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 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 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 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壹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顧貞觀(1637—1714)字華峰,無錫(今江蘇無錫)人。清代康熙五年(1666)中舉人,為國史院典籍。他是清詞中的壹大家。
從小序中,我們知道此詞作於“丙辰”,即康熙十五年(1676)。這是詩人“以詞代書”寫給他的好友吳漢槎的壹封信。吳漢槎是吳兆騫的字。清順治十四年(1657),他因江南科場案件牽連而謫戍寧古塔(今黑龍江寧安)。詩人當時正在納蘭性德家中教書,寫此詞表示對朋友的同情與慰藉。納蘭性德見詞後“為泣下數行”,懇求當時任相國職的父親納蘭明珠予以救助,吳兆騫遂被放回。在歷代官怨詩中,能以詩詞感動他人而使謫戍之人得救者,大概唯此壹例而已,這可謂詩壇佳話。
此詞表達了作者對吳漢槎遠謫的深切關懷、同情和慰藉,側面反映了吳漢槎受貶之後的悲苦和怨憤。
詞的上闋寫詩人對好友的慰問和同情,對其遠謫深表不平。
首句表達了詩人對遠謫的吳漢槎的深切關懷。“季子”:春秋時,吳王壽夢之子季劄,有賢名,因封於延陵,遂號稱“延陵季子”,後來常用“季子”稱呼姓吳的人。“便歸來”三句,是寬慰吳漢槎,意思說,妳即便回到京師,也不會有多少愉快和歡樂,生平許多事紛紜復雜,官場坎坷,令人不堪回首。這既是勸慰,又含有對好友被貶之不平。“行路悠悠”兩句,既顯示友人遷謫之遙遠,又發出誰人能予關心的慨嘆,同時也寫出了“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的世態炎涼。“母老家貧子幼”六字,寫出了友人貶謫遠方的家庭困境。江南科場案判決,吳漢槎的父母兄弟妻子兒女都要壹起流放寧古塔,後來由於友人的斡旋,其父母兄弟得免流放。吳氏之子吳振臣,康熙三年(1664)生於寧古塔,此時十三歲,故說“子幼”。詩人完全沈浸在友人遠謫的悲傷之中,以至“記不起、從前杯酒”,可見詩人是先友人之憂而憂,二人情誼篤深。“魑魅搏人”三句,形象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官場上互相傾軋、反復無常、爾虞我詐的情形,而友人不過是江南科場案的壹個犧牲品而已。可見詩人已悲憤至極。“冰與雪”暗喻詩人與友人都是當時冷酷的政治統治下的輾轉反側之人,不能自由。其間包含著詩人怨憤之情。“冰與雪”又與小序中的“冰雪中作”相呼應。
詞的下闋,敘寫了詩人對友人的勸慰和將竭盡全力相救的決心。
“淚痕莫滴牛衣透”,是勸慰友人不要過度傷心,心胸要開朗壹些,豁達壹些。牛衣:本指牛被,用草和亂麻編成給牛禦寒蓋的,這裏指粗劣的衣服。從中透露了友人貶謫生活的艱辛。“數天涯”三句是說,數壹數普天下遠謫他鄉而又能骨肉團聚在壹起的,又能有幾戶幾家?吳漢槎是同其妻壹起遠戍寧古塔的,在那裏生了壹男四女。在詩人看來,這又是不幸中的大幸。事實確是如此。吳氏的遭遇,同那些“紅顏多命薄”的人們相比,“更不如”吳氏者“今還有”。詩人運用對比手法,勸慰好友在“只絕塞、苦寒難受”.中仍然要達觀些,堅持活下去。“廿載包胥承壹諾”三句,是詩人向好友表示自己將全力以赴予以解救的決心。吳漢槎自江南科場案的發生至詩人寫此詞時整整二十年。這裏,詩人運用兩則典故表示搭救朋友的堅貞不移的信念。春秋時,伍子胥避害時從楚國逃往吳國,對申包胥說:“我必覆楚。”申包胥答道:“我必存之。”以後,伍子胥引吳國兵陷楚都郢,申包胥入秦求兵,終復楚國(參看《史記·伍子胥傳》)。“烏頭馬角”也是典故:戰國末,燕太子丹為質於秦,求歸。秦王說:“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燕太子丹仰天長嘆,知歸期無矣(參看《史記·荊軻傳贊》註)。詩人引用這兩則典故, 旨在說明友人壹定“終相救”。據說詩人曾為友人回京師奔走不息,並曾被傳為佳話。據作者自序說:納蘭性德初見此詞時“為泣下數行”,深受感動,最後終於鼎力相助,救出了吳漢槎。最後兩句,詩人希望友人將“以詞代書”的信件保存著,作安慰,放寬心,解憂愁,盼回京。
顧貞觀善填詞,曾自信地說:“吾詞獨不落宋人圈圃,可信必傳。”他在藝術手法上重白描,不喜雕琢,以情取勝,真切感人。這首詞,詩人以赤誠之心,對朋友勸導、寬慰,“以詞代書”,如敘家常,痛快淋漓,宛轉反覆,情深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