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明鏡說,於曼麗是他的戰友,是他最好的朋友。
明臺知道,其實不只如此。
於曼麗是他的生死搭檔。同生,***死。
兩個人活成壹個,不是親人,不是朋友,不是愛人,是根植於靈魂生長於血肉的羈絆,她是他生命裏的壹部分。
汪曼春用的刑再狠,也比不上他被抽走半條命時的疼。
明臺從槍林彈雨裏逃出來之後,安安靜靜地躲在角落裏,盯著天上明月灑在青石路上的霜冷銀光想了很久,才想到現在只剩下自己壹個人了。
於曼麗死在圍墻腳下。
明臺活了下來。
他是拼了命地想要救她,也真的就想著大不了死在壹塊,同生***死,他沒想過要辜負這個承諾。
可她用刀子割斷了他們之間的約定。
明臺不知道,原來人在極度恐懼的時候,什麽都看得見,什麽都記得清。他記得於曼麗最後看他的眼神,記得於曼麗最後的笑,含著淚的笑容。她眼裏的壹直不減半分的悲哀被壹層淚光泡著,看得不太真切,仿佛她是心滿意足地跌下去,人間悲喜生死無常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她生命的意義便是能為了他去死壹般。
他似乎能聽見於曼麗的聲音,有這麽壹個不顧生死去救她的明臺,什麽黃泉路修羅道,她都不怕。
於曼麗眼裏映著壹個明臺,骨子裏刻著壹個明臺,連魂魄裏也融進了壹個明臺。
她什麽都不怕。
明臺拽回壹根孤零零空蕩蕩的繩子,他忽然明白,生死搭檔,不過是說說而已,他壹直沒有與她壹起生,最後也沒有與她壹起死,由始至終,於曼麗都是獨自壹人。
他冒冒失失地走進她的世界,讓她瞧見壹些星星點點的光亮後,便匆匆忙忙地離開,留她壹個人守著殘光余溫地陪他走了這麽壹路。明臺什麽都知道,卻又裝著什麽都不知道。明臺不敢正視於曼麗的情感,太過沈重的東西,他拿不起來,便只能放任其存在。
槍聲壹直在響,轟得他耳朵嗡嗡亂叫,盡管這樣,明臺還是堅信自己能聽到子彈射進血肉筋骨裏的聲音,低沈短促的聲音,簡簡單單地扼殺了壹條性命,壹條願意與他同生***死的性命。
明臺蜷縮在厚厚的石磚後面,感受到身後的攻擊陡然加強,躲在強光後面的人將所有火力對準了他。
心尖狠狠地在胸口撞了壹下,明臺攥著繩子的手不住地發抖。
屍體是無需花心思對付的,沒有壹個人有閑心去看看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個血窟窿。
後來明臺被綁在76號裏,汪曼春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折磨他,酷刑間歇,神識不清的明臺常想起躺在地裏頭的於曼麗,本來壹個活生生的人如今卻像個破布娃娃壹樣被扔在那裏,蒼白的臉上沾了好些泥土,臟兮兮的。明臺舍不得,連忙伸手幫她拂去。
手輕輕地落在她臉上,便再控制不住力道了。
她的臉太硬太冷,與別的死物,別無二致。
明臺紅了眼睛,手裏用力,可那張臉,還是沒有半分血色。
於曼麗那安安靜靜的乖巧模樣,在冷冰冰的深冬夜裏,硬生生地在明臺心頭落了壹團火烙了個印記,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烤得焦黑的血肉還冒著煙。
疼得很,疼到他刻骨銘心地記了壹輩子。
明臺不是沒有見過毫無生氣的於曼麗,在死囚囚室的墻上,他就見過壹個除了壹副活著的皮囊哪裏都是死了的於曼麗,鬼魅壹般淒涼陰森。
她死了三回,第壹次在妓院,第二次在於家靈堂,最後壹次在明臺眼前。
明臺看得見於曼麗的痛苦,卻只能陪她承受半分,剩下的都是於曼麗壹個人受著。
張揚如明臺,不會懂得壹個生在陰暗裏長在陰暗裏的生命會有多麽卑微的靈魂,連明臺心裏因為她的情感而掀起的波瀾,她都覺得惶恐。她始終覺得自己只配在壹旁看著,看明臺意氣風發,看明臺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說,她不配。
她說,她太貪心。
明臺覺得她傻裏傻氣的,傻得讓人忍不住心裏發酸,難受得緊。
不是的,明臺輕輕搖頭,她不貪心的。
這世上誰都能說自己貪心,就她壹個人不能。
明臺自己心裏就裝著很多人很多事,有家人有愛人有朋友有國有家,可她心裏就只裝了壹個人壹件事,再無他念,哪裏是個貪心的人吶。
有壹段時間明臺常常責怪自己,他在行動之前便察覺到壹點什麽,模糊的,陰暗的,攪得他心緒不寧。如果,如果他足夠聰明,能夠挽回壹二,於曼麗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活下來。
繼續和他出生入死,繼續將他放在心裏淒淒婉婉地笑著。
明臺想著,那樣雖然有遺憾,卻是美好的。
或許哪天,她的心裏擁有足夠的溫暖,擁有足夠的光亮,可以挺直脊梁往前走,頭也不回地向她身後註視著她的明臺揮揮手,瀟灑而去,去為了自己活壹回。
從阿誠手裏接過那張結婚照的時候,不知怎的想起了從街上把於曼麗撿回家的於老板,明臺覺得自己跟那個素未謀面的人或許是有著相同的願望的。
他們都疼惜那個在亂糟糟的世道裏漂如浮萍的可憐人。
無關風月,只是生命對於生命的悲憫。
他們都希望那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壹點也不特別,就做壹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女孩子,與所有同齡人壹樣,可以上學,可以交朋友,可以在春日暖陽下笑得肆無忌憚。
就過著最尋常的生活。
擁有著最尋常的幸福。
明臺想到那樣的於曼麗,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沒發現,他的笑容和於曼麗的很像,極美,卻抹不掉悲戚。
郊外荒草叢生之處,葬著他們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
無墳無碑,無人問津,塵歸塵土歸土,再也找不到壹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