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60年代後期,西方評論界越來越認識到這部書是從審美到觀念的壹次重大轉變。德裏達等法國解釋學家對其中字謎壹樣的詞語的解構闡發,改變了當代文學的闡釋方式;該書猶如迷狂的敘述,壹方面在貝克特那裏得到哲學性的發展,壹方面在羅伯—格裏耶的《觀察者》、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巴塞爾姆的《城市生活》等作品中得到雖不完全相同,卻也頗為相似的表現;其迷宮壹樣的結構早已成為當代眾多作家使用的創作手法,“迷宮”、“百科全書”、“萬花筒”這些喬伊斯用以描述《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詞匯常常出現在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羅伯—格裏耶等名家的作品之中。在20世紀初期,在幾乎沒有前人參照的條件下,喬伊斯已經全面地發展出了六七十年代才興盛的藝術手法,難怪美國學者伊哈布·哈山把《芬尼根的守靈夜》視為後現代文學的鼻祖,稱“‘倘若沒有它那神秘的、幻覺式的閃光在每壹頁中的每壹個地方滑過……’後現代作家們就完全可能和他們的前人毫無差別,而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正因為《芬尼根的守靈夜》在壹定程度上塑造了當代的文學和思想,因此這是壹本需要巨大的勇氣、毅力和悟性來閱讀的天書。美國詩人約翰·畢曉普認為如果說在早期作品中喬伊斯把福樓拜的傳統發展到了極致,那麽《芬尼根的守靈夜》則與福樓拜的傳統做了徹底的決裂,因此再用過去的文學觀來審視這部作品,就會發現它無法理解。但是喬伊斯這裏處理詞語的手法在畢曉普看來“是所有詩人們壹直在做的,尤其是莎士比亞在他的後期作品中壹直做的,即借助壹種多義來制造高度濃縮的比喻”。與此同時,《芬尼根的守靈夜》裏的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又都驚人地忠實於人們借助物理學和心理學獲得的認識。換句話說,《芬尼根的守靈夜》將詩意和寫實完美地結合在了壹起,閱讀它既需要像讀詩壹樣去想象,也需要像讀小說壹樣去體驗。
《芬尼根的守靈夜》豐富的文化內容是對讀者的另壹個挑戰。就像古希臘盲詩人荷馬傳唱著《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壹樣,半盲了的喬伊斯也要傳唱愛爾蘭的史詩和人類的史詩。標題中的“芬尼根”首先就對應著愛爾蘭傳說中的英雄芬·麥克爾和他的芬尼亞勇士們,他們也是後來愛爾蘭獨立運動的榜樣,19世紀爭取愛爾蘭獨立的芬尼亞兄弟會和領導了1916年復活節起義的新芬黨都用這個傳說來為自己命名。同時,愛爾蘭民間廣為傳唱的民謠《芬尼根的守靈夜》中的泥瓦匠芬尼根又給這壹愛爾蘭的古代和當代歷史加上了民間的維度。此外,《芬尼根的守靈夜》也是愛爾蘭的宗教史詩。書中的聖帕特裏克、聖布利吉特、聖凱文、Mamalujo所代表的四福音書的作者,以及將愛爾蘭藝術與基督教經典完美結合的《凱爾斯書》等,都將《芬尼根的守靈夜》的敘述引向悠久的基督教歷史。
不過,喬伊斯最終比這走得還遠。《芬尼根的'守靈夜》雖然有壹部分內容寫的是20世紀都柏林的酒吧老板漢弗利·錢普頓·壹耳微蚵,真正的主人公卻是HCE。HCE是眾多詞組的縮寫,也是“此即人人”(Here Comes Everybody)。這種高度概括性和抽象性的稱呼顯示出喬伊斯的壹個新想法,即他已經不再僅僅寫愛爾蘭,《芬尼根的守靈夜》是對整個人類歷史和人類社會的高度濃縮和概括。喬伊斯自己也說這本書的特點是它的宇宙性,說過他要寫“世界史”,因此喬伊斯把表現的觸角拓展到了埃及、印度、中國等眾多文化,用60余種語言來建造文化的巴別塔。這麽多的文化背景卻極少在作品內部得到詳細交代,對很多詞句的理解需要壹種類似當代文本鏈接的超文本閱讀,這種敘述方式在《尤利西斯》中就已出現,蕭乾先生稱之為“呼應註”,但是直到《芬尼根的守靈夜》才成為全書的主要敘述模式,對讀者的文化視野提出新的要求。通過這種敘述,喬伊斯不但要把整個人類豐富的歷史寫成壹部高度包容的文學作品,而且要讓讀者在其中感受到世界的豐盈、博大、包容、變幻莫測。要做到這壹點,喬伊斯必須讓作品具有萬花筒的炫目、閃爍、千變萬化,而這只有《芬尼根的守靈夜》的語言才能做到。
對普通讀者來說,《芬尼根的守靈夜》可能是賣弄學問、炫技、充滿不必要的含混,但是不能不承認是它拓展了傳統的文學觀念,至少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之後,文學已無法再像它過去的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