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青”,字面結構與“知青”相同,故理解為“憤怒青年”,應大致不差。但還需作進壹步區分。比如,人們並不願意將文化程度有限的青年人視為“憤青”,即使他借著酒勁正在街上大耍威風;人們也不情願將壹個正對村長發脾氣的農村青年(姑且假設張藝謀影片中的秋菊)看成“憤青”,這至少表明,“憤青”並非“憤怒”與“年輕”的簡單之和,其身份還另有講究。我猜想,“憤青”應指生活在大城市裏的青年,得有壹定知識學歷。與“知青”特指中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批“上山下鄉”的城市青年不同,“憤青”的時空跨度要廣得多,甚至“知青”也不妨納入“憤青”範疇加以考察。
我們再來考察“憤怒”。壹個青年,即使學歷很高,也生活在大都市裏,但他的“憤怒”若僅僅體現在對服務員摔杯子之類層次上,想必也沒資格冒充“憤青”。“憤青”的憤怒對象,通常得與家常世俗生活拉開壹段距離,具有超越現實功利的特征,比如為了聲援巴勒斯坦人而上街遊行,為了反對政府濫用權力而與警察展開街頭巷戰,都是當代“憤青”的常規舉動。中國當代“憤青”的行為雖然缺乏此類國際色彩,但由於互聯網的出現,他們也可以方便地把遊行活動拉到網上進行。與國際“憤青”壹樣,他們同樣熱衷於針對重大的社會或國際事務宣泄不滿,表達仇恨,呼喚正義。“憤青”的憤怒,原本就帶有“義憤”色彩,體現著青年人天賦的正義感。
不知道這麽歸納是否妥貼,我且預先約束:本文所指的“憤青”,即以上面開列的內容為限。概括壹下即是:充滿社會(或道德、文化)義憤的當代城市知識青年。
作為壹種稱謂的“憤青”,時褒時貶,忽高忽低。但我要強調的是,不管是褒是貶,“憤青”都必須首先被確認為壹種正常乃至尋常的人類群體現象,這壹點它和青春期的躁動或更年期的狂悖,沒有本質區別,處於同壹水平線上。在無視生理現象的條件下大力揄揚“憤青”的可愛、可貴或可敬,我以為是不負責任的,正如社會道德家也不宜把“憤青”視為某種可以鏟除的東西。
壹個文明成熟的社會,應該盡可能善待“憤青”、寬容“憤青”,在社會預防措施到位的情況下,甚至不妨鼓勵“憤青”。青年人膽氣旺盛,富於正義感,充滿進取精神,故而成為“憤青”,原是成長過程中的尋常階段。正是壹代代青年人身上旺盛的正義感,才實際維持了人類道德文明歷數千年而不墜。壹個社會允許青年憤怒的程度越高,它的文明基石往往也越可靠。具體到個人,就中老年人而言,應該盡可能對“憤青”持欣賞態度,多從積極面去評價,頂不濟也得表示容忍。但就“憤青”這壹面來說,仗著自己的“憤青”地位而壹味自雄自傲,又明擺著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他反而有必要多從消極面看待自身的烈火濃情,多壹份內省的警覺,在青春洋溢之際不忘輸入理性血液。“憤青”情緒表明了壹個人還保留著向上發展的空間,表明他天賦的正義感還遠遠沒有被兇險的社會環境消耗掉,但若停留乃至陶醉於“憤青”氣質,又會使向上的階梯發生拗斷。“憤青”有義務提醒自己註意,自身天賦的正義感,固然價值連城,但它們也如“和氏璧”那樣,尚處於毛坯型態,還有待精雕細鏤。不假修飾的“憤青”,往往是火山爆發式的,排山倒海式的,集束炸彈式的,而我們文明社會更加需要也更為倚重的批評方式,則不妨借鑒導彈的制造工藝,外科手術的操作方法,追求精確制導,定點清除,摘除膽囊決不誤傷肝臟。
我以為,除非機緣湊巧,不然我們是很難在大街上隨便見到“憤青”的,因為日常圖景中的柴米油鹽打情罵俏,並非“憤青”合適的表現題材。也許我們見得最多的(也是最容易看走眼的),倒是各種“憤青”狀的裝束、發型。可值得壹提的是,欲觀察今天的“憤青”,最好別指望從外觀形貌上獲得研究成果。比如,當壹城所有的青年畫家都披著或飄飄或灑灑的長發時,長發中的憤世嫉俗特征,也就最大程度地趨近無形。若撇開審美功能,這些本意為顯示與眾不同的發型,竟沮喪地淪落為某種行業標誌,相當於廚師的高帽。此外,據文壇耆宿章克標先生在《文壇登龍術》中揭發,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上海青年畫家的集體留長發現象,就已經是壹種行業標誌,算不得標新立異了。
由於互聯網的存在,現在我們好像足不出戶就可以見識到大量“憤青”了。在全球各大中文論壇上,“憤青”仿佛春天的油菜花,處處開放,遍布網野,而且壹撥接著壹撥,壹茬接著壹茬。這說明,“憤青”就像企鵝,在日常生活中雖然誰也看不到,壹旦到了南極,卻發現原來是當地最尋常的物種。而互聯網論壇,正是“憤青”的南極。在那個磁場強烈、怪異的場所,妳若想見識壹位說話持平公正的青年,倒常常成了難事。我想,幸虧他們都被安置到了網絡論壇上,不然,若生活中不時撞上這些以“壹腔正義,滿嘴臟話”為特征的“憤青”,誰都會覺得日子沒法過。
我骨子裏還是喜歡“憤青”的,但對於“網絡憤青”,則不敢高評。理由很簡單,若參照古代好漢標準,他們違反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江湖規矩,當接近百分之九十九的“網絡憤青”都以匿名方式示人時,讓我又如何對他們的“憤青”素質進行界定呢?匿名方式與政治經濟生活中的“暗箱操作”,難道壹點也不能進行類比嗎?於是,古代好漢的另壹條規矩“壹人做事壹人當”,也就被這些仗著技術優勢有恃無恐的“網絡憤青”毫不客氣地拋諸腦後了。這是壹群“大隱隱於網”的蒙面俠,壹群行動無常、倏忽無跡的網絡刺客。雖然我曾發現,個別匿名“憤青”,也頗具敢於擔當的古風,但那也許得公正地歸於例外。何況,他畢竟還有這樣的方便,可以隨時放棄擔當。在網絡世界,換壹個名就是壹個全新生命,轉壹個論壇就是壹次全新活法,在同壹論壇上匿名註冊兩回就可以具有金庸筆下高手周伯通“陰陽互搏”的大神通,便宜實在占得太多,於私於公,我都不可能再有情緒對他們唱贊歌了。我發現有些經常在網上挨罵的苦命作者,苦就苦在不具備這種便利,自己早早地報上名去,卻發現陷入了孫悟空的毫毛陣,經常沒頭沒腦地就被人暗算了,還不知道找誰討個說法去。這樣的暗算者還想以“憤青”自居,即使“憤青”在我的詞匯表裏算不得褒義詞,我也不舍得借給他們。
現在“青春寫作”很流行,個別青年人仗著沸騰的青春血液,甚至已在媒體意義上取得了巨大成功。他們自恃真理在握,仇恨滿胸,遂不斷慷慨高歌,把我們性格溫和的漢字壹個個都弄得蟋蟀似的。其中也有個把半大不小的老“憤青”,以所謂“青春無悔”的名義,在紙上不斷喋喋復咻咻,不惜以宗教贊美詩的口吻,謳歌當年如火如荼的崢嶸歲月,災難被詩化了,血腥被提純了,壹支牧歌般悠揚的笛子,在他人的惡夢上空盤旋。
其實,“青春無悔”的說法,若允許“別解”的話,我倒也非常贊成。依我小見,那指的只是壹個無奈事實:既然當時年輕,做點傻事說點傻話,在所難免,所謂“無悔”,也是“悔無可悔”、“悔不勝悔”之意,即悔也“悔之晚矣”之意,故不如“無悔”,掉頭他顧,做今天更值得做的事情去。可見,我欣賞的“青春無悔”,完全沒有那股豪邁勁兒,更多地只是認栽認賠。前面說過我對自己當年的“憤青”言行抱有“同情的理解”,大致也是這個意思,可不敢雜有自矜自得之色。
所以,接著往下說,我就覺得“青春寫作”也是壹個可疑的借口,尤其當這種寫作不是限定在藝術創造領域,而是張揚在人文批評領域之時,我的疑心立刻加重百倍。“憤青”固有其審美價值,何況缺陷美也歷來屬於美學家族中的重要成員,但人文批評則不能有意識地借重“缺陷美”的幫助。當壹個青年人決心拿起筆從事人文批評之時,我除了不怕透支熱情地預先為他叫好外,還打算這樣理解:他顯然已經準備好了,因為這地方不是鬧著玩的,他既然綽著方天畫戟跳上前臺,自然表明對自己的實力已有足夠信心,他是準備向所謂“主流文化”挑戰來了。由於我自己無官無職,對主流文化的陌生程度不亞於螞蟻社群,平時最向往的生活形態是“擊壤而歌”,最熱愛的古典名句是“帝力與我何有哉”,所以妳可以想見,對這樣的青年,我會抱有何等的欣喜。但是,突然間聽到有人爭辯道:我這是“青春寫作”,那就別提有多喪氣了。人文批評除了應該充滿進取心外,難道首先不是更應該成為壹項充滿責任意識的行為?而在“青春寫作”的聲音背後,我看到的,恰恰是對責任意識的蓄意回避,好像壹旦被別人拿住短處,就可以借“青春寫作”之名來壹個金蟬脫殼似的。在我看來,“青春寫作”根本就是壹種虛構狀態,當它有可能暗示別人的寫作都是“衰頹寫作”之時,則除了虛構外,還顯得不懷好意。青春不是借口,亦非幫兇,“青春”既不能確保妳的寫作就比別人優秀,也不等於妳的寫作壹定要比別人毛糙。
欲說清當代社會中的“憤青”,對我確是難事壹樁,但我們要格外警惕那種以“憤青”名義混跡人文隊伍中的家夥,他們企圖兩頭撈便宜,實際上卻既提升不了“憤青”的思維層次,又汙染了人文環境。“憤青”不過壹種自然的群體現象,就生成機理來說——重申壹遍——它並不比青春期躁動或更年期悖狂來得高尚些,雖然我們也可以嘗試提升“憤青”現象中的積極因素(我前面提到的“延續人類正義的功能”,即屬此類積極嘗試),但也必須註意它的危險性。當“憤青”群體被憑空賦予某種聳人聽聞的高亮度色彩時,我的經驗是,通常總會預示著大勢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