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老漢從酒館出來,不由裹緊了身上的大衣,灌下去的酒精似乎抵擋不了夜的冷冽,自從那場車禍過後,四處買醉便成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課,從不遲到早退,也從沒缺席請假。仔細算來,他好久都沒碰過叫做“女人”的生物了,雖然隨處可見,但就是提不起興趣。他喜歡將大腦放空的感覺。這可不是要趕時髦什麽的,當他沈浸在迷幻頹廢的音樂聲中,埋頭在節奏感十足的強勁鼓點中,搖甩在DJ馬勒戈壁的串燒中,沐浴在五顏六色的旋轉燈下,淹沒在僵屍般手舞足蹈的人群中時,充斥在整個空間裏的劣質酒精才會最大限度地發揮它的美麗效應,他才可以盡情地傻笑出聲。
只有這樣做,才能讓他從幹涸的裂縫中捕捉到黑雲裏透下來的壹絲月光,在睜著眼睛的時候暫時性地麻痹喪女之痛。他渴望著失憶。
再次回到人間,出租車在鋪滿雪片的路面飛馳而過,卷起壹陣悲愴的波動,空中飄著的東西像白茫茫的紙片。
接下來要去哪兒呢?還能去哪兒呢?噢……家在那邊,家,我前世的家。
付老漢正打算回去,身後卻傳來壹陣刺耳的急剎車聲,以及隨後的“咚!”。這聲音像壹個耳郭子將他從兩眼茫然的渾噩狀態中刮醒,馬不停蹄地跑向了前面的出租車。
當他停在那兩道粗暴的輪印之間直喘粗氣時,出租車已經無影無蹤,仰躺在墻邊的小鹿驚得他心裏噗噗直跳,噢,該死,那哪裏什麽小鹿,那是壹個人。或者,壹具屍體?
他捂著蹦極似的心跳壹步壹步靠向路旁,是個女人,壹絲不掛,跟雪壹樣的白。年輕的女人。他忽然腳下壹滑,整個人跌倒在地,像壹塊摔出去的手機,眨眼間滑到她的身前,臉對著臉。他的心猛然壹縮,豆大的淚珠壹顆顆砸在她緊閉的雙唇上、脖子上、額頭上,順著臉頰融入雪裏。他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最近這張臉開始在夢裏變得扭曲,模糊不清,好久好久,他都沒有再看到過這張臉。
他女兒的臉。
池鷗就職於壹家珠寶公司,每天早上上班都會經過壹個紅綠燈,每次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她都會把目光落到馬路對面的人群裏,不停地搜索著同壹個男人。大約兩個月前,她在壹次過馬路的時候發現了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平,但與他擦肩而過時所產生出的那壹剎那恍惚至今記憶猶新,皇族般的氣息與脖子上的月牙痕跡深深烙印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如同壹顆塞進嘴裏的炸彈,無法形容的震蕩感壹波接著壹波沖擊著她纖瘦的軀體。是落雷,是颶風,是驟雨,是雪崩,是火山,是地震,是海嘯,是隕石,很難想象這壹切會來得如此突然,對峙的瞬間,壹個想法破殼而出。
是他,錯不了。
這是她當時唯壹的想法,也是令她現在頻頻走神屢屢失誤,坐電梯不按樓層、穿衣服不看天氣以及夜深人靜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元兇。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妳壹眼……
池鷗哼著小曲兒早早來到公司,經過壹整晚的掙紮,她想通了,必須忘掉那個人。在這之前,她在工作上的表現壹直可圈可點,很快得到了經理的賞識,加上性格開朗人緣好,外表清秀的她也引來不少男同事的愛慕。眼看著提拔組長指日可待,她不能因為壹個毫不相幹的陌生男人而弄得魂不守舍丟了飯碗,把自己的命運拋到別人手中。
要是因為這種沒譜的事情賠上大好前程那可就虧大了,她如此想到。
妹子~發什麽楞呢?鄰桌的任露笑瞇瞇地看著她。
說吧,又想讓我做什麽缺德的事情?
池鷗也不啰嗦,開口就問,她了解任露的脾氣,這是個報復心理很重的危險分子,僅僅因為壹次小小的口角,就將對方小便時的照片(露臉)傳到了網上,那人看到後純潔的心靈遭受到了嚴重打擊,整日裏疑神疑鬼,結果被不知情的老板炒了魷魚。那人從始至終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得罪了誰,又是誰能幹出這麽惡毒的事情來,她更無法想到,藏在廁所裏偷拍她的人會是平日裏跟她有說有笑的池鷗。
她其實也有過懷疑,偷拍她的變態就是部門裏的人。這是由於樓層很寬,廁所不止壹處,從距離上來劃分,那裏自然歸屬她們,成為了“部門專用”,所以不太可能有其它部門的人過來如廁,不過不排除有人蓄謀已久,特意繞遠路作案的可能。但這樣壹樣來事情就變得復雜了,對方必須隨時掌握她的行蹤,她自認不是壹個高調的人,壓根兒沒跟多少人有過接觸,就算工作也是埋頭苦幹,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主動去打交道的那種,更別說發生矛盾,又有誰會無聊到以這種方式來羞辱她呢?
當然,本部門除外。但知道了這點又有什麽用呢?光是部門裏的同事就有十多個人,壹些工作上的小摩擦在所難免,大到打擊報復她的程度倒壹個沒有,至少在她看來是如此。推理到這壹步已是她的極限。
以上全是池鷗的揣測,至於為什麽要思考這些,大概是習慣使然。她也是被逼無奈。
作為整起“小便門”事件的始作俑者,任露可以說是從頭樂到尾,不知不覺間把聽話的池鷗當成了她的“左右手”。聽說任露跟老板是遠堂親,靠關系進來的。池鷗不喜歡拍人馬屁,但也不希望跟她發生沖突,於是選擇了表面上的順從。公司很有實力,她要努力打拼給家裏寄錢,她不是壹個人活著,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去展廳幫我拿兩個十二生肖硬金吊墜和壹條千足金手鏈,3g,麻煩妳了。
任露這話聽起來客氣,語氣則不容拒絕。
池鷗點頭答應,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將會是她生命中的轉折點,命運總是充滿奇妙與偶然。
來到展廳,她第壹眼就看到了那塊月牙形的胎記,聽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聞到了連做夢都想聞到的那股味道。心理防線徹底決堤。
他就站在那裏,跟她四目相望。
嗨,最近……可好?
阿軚站在爐竈前面,面對滿屏的食材顯得信心十足,準備大展身手。他現在的心情就像剛剛獲得奧斯卡提名,然後又以最佳男主角的身份走向舞臺中央,興奮喜悅,溢於言表。他在高興什麽呢?找零時意外中了頭彩?苦追的女神終於答應?國家隊進球跟玩似的?都不是。他愉快地切著綠油油的卷心菜,客廳音響裏放著鄧麗君的《我怎能離開妳》。女友離他而去後又到了他的懷抱,整整五年。
這是老天給我的第二次機會,我要好好把握,給妳幸福。
聽到門鈴,他急忙把火調小,擦著手迫不及待地開了門,像對待壹件易碎的工藝品那樣將他女友迎進屋裏。
恭候皇後娘娘大駕。
侯公公平身。
池鷗笑著回了壹句。長這麽大以來,她想她應該是頭壹次體會到幸福的含義。沁入骨髓的幸福。
試想壹下,如果哪天妳失憶了,不是變成傻子,只是遺忘過去的所有劇情,在壹片荒涼之中,那個人出現了,妳壹見鐘情的對象,他在見到妳第壹眼的時候就告訴妳妳們本來就是情侶,只是妳後來提出分手,他則獨自守在角落暗自等待妳的歸來,妳就能切身明白她的感受了。
傻子才會提出分手。
阿軚性格溫和,除了在某些時刻將隱藏在體內的暴力因子表現得淋漓盡致以外從沒見他發過脾氣,但也因為這點,有次忍不住動手掐了池鷗脖子,雖然不是真下狠手。這件事給了池鷗很大打擊,她不禁產生疑問:他愛我嗎?我愛他嗎?這情感真的是愛嗎?想法轉瞬即逝。
最終,她拜倒在阿軚強有力的臂膀之下,身心淪陷在那深邃的眼神中,完美的男人,就連呼吸都充滿甜蜜與體貼。就這樣,事情慢慢過去了,就像不曾發生。除此之外,阿軚倒沒有什麽不良習慣,他最大的愛好是看書,尤其是那些稀奇古怪神神叨叨的內容。某天夜裏,池鷗起來上廁所時看到廳裏還亮著燈,走出去發現阿軚整個人陷在沙發裏,手上捧著本未解之謎。愛屋及烏,這壹愛好很快傳染給了池鷗,自好奇心被勾起以後便從此壹發不可收拾。
妳知道人陳俊嗎?世界上最長壽的人,生於881年死於1324年,享年443歲!
池鷗興奮地說道,阿軚卻不以為然。
這算什麽,彭祖比他牛逼,人家活了800歲。
看看這個!1983年,四川壹村民家的狗突然開口說人話,後來被醫學院以研究為名買走了!
那只狗是不是說‘會說話的狗,妳值得擁有’?
哎呀,別鬧!就在那兒搗亂,妳這麽拽倒是也說說看啊!
說了怕把妳嚇著,晚上睡不著覺。
本小姐睡眠好著呢!妳到底說還是不說?
這不正要說嗎。1944年,遼寧省境內上午11點鐘天空突然變黑,伸手不見五指,持續時間壹個多小時,原因未查明。
這有什麽稀奇,不就是日全食嗎?
1988年,故宮多次鬧鬼未被重視,直到京城壹大官親自遇見才開始鋪天蓋地的調查。
鬧……鬧鬼!真的假的?
1994年,江西警方接到壹女子報警電話,等趕到後發現給女子被謀殺了,而且死了三天了。
開玩笑的吧!
773年,虢國壹大戶人家被滿門抄斬時,末女在閨房憑空消失,再也沒有出現過。
大活人怎麽可能消失?
1290年,汝陰郡境內發生僵屍襲人事件,死傷村民20多人。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可惜我壹個也沒見著。
我們去旅遊吧。
去哪兒?
嘿嘿。
好不容易擠過氣勢磅礴人潮湧動的故宮正門,阿軚松了口氣,拉著池鷗漫步在靜謐滄桑的古道上。他們故意挑沒人的地方鉆,遠離人山人海壹鍋粥的喧囂,剩下的就只有屬於二人的愜意。
沿著歷史的走廊,穿過壹道道宮門,他們來到壹處宏偉壯麗的古建築腳下。前面的大門開著,走進去壹股陰涼迎面貼來,伴隨著恍如隔世的感覺。裏面有些灰暗,但很寬敞,最深處的地方陽光透不進去。
看著這些場景,池鷗忽然覺得胸口發熱,放佛被千萬雙眼睛所包圍,眼角余光無意之中瞟到壹抹黑影正逐漸朝她接近,壹種極致的恐懼感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她僵硬地轉頭,那人脖子上面有道月牙狀的印記。
阿軚?
人影壹晃而過,牽引著她壹點壹點融入深不見底的濃稠黑暗。
阿軚忙著拍照,轉過頭來才發現身後空空如也。他心裏咯噔壹下,嚇得差點兒沒把相機摔在地上,滿屋子焦急地呼喚。他想到了故宮鬧鬼,又想到了憑空消失,最後想到了謀殺。
沒有回應。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使勁地按,刺耳的鈴聲劃破宮中的寧靜,有種像是被活埋的壓抑感。聲音來自陽光無法達到的角落。
壹陣腳步聲傳來,池鷗像個機器人壹樣走了出來,表情木訥,雙眼泛紅,呼吸亂了套。見女友被嚇成這樣,阿軚打開閃光怒視著屋內,叫了半天也沒人出來,連個鬼都沒有。
這場葉公好龍似的旅遊讓阿軚郁悶不已,回來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親自下廚,做壹頓豐盛浪漫的豪華晚宴好好補償壹下,畢竟是他提出來的,說什麽也得要負荊請罪,甚至接受懲罰也在所不辭。
翌日清晨,阿軚起床打理完畢,準備出門采購晚上做飯用的食材,不料卻被坐在沙發上看書的池鷗制止。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那萎靡的樣子似乎壹宿沒睡,熬夜翻閱著那本未解之謎。阿軚有些擔心,覺得她要麽就是還沒從故宮的陰影中走出來,要麽就是被嚇壞了,精神上出了毛病,以至於走火入魔。
池鷗讓阿軚留在家中,自己出去買了兩大袋新鮮食材回來,累得汗流浹背。隨後也不打算休息,馬不停蹄地做起了晚餐,硬是不要阿軚插手幫忙。阿軚實在拗不過,他知道她的脾氣,壹旦倔起來說什麽都沒用,沒辦法只好幸福地在壹旁靜候,心中早已被巨大的溫暖所填滿。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餐桌上的食物琳瑯滿目香氣四溢,看得阿軚直流口水。池鷗賢惠地為他酌上紅酒,也給自己倒了壹些。兩人微笑舉杯,各自小酌,相互夾菜,情意綿綿,不大的屋子裏回蕩著微醉的呢喃。
阿軚走在地上,走在陰影裏。左右兩旁的灰墻高聳入雲,只能看見頭頂極細極細的微小縫隙,像緩緩升起的壹絲白發。註意力回到眼前,迎面走來壹個乖巧丫鬟扮相的小姑娘,阿軚抽出別在腰間的大刀,伸手抓住小丫鬟的頭發,對著脖子上壹抹,在灰色的墻壁上噴出壹道鮮艷的紅。
他甩了甩黏在刀上的液體,繼續往前,直到響起美妙音符般的輕微步伐。他不由加快速度朝著聲音的源頭靠近,不多時,壹個人影映入視野,雖然算不上年輕,卻風韻猶存。
唇紅如血,膚如凝脂,女子優雅動人的目光令阿軚躁動難耐。他喉頭壹陣浮動,走過去摟住對方,將閃著寒光的刀尖插入捧在手中的芊芊細腰,動作溫柔毫不拖泥帶水。溫暖的甜腥味在旗袍上擴散,讓紅更誘人,讓黑更深沈,也讓刀刃變得滾燙。
阿軚走在地上,走在月色中。左右兩旁的人墻密不透風,只能聽到遠處極小極小的微弱氣流,像緩緩打轉的垂死昆蟲。註意力回到眼前,迎面走來壹個威嚴將相裝扮的中年人,阿軚拔出別在腰間的長劍,伸手按住中年人的臂膀,對著心臟處壹捅,在倒掛的屍體間澆上壹層暗紅的油。
他甩了甩黏在劍上的液體,繼續往前,直到響起午後陽光般的舒緩步伐。他不由加快速度朝著聲音的源頭靠近,不多時,壹個人影映入視野,雖然算不上高大,卻精神抖擻。
發白如雪,仙風瘦骨,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令阿軚躍躍欲試。他鼻頭壹陣抽動,走過去逮住對方,將泛著冷光的劍刃刺穿捏在手中的蒼老面容,眼神輕蔑毫無內疚不安。火辣的鹹腥味在衣袍上蔓延,讓藍更幽閉,讓白更刺眼,也讓劍柄變得濕潤。
阿軚走在地上,走在寂靜裏。左右兩旁的頭顱堆積成山,只能聞著腳下瘋狂流淌的潮汐詛咒,像破殼而出的厄靈之手。註意力回到眼前,迎面出現壹道屏風。他提著壹刀壹劍挪步繞過,來到屏風後面,發現府上千金靜靜躺在裏床,雙手搭在胸口上,模樣宛如服毒自盡。
池鷗!
很開心嗎?
躺在床上壹動不動的池鷗突然睜開眼睛,整個人像彈簧壹樣坐了起來,指著阿軚的鼻尖開懷大笑。
很享受嗎?
阿軚呆楞當場,嗓子仿佛被掐住壹般說不出話來。
很過癮嗎?
隨著池鷗的壹聲咆哮,阿軚再也承受不住,手起刀落,那顆美麗的頭顱重重地落在枕頭中央,雙眼暴突,死不瞑目。
阿軚劇烈地喘息著,眼中池鷗的唇角翹出了壹個詭美的弧度。
自付蘇從山裏逃出來之後,已經過了半年。起初她不明白父親為何要這樣做,究竟需要怎樣的理由才能狠下心來親手將自己的女兒推入火坑,難道僅僅因為反對她跟他的來往,就用出這種手段?這種……荒謬的手段?她無法理解。但這已不再重要,她還有他,她知道他壹直在等她,等著她回來。
或許是埋在內心深處的笑顏——男友的笑顏,隨時間沈澱出壹種鉆石般的堅韌,長達九年生不如死的生活沒有摧垮她驚人的意誌,反而令她懂得珍惜現在,活在當下。但這壹切都隨著他的死煙消雲散。
她在看報紙的時候偶然間目睹到了那則新聞:
5月17日淩晨,在保安龍翔大道仙湖公館發生壹起兇殺案。屋主侯某身中數刀不治身亡。案發後,警方趕到現場處置,犯罪嫌疑人初步鎖定至其女友付某,二人同居多年,目前不知所蹤。警方猜測,案發緣由可能是感情不和引起。
淚水將報紙浸濕。
另壹份日報上也有相關信息,但報道的態度截然不同:
5月17日淩晨,在保安龍翔大道仙湖公館發生壹起兇殺案,案發現場極其血腥,手段殘忍令人咂舌。根據辦知情人士透露,當警方破門而入時,立即被眼前的壹幕給驚呆了,不少人員當場靠墻,嘔聲壹片。據法醫鑒定,死者侯某身中200余刀,刀刀深可見骨,只能用千刀萬剮來形容,說是人肉百切雞也毫不為過……
報紙被撕得粉碎。
直覺告訴她,殺害男友的兇手正是那所謂的女友付某,悲痛中燃起強烈的憤怒,怒火熄滅後只留下壹片仇恨的灰燼。
阿軚,她是誰?為什麽……要騙我?
從那天開始,她生命中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走街串巷查閱資料,這和警察無關,她必須給他壹個交代,給自己壹個交代。
池鷗?幹嘛呢,怎麽壹副見了鬼的樣子?任露老遠就跟她打起了招呼。
妳是誰?妳怎麽知道這個名字?她毫不掩飾臉上的震愕,抓著迎面走來的陌生女子問個不停。妳還知道什麽?妳到底是誰?
放手,賤貨!妳神經病啊!付池鷗我告訴妳,不想混了就直說,少他媽給我犯混!
確實……
任露瞪著眼睛湊了過來,妳說什麽?
付蘇慢悠悠地抽出插在口袋上的鋼筆,不想混了……
壹只小強爬過路面,被車輪碾壓成風味肉醬。
破舊的整容海報無力地黏在墻上,隨時都有可能墜落下來。
手機屏幕裏,任露驚恐地跪在地上,嘴裏壹個勁兒地念叨著不要殺我,不敢擡起頭來偷看壹眼。
我最後問妳壹次,妳是從哪兒得知我九年前的名字?在回答之前,我奉勸妳最好別再嚷嚷著我是妳這婊子的同事之類的鬼話,我會覺得惡心,壹惡心就只能說拜拜了。
任露聽後臉上立刻失去了血色,哭叫著諸如“絕對沒說謊,千萬要相信”此類的話語,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
付蘇正要發作,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似有驚雷炸響於天際,露出恍然大悟又驚疑不定的神情。
父親,女兒不孝,這麽多年壹直不曾看望過您,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待我完事之後定會好好孝敬您老人家,讓您安享晚年。這想法在她臉上勾勒出壹絲陰邪的笑。
氣溫陡降,呼吸寒冷,獸血沸騰。
壹場由慘叫、切割、噴濺交織而成的華麗樂章在巷子盡頭低調開演。
付老漢從發廊出來,不由掀起了汗濕的背心,吞下去的藥丸似乎沖淡不了夏的晝熱,自從女兒回來以後,四處尋歡便成了他每周必修的功課,從不放人鴿子,也從未臨陣脫逃。他又開始碰觸叫做“女人”的生物了,並且興趣盎然,樂此不疲。只有這樣做,才能使他從潮潤的田地裏吮吸到森林中吹過來的幹爽空氣,在頭腦清醒的時候暫時性地抒發天倫之樂。
池鷗站在爐竈前面,面對滿屏的食材顯得不知所措,她現在的心情就像剛剛獲得奧斯卡提名,然後又以最佳女主角的身份走向舞臺中央,空虛莫名,難以名狀。她在失落什麽呢?買彩票只賠不賺?對於婚事男友只字不提?喜歡的歐巴又鬧出緋聞?都不是。她機械地剁著紫紅色的圓白菜,客廳音響裏放著鄧麗君的《再見我的愛人》。阿軚的離開讓她的生活轉動起失焦與脫格。
警方從父親那裏得到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加上找不到任何動機,作案嫌疑已被排除。這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後機會,我要履行職責,完成任務,這是我存在的意義。
聽到門鈴,她急忙把火調小,擦著手迫不及待地開了門,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門外出現的不是父親,而是跟她長得壹模壹樣的女人。可怕的女人。
不知為何,池鷗在看到付蘇的第壹眼就產生出壹種不好的感覺,她下意識地想要關門,卻覺得肚臍壹痛,壹支鋼筆已經沒入了壹半。
池鷗被壹腳揣翻在地,付蘇迅速閃進屋內,關門,上鎖。
池鷗抓起茶幾上的水果刀,貓身刺向付蘇的頸動脈。付蘇冷笑著讓開,揪住池鷗順勢帶向防盜門,碰撞聲響徹整個樓梯間。
現在理解了嗎?冒牌貨始終是冒牌貨,軟弱、矯情、虛偽、不自量力,而我不壹樣,沒有痛苦、沒有哭泣、沒有躲藏、沒有猶豫,這些妳永遠也復制不了。
付蘇的話語斷斷續續地傳入池鷗的大腦,血液順著額頭留進眼裏。她看到阿軚手提大刀遠遠地望著自己,便朝那邊爬去。壹道寒光閃過,空氣凝結了,意識也隨之戛然而止。
這壹幕恰好被樓道上的付老漢目睹,瞅見自己“死過壹次”的寶貝女兒像個血人壹樣撲倒在地,他先是歇斯底裏了壹下,跟著放佛被壹桶冷水迎頭潑下,全身冰涼。
他發現兇手還在屋子裏!
從半開的大門上晃動的影子來看,殘害女兒的惡魔此刻就在屋內!付老漢連忙放慢腳步,強壓住想要撲上去將對方碎屍萬段的沖動,像被膠水粘住壹般緩緩挪向門口,生怕打草驚蛇放跑了兇徒。隨即,他瞟到壹小塊爛磚頭默默地立在墻角。
付蘇聞到廚房裏飄來的濃郁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轉身抓住池鷗的兩只腳,把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拖進了屋裏,然後找來拖把動作麻利地清掃完走廊上的血跡,關門進屋時視線忽然壹抖,地板上的白瓷磚瞬間朝臉上貼來,甚至連布滿塵埃的縫隙裏夾雜的微小顆粒都清晰可見,黑紅分明。
黑色顆粒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越來越偏,越來越大,所有的壹切都在變輕、變淡,腦漿在爆發,流瀉、翻騰、遠離。阿軚,讓妳久等了……
阿軚微笑著,手插在褲兜裏,越來越近。
付老漢騎在付蘇癱軟的身子上不斷猛砸,砸得面目全非,砸得手麻腳抽,砸得鮮血淋漓,砸得頭暈眼花。直到手裏的轉頭變成壹坨濕漉漉的泥巴。
廚房的香氣攪動著滿地的血腥,混合出壹縷怪怪的海鮮味,這味道鉆進他的眼中,割在他的心上,瘋狂地擠壓著淚腺,摩擦著心壁,刺激分泌物的排出與毛細血管的迸裂。
池鷗,我的女兒,爹幫妳報仇了……
屋頂上的風像海浪似的推刮著男子掛滿笑意的臉頰,他嘴裏叼著半支香煙,火星上發出明亮的橙紅色光圈。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熒屏,雙手像是著了魔般拼命地跳動,壹根根手指在城市霓虹的映襯下如同倒進油鍋裏活蹦亂跳的鮮蝦。
風變小了,男子熟練地揣起手機,挺直身板正了正隨風而擺的領帶,擡動那雙擦得漆黑烏亮的皮鞋踏著優越的節拍走向天臺的鐵門。
嘎吱壹聲,鐵門輕輕被打開,男子停下腳步,充滿期待地註視著門後走出的女子,她身著壹襲黑裙,美麗,神秘,令人向往。
讓我猜猜,這麽美麗動人的壹定是池鷗小姐。
還真被妳猜中了。池鷗噗嗤壹笑。
我的榮幸。男子優雅地行了壹禮,我想池鷗小姐不僅外表美麗,內心更是浪漫多彩,要不然也不會把初次見面的場所定在屋頂,真是讓人既驚訝又意外呢。
這不算什麽,生活總是充滿意外。池鷗靠向男子,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頭,是我為了這次見面特意準備的,只屬於妳的驚喜。
男子喜笑顏開,表情舒展到最高點時猛然凝固,隨後急轉直下回收拉扯為驚愕之色,同時用高八度的嗓門兒喊道,妳幹、幹什麽?!
池鷗不予理會,眨眼間在男子潔白的襯衫上劃出壹道筆直的紅線,直到那紅線開始變粗變寬,男子木然的臉才像煎雞蛋壹樣有了反應,露出猙獰扭曲的壹面,企圖伸出雙手奪下匕首。
男子感到壹陣天旋地轉,他怎麽也沒料到每日堅持健身的自己會如此輕易地栽在壹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乖乖女手上,他甚至懷疑不知不覺間遭人下了藥,但又覺得不太可能,因為身上除了被捅出幾個血流不止的口子和稍微有點涼以外沒有別的不妥。是的,沒有別的……
妳是殺手嗎?是誰……雇妳來的?
我的家人比什麽都重要,凡參與之人我會壹壹趕盡殺絕,連最後壹絲血肉都片甲不留。
妳在說、說什麽鬼話!妳瘋了……哈哈!妳已經瘋了啊!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化為地獄,無能為力,坐以待斃,我軟弱、矯情、虛偽、不自量力,但是為了我的家人,盡管他們已經不復存在,我不會痛苦、不會哭泣、不會躲藏、不會猶豫,沒有目的,只有使命,這些妳永遠也體會不到,永遠也理解不了。當然,前提是妳還活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來是個家破人亡的可憐蟲!妳家裏人都死了,妳這賤貨下去陪他們啊!妳怎麽還不去死!去呀,去死吧!趕快去……
街道上沒幾個人,所以當路邊那輛奔馳發出炸裂般的巨響時並沒有引起多大轟動,只有寥寥數人驚慌失措地跑來圍觀,紛紛駐足拿出手機拍照,將畫面定格在男子抽象模糊的面孔上。
也許明天的頭條會是《來自星星的失足青年》。
池鷗這樣想著,在扶手處留下壹張寫有兩個人名的白色信紙。風停了,她用匕首壓住紙片,溫潤的刀尖橫在名字上方,滴下壹滴紅色的火漆。
她想了想,又在名字下面加了壹段話,借著月光念過後才滿意地融入夜色裏。
各位親愛的子孫後代們,時間有限,我就直截了當壹點,從現在開始請自求多福,燒香拜佛也好,求神禱告也罷,總之絞盡腦汁拼命祈禱惶惶不安像老鼠壹樣提心吊膽四處躲藏壘墻打洞茍且偷生吧。但是很不幸,非常遺憾地通知您及您的家人,這些小孩子過家家似的花招統統沒用,因為我來了,踏著腐朽的步伐,滿載殺戮與毀滅,為流淌在妳們血液之中的罪行傾盡所有,賭上壹切。我會來到妳的身邊,將妳開腸破肚,我保證。
夜真美,期待我們的偶遇。
?愛妳們的付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