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的歷史不過在彈指壹揮間湮滅,但是那些封面破舊的古書中的故事卻永遠流傳下來,在不同的時空中與不同的新興文化相互碰撞,在摩擦與融合中不斷迸發著思想的火花。
正是這樣,劉義慶才用他的壹枝生花妙筆勾勒出了在東漢末直到劉宋初的古城洛陽,用生動的筆觸描繪這個“出軌”的王朝,細數在近三百年中魏晉人物的言談風尚和遺聞軼事,平鋪開壹幅千裏江山的卷軸,予妳我***賞。
有壹句話叫“魏晉風骨,風流天下。”所謂“魏晉風骨”,在我看來壹種玄遠清淡卻又慷慨激昂的情調,這是貫穿那個時代的特征。說它清遠,是七賢把酒歡顏,嬉戲竹林的恣意風雅;是《蘭亭集序》中的潑墨揮灑,流觴曲水;是何晏的行步顧影,是衛玠的神明開朗……說它鏗鏘,是三國鼎立,亂世紛爭的社會背景;是石崇和王愷的壹擲千金,綠珠的縱身壹躍;是廟堂之上的風雲變幻,江湖之遠的腥風血雨……正是這個時代的特立獨行才得以造就出壹批各具風采的名士,他們談玄,飲酒,撫琴,長嘯,用偶寄的情懷捕壹弦音,壹章雪,還有手植草木裏晨露鎖住的閑。
上官紫薇說“文壇濁酒,壹半被李白喝進詩裏,另壹半讓魏晉文人就著寒濕散幹了,些許化作率癲狂,余下的遁入愁腸。”這是亂世之中的文人風情,千年的狂傲瀟灑被壹曲悲殤理清,在拈花微蹙中瞥見沈香的濃韻。
《假譎第二十七》
溫嶠娶婦是《世說新語》中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橋段之壹。? 溫嶠,字太真,是東晉年間的名士,他相貌英俊,氣度不凡,自幼便以孝悌著稱。早年曾作為大將軍劉琨的特使出使江南,勸說晉帝稱王,壹番慷慨陳詞震驚群雄,可謂名動壹時,成名之後,他衷心輔佐太子,平王敦,定蘇峻,立下赫赫戰功。
對於怎樣刻畫這個官位煊赫,才貌俱佳的男子,劉義慶並沒有選擇溫嶠在朝堂之上機智靈巧的辯論,也沒有描述他在戰場上的赫赫英姿,而是截取他“娶婦”的壹個片段,以他“為人覓婦”而“自覓”這樣壹個充滿戲劇色彩的場景,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溫嶠的狡黠和煞有介事。?
溫嶠之從姑劉氏家有壹個姿容秀麗聰慧不凡的女兒,劉氏托溫嶠幫她擇壹佳婿,恰逢溫嶠之妻去世,溫嶠對表妹心生好感,“自有婚意”。
本來這件事對溫嶠而言是壹件極其掃興的事,但溫嶠非但不鬧不怒,反而煞有介事地充當穿針引線的媒人來。他先謙恭地詢問從姑像自己壹樣的人條件如何,而從姑肯定的回答讓他不禁心花怒放,得到從姑認可之後的溫嶠並沒有兀自點破,而是徑自以媒人的身份將聘禮玉鏡臺送到了從姑家,這玉鏡臺是溫嶠跟從姨夫劉琨北征之時所得,蕙質蘭心的表妹看到這個信物便全然明白了溫嶠的心思。了然於心的母女倆佯裝不知並未點破,足以見表妹對溫嶠也已經暗生情愫。
婚嫁當日,溫嶠出現,新娘“以手披紗”,打量著郎君,不由撫掌大笑。終於,在洞房花燭之時,這壹樁讓溫嶠費盡心思的婚事,終於柳暗花明。? 這壹幕是真名士自風流,在這個“出軌”的王朝裏,溫嶠“婿身名宦”的自我吹捧,表妹“撫掌大笑”的不拘小節都充分體現了魏晉人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在那個沒有倫理綱常過分束縛的朝代,人們的身心自由得到了極大的解放,更加能夠展現出自己的真性情。
這篇《溫嶠娶婦》之所以能夠那麽吸引人,其充滿意趣的濃厚喜劇色彩是壹個方面,作者劉義慶擅於用簡潔而富有趣味筆觸塑造人物,勾勒世態人情的功勞也不可忽視。
《棲逸第十八》?
《與山巨源絕交書》,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之壹的嵇康寫給朋友山濤的壹封信,整篇文章針砭時弊,率性而為。表達了嵇康對老莊避世思想的推崇以及對司馬集團專權的不滿,字字都流露著他的真性情。
而在《世說新語》中也描寫了這壹件事情,在棲逸第十八中有這樣壹句話:“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劉義慶用短短十五個字,便描繪出壹個灑脫超然,累累耿直的嵇康,讓人忍不住浮想聯翩,在這個男子“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外表之下,有怎樣壹顆憤世嫉俗,清高自恃的心。
嵇康可以說是魏晉文人中壹個極具代表性的人物,他就如鐵打的石器,堅韌自強,即使磨難重重也不動搖自己內心的追尋與堅守。面對宦海沈浮,他沒有沈淪;面對司馬集團的威脅,他沒有屈服;面對小人讒言,他慷概赴死,壹曲《廣陵散》流芳人世。他敢於和天地叫板,任大千世界如何,他嵇康便如同巨人壹般,令這乾坤大地驟起波瀾。
《品藻第九》
在《品藻》中看到壹個小故事,寫的是桓溫躊躇自得地問殷浩“卿何如我?”殷浩坦然回答“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好壹句“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桓溫年輕時候和殷浩齊名,兩個人自然有壹些明裏暗裏的較量,桓溫也曾心存不甘,但是很多年以後,在桓溫出於人生巔峰,誌得意滿的時候,殷浩卻跌落谷底,壹蹶不起。桓溫再次遇到潦倒落魄的殷浩,他禁不住笑了,言辭之中的直接、露骨、咄咄逼人溢於言表,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內心的沾沾自喜和不可壹世。
面對這樣的刁難,常人定是會惱,答案也無非兩種。
我不如卿,這樣的明哲保身讓人卑躬屈膝低聲下氣。
卿不如我,這無疑是壹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自欺欺人。
殷浩的聰明就在於,他跳出了常人思維的怪圈,反而另辟蹊徑,他答得巧妙又不失風度,他將比較對象巧妙地調換成自己,道出了自己的心聲:“我就是自己,絕不屈於別人”。?
在比較面前,我們常常會亂掉方寸,量與質之間的權衡讓我們常常陷入壹個自己制造的窘境,這就是因為人們在得失上普遍存在的糾結。“我不如妳,是因為我的物質所得不如妳”這是人們對於比較最直觀的想法,而正是這種想法成為了我們精神的桎梏。如果我們可以與殷浩壹樣,打破固化的思維模式,在精神層面尋找答案,結果可能就大大不壹樣了,而這場比較如果上升至精神層面,那麽桓溫就可能並不會壹直以勝利者的姿態自居。?
正是因為每壹個人精神的獨立性,所以堅持自我才是每壹場比較中我們要堅守的初心。
《識見第七》?
人類進化的過程是壹個對物質追求不斷加深的過程,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只可遠觀的事物來膨脹我們的野心,很多人活著活著就被欲望蒙上了眼睛,在這壹方面,二十壹世紀的新人類的壹些思想從某種角度來說甚至比不上千年之前的古人。?
曾羨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脫淡然,這樣壹種久遠的情愫在《識見》中被我再次找到。劉義慶常常會寫出壹些“壹擊即中”的話,可能這些話並不是他的本意或者無關於整個故事情節,但是對於我而言,這些文字卻脫穎而出直擊心靈。?
故事本來講的是張翰被授為齊王司馬冏的東曹櫞,在洛陽秋風起時想起了吳中的菇菜羹和鱸魚燴,便駕車回家,不久之後,司馬冏失敗,人人皆贊張翰料事如神。
可我想贊的,更是張翰這種“人生貴得適意爾”的生活態度,壹個生活在魏晉亂世的人,竟會有如此心胸如此遠見,正如那大唐盛世的謫仙人壹般的趣味,他才會毅然拋下官職,“何能羈臣千裏要名爵?”,在他眼裏,物質上的豐盈比不過對家鄉的壹份最真摯樸素的思念,而也正是這壹份情懷救了他,讓他幡然醒悟,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位居高官的所得的不過是整天的勾心鬥角,而他需要的只是壹份安穩的平凡生活。所以最後的最後他明白了,在尋找幸福的路上,請緊跟自己的心。?
白石壹文說,世上沒有未能選擇抑或沒有選擇的未來,沒有任何壹種未來是確定的,正因如此,每壹次的選擇都是命運。
《言語第二》
《言語》中記錄了壹個有關西晉文學家蔡洪的小故事,在幽默之余,還別有壹些意味深長。
故事不過短短數百字,講的是生長在吳楚之地的亡國之臣蔡洪前去洛陽想謀取壹官半職,反被人挖苦嘲笑,蔡洪聞言立刻以“夜光之珠,不必出於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於昆侖之山”反唇相譏,並借“周武王遷居百姓”的典故暗諷那人實為愚民,那人偷雞不著蝕把米,碰了壹鼻子灰之後悻悻離開。天地造化,無奇不有,夜明珠不壹定生產於孟津壹代的黃河,手掌般大的璞玉,也不壹定要遠赴昆侖上才可以采集的到。人們大可不必壹味仰慕名山大川之所產,而貶低裏井村野之所出。
俗話說“英雄不問出處”,壹個人的才能高明與否和他的出身、家境、過往沒有絲毫關系,帶著有色眼鏡看人是壹種極其愚蠢的舉動,靠貶低別人而得來的優越感實則是壹種廉價且無趣的自我嘲弄。蔡洪自是看的明朗,他站在圍城之外看著別人,大抵心裏只是覺得此人的舉動就像壹個抓耳撓腮的小醜,可笑之中又帶著壹絲同情。
《規箴第十》
遠公講論是《世說新語》中經典的片段,說的是年邁體弱的遠公在廬山中傳經論道,日復壹日從不懈怠,面對壹些懶惰的弟子,遠公侃侃而談道“桑榆之光,理無遠照,但願朝陽之暉,與時並明。”意思是落日照到桑樹榆樹上光線不會太久,但是朝陽的光輝能夠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明亮。?
遠公以落日余暉自喻,將朝暉比作年輕弟子,勸誡他們珍惜光陰,好好學習。弟子們無不動容,對他們即使年邁但仍孜孜不倦的老師肅然起敬。?
讀到遠公之時,我想到了壹個民國時期名為張充和的才女,有幸在電視上看到她的昆曲唱段,老太太當年八十多歲了,壹根烏黑的長辮子繞著額際盤壹圈,往鏡頭面前壹站,不開腔就有壹種光芒追隨的雅致和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那種殷實矜貴,這樣的芳華不亞於任何壹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我記得看過她暮年時期的書法作品《牡丹亭》,譜是古譜,以我淺薄的學識並看不懂,但是小楷的唱詞新妍,鮮潤,猶如五月田野裏的秧苗壹樣簇新工整,恰似有布谷鳥的鳴唱,糅合了滿滿的人間煙火味。?
《牡丹亭》裏的青春,新鮮熱烈,像瀑布壹樣飛泄,惹得人縱然壹把老骨頭了卻仍然愛著,壹筆壹畫都是柔腸深情。
《惑溺第三十五》
特別喜歡《惑溺》中王戎妻子對他說的壹句話:“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滿滿的嬌俏可愛,像是壹個小姑娘任性的嗔怪。我都可以想象出王戎壹臉無奈卻又只能聽之任之的窘態,這實在是壹對可愛的夫婦啊。?
我親近妳,喜歡妳,所以稱妳為卿,這天底下我不叫妳卿,還能有誰叫妳卿呢?
這樣的歡喜藏在言語裏,像琥珀色的月華,溫潤的瓊風,參差的鳥鳴,平淡而和諧。?
不禁想到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裏說:“生命是太脆薄的壹種東西,並不比壹枝花經得起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愛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在同壹人事上,第二次湊巧是不會有的。”?
愛情終有完結的時候,再好的相守也逃不過死別,像王戎妻子那樣,把愛情融進生活裏,不問世間滄桑,不計歲月流逝,想來最是妥帖。
《容止第十四》
“容止”即“顏值”,整整壹篇章都在極力描寫魏晉時期的名人風貌,讀起來甚是有趣。? 魏晉人對當朝士人貴族的儀容舉止很是重視,而今看臉的風潮怕是也起源於此。
劉義慶的選取了幾個極富代表性的人物展現了魏晉時期的審美潮流,從兩個極端來闡述了容貌對魏晉人仕途和人際的影響,這也是魏晉風流的重要組成部分。?
最具有對比意義的容貌,想來怕是毛曾與夏侯玄。壹個是出身低微,壹個儀表出眾,二人***坐之時,人謂之“蒹葭依玉樹”。以蘆葦喻毛曾,以玉樹喻夏侯玄,這樣的比喻生動樸實,大膽狂放,短短數十字將人物象形刻畫的入木三分。? 在塑造劉伶人物形象之時,“身長四尺,貌甚醜陋”便壹筆囊括,緊接著寫他“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躍然紙上的是壹個衣著樸素,飄忽自在的矮子。醜陋而憔悴的面貌絲毫反而烘托出了他逍遙自在,放浪形骸的形象,更加深化了他醉酒後的不羈灑脫。? 美男衛玠被“看殺”,他所到之處,“觀者如堵”。這樣的描述將壹個身體羸弱的美男子更加神秘化了,到底是什麽樣的絕世容顏才能使當時的民眾如此瘋狂。更加以衛玠之舅王武子之言“珠玉在側”反襯烘托出衛玠的精神氣韻,讓人不禁浮想聯翩。
對於外貌描寫,劉義慶沒有全部使用籠統的概括和對比,他並沒有忽視細節描寫對人物形象塑造的作用。比如在王羲之誇杜弘治的時候,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講的是杜弘誌面色雪白皮膚細膩,眼睛猶如漆點的壹般有神,將杜弘誌描寫得如仙人壹般風雅俊逸。這樣舉輕以包重,以局都代表全體的寫作手法讓人意猶未盡,企圖通過筆墨去窺視整個魏晉王朝的真實風貌。
《排調第二十五》
郝隆曬書這壹舉動,無疑是壹種夾雜著自嘲和自負的樂趣。
東晉時候普通人家買不起書,七月七日這壹天,看到富貴人家曬書顯擺,郝隆也在太陽底下仰臥,人問他為何,他以曬書答之。
自嘲是壹種心境,郝隆秉持著自己與世人的不同的某些看法,跳出壹方狹隘的天地,站在哲學的高度上審視自己,既無偏見,也不是隨波逐流。他自嘲家中貧窮無書,卻又自負地認為自己飽讀詩書,腹藏萬卷,暗暗諷刺了那些貴族人家不學無術空顯擺的曬書行動,想來真是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