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是《聊齋誌異·辛十四娘》中的主人公。她身為妖異,心比天高,在忍受不自主不美滿的婚姻的同時,盡心盡責地給他人帶去滿足,最後終於脫離了塵俗的苦痛,羽化而登仙。
狐仙花妖等,往往身有特技,蔑視壹切綱常禮教,追求現世生活的幸福美滿,以投生為人作最大心願。她們不屑於壹切封建的精神枷鎖和形體壓迫,只要小施異能,便逢兇化吉。可是辛十四娘的生活和身世,卻受到嚴格的禮教束縛,她完全沒有自主的權利。對貿然前來求婚的馮生,她並無親愛之意,倒是被馮生的輕率莽撞弄得張皇失措,羞怒不安。雖然父母未曾應允馮生的求婚,可是馮生仗著舅祖母的權勢,強娶十四娘。十四娘以弱女子最大的可能進行抗爭: “俯首無語”, “默默而已”,以沈默為抗議。她找到的唯壹能對事件有所緩沖的理由是可憐的: “還以告之父母。” “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 不敢奉命!”她的反抗是在符合綱常禮教的前提下進行的,因此也是軟弱無效的,終於成為馮生之婦。面對命運的安排,十四娘表現出處變不驚的冷靜。她默默地忍受了命運,精心準備下壹份特殊的妝奩——大如甕的撲滿,既無喜亦無怨地與馮生過起了夫妻生活。這時的十四娘對馮生尚有壹線希望,還想與馮生***同走向生活的未來。作為壹個在禮教熏陶之中成長的女子,十四娘恪守為婦之道,當楚公子與馮生過從甚密時,十四娘“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及時勸阻馮生的交友不當。可是馮生不聽勸阻,又當眾侮辱了楚公子,事後悔之不及告訴妻子時,十四娘對馮生的態度起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默然任之,慘然勸之,而頗有怨氣了: “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十四娘是弱女子,但卻不是無主見的女子,在纖弱的外表下,也有壹顆果決堅強的心,面對進取無望又不思謹謙的馮生,她不再寄予希望,而欲自我解脫了。這是需要極大勇氣的。馮生勉強聽勸後,十四娘與之約法三章,杜門謝客,勤儉持家,平安度日。這時的十四娘,已不再是待字閨中的羞澀少女,而是成熟能幹的壹家之主母了。她用自己的智慧、遠見和勤儉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安寧和盈余。可是馮生再因楚公子罪禍,十四娘終於傷透了心: “潸然曰: ‘早知今日矣!’”這時,十四娘去意已決,所有行為都為離開馮生而動作了。她千方百計搭救馮生,時刻與獄中保持聯系,給馮生以慰藉,同時她“托媒媼購良家女”,親手 *** , “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在十四娘的謀劃奔走下,馮生冤獄得以澄清,慶幸感激之時,十四娘終於明白表示了自己決意告別之心: “妾不為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捕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壹人代壹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為君蓄良偶,可從此別。”十四娘壹番話,道盡塵俗炎涼和自己不幸婚姻之苦,又表現了她的善良周全,她並不因自己救了馮生而自恃,甩手壹走了之,而為馮生洗刷了冤屈,選擇了良偶,蓄下了錢財,安頓了生活,問心無愧地仙逝而去。
蒲松齡給我們刻劃辛十四娘這個人物時,是很有發展層次的。剛出場的十四娘天真無邪, “著紅帔,容色娟好”,在父母的寵愛下無憂無慮。然而命運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變化,面對莫測的未來,十四娘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以壹大撲滿為妝奩,留可賴此度日,去可以此遺馮,可見十四娘雖然溫柔順從,卻富遠見,並在心中有壹定之規,不論生活怎樣變化,她的理想不變,並為理想作長期堅忍的等待和抗爭。婚後的生活使十四娘得到了鍛煉,她日益成熟,態度也日益堅決,膽略見識日益增強。在馮生入獄以後,她沈著應付,授計馮生,遣婢入京,覓蓄佳人,安排善後,這已是壹般男子也很難周全的重大策略布署了。值得註意的是這時的十四娘,兩次出現“笑”色,即在婢女歸來和告知馮生真相內幕時。此前的十四娘,或無表情,無“腆然”、 “慘然”、 “潸然”,從未有過笑色,卻在這緊張關頭,因把握了自己,把握了事態而笑。她的笑,是穩操勝券的信心,是勝利成功的喜悅,標誌著十四娘終於從壹個受人驅使擺布的弱女子升華為自主自決,掌握了自己命運的勇敢女性。
耐人尋味的是《聊齋誌異》中多是狐仙鬼女投向人生,向往人間塵世的凡俗生活,而辛十四娘卻反其道而行之。十四娘的性格也與其它狐仙不同,只是壹個在嚴格的禮教下長大的小家碧玉,比起別的朋類她更缺少自由的天地。唯其如此,十四娘對人間塵俗的種種醜惡格外了解:馮生的平庸、郡君的蠻橫、公子的歹毒、府尹的昏聵,以至皇帝的荒淫。十四娘嘗夠了塵世的辛酸苦辣,並在其中磨煉得格外冷靜,細致,精幹,格外善良,勤勉,她雖沒有潑辣地宣稱自己蔑視樊籬枷鎖,卻從本質上與之決裂,終於毅然離去。作者有意描繪了壹個循規蹈矩的形象,並在它的變化發展中反映出作者對現實的批判和理想的追求。十四娘與那些壹心迷戀凡塵世俗的狐女形象在本質上並無二致,後者愛塵世人間,是因為她們可以不受其羈絆,超乎其外大膽任性地生活,她們存在的本身就是對現實的挑戰,因此塵世的壓抑實際上不復存在;而十四娘身上,塵世的種種黑暗醜惡嚴相逼,她便在凡塵以外追尋解脫和自由。因此,兩種不同的向往實出壹轍,兩種迥異的形象也實具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