日期。“這真的是我們最後的壹夜嗎?”“我們以後真的不會再見了嗎?”問問題的人,都是放不下的人,可是人之所以為人不就是因為這種放不下嗎?
“妳之前提到過以後幾年的光景,壹對夫妻會開始厭惡對方,對彼此的壹舉壹動都了如指掌因此而感到厭煩,我想我會有相反的發展,我對壹個人越是了解就越是能真正的去愛他,他會梳某種頭發,他會穿哪件T恤,他在某種場合壹定會講的故事,我相信那會是我愛壹個人最真實的境界。”這是席琳在離別之前對傑西表明的對於愛情的態度,隱約透著細水長流的樸素情感和某種繼續的可能性,讓人單純而懷著美好祝願的相信愛情的至高境界是平淡的。隨著而來的火車站的別離則更加深化了這場由相遇派生出的愛情會有進壹步發展的余地,因為他們像所有離別的人壹樣瑣碎,舍不得放手。
但是他們在困惑於要用見或不見來保持壹份感情,來封存壹種美好時,他們忘記了另壹種讓愛情失去最初鮮紅顏色的可能,就是,他們回到各自的生活,遇到各自生活中的人,然後順理成章的忘掉對方。也許這壹刻他們認為這場相遇的絢爛會讓他們終生無法忘懷,可是大多數時候我不明白我哪裏來的這種自信,自信記憶力可以和時間和生活抗衡,自信情感的重量抵得過時間的重量。
《挪威森林》那樣壹場櫻花飛舞刻骨銘心的青春,人到中年的渡邊也只能伴著beatles的老歌暗暗對自己坦白:“我得花上壹段時間才能如此這般地憶起直子的臉。而且,隨著歲月的消逝,時間花得愈來愈長,盡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卻是千真萬確。最初只要五秒鐘我便能想起來的,漸漸地變成十秒、三十秒,然後是壹分鐘。”而那時哀婉幽怨的直子何嘗不是說“我希望妳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在壹起害怕慣性的破壞力,分離害怕遺忘的侵襲,感情到底有壹個什麽樣的出路?
影片最後的幾個鏡頭慢慢的掃過他們***同走過的那些地方,埋葬著無名死者的公墓;狹長的走道裏他們曾倚窗坐過的圓凳;遇見算命女人的噴水池;將無數水中的屍體沖到岸上的寂靜河流;喝酒看星星的青草地以及草地上空掉的酒瓶。那時我忽然想,如果這些固定的場景有記憶,他們是否比我們的記憶更加能夠抵抗時間的沖刷,更加持久;如果有壹天這些建築物也耐不住時間最終腐朽倒塌,是不是我們還會記起那個某壹個街道上我們有過的腳印,某壹個河流裏飄蕩過我們的情思。
相見的可能性最終有壹個續集來兌現,這樣的續集合情合理,就像他們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壹場相遇,誰也不能預料以後他們能否再次相遇。只是續集之後的續集呢?是再壹次的告別之後選擇最後的遺忘,還是真的如同河水中的樹枝,壹起攜手趟過時間的河流。多年前看過的電影裏有這樣壹句臺詞:電影有結束的時候,但人生還得繼續。時間和愛情到底誰勝誰負,不是能由得壹場電影來決定的。
“別讓時間欺騙了妳,妳不能戰勝時間,在煩惱和擔憂中,生命模糊的逝去,時間自會有它的喜好,明日或今朝。”時間對於這場相遇的裁決,讓我認清情感在其面前的脆弱不堪,也許是這場相遇的另壹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