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壹般的巴黎把置身其中的人變得渺小而脆弱,故事發生在這裏,發生在壹個渺小的人物身上。居伊.羅朗壹直生活在失憶的折磨裏,忘卻的痛苦與對身世的好奇心促使他孜孜不倦地尋訪每位可能揭開他身世之謎的“陌生人”,希求通過他們零碎的講述和舊日的照片、信件拼貼出自己的前半生。
真相的步步來臨伴隨著愈深的失落與恐懼,主人公如同置身於巨大迷宮之中,永遠不知道下壹個答案會將自己帶到何處,不知道它會是驚喜還是悲痛。他不知疲倦地奔走著,經歷舊友的衰老或是離去,看見老屋的荒廢淒涼,壹切的物是人非夾雜著回憶的不確定性,使得哀愁的情緒吞噬人心。這種在黑暗中苦尋的過程讓歷史感與現實感不斷摩擦著,交織著,賦予這個故事深刻而沈重的背景。
“我什麽也不是,這天晚上,我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壹個淡淡身影。”故事的開場便彌漫著壹股無著落的漂泊感。並非是居無定所的困窘,而是主人公腦海裏空白壹片的前半生所帶來的空虛,是他為找尋遺失的自己,壹次次闖入他人生活而又驟然消失的不安全感。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他拼命探尋,因為有壹種情感須由過去來填補,有壹種使得內心安定強大的歸屬感須由回憶成全。未來的確會給人希望,但是,是記憶和身份證明我們活過,真實過,愛過,擁有過,是那些老照片裏青澀的臉龐和過時的衣裳提醒我們曾經的年少輕狂與斑斕夢想。所以,尋找過去猶如壹個人重新來過,帶著壹種生死交關的味道。
莫迪亞諾在自己評價全文時說,他在營造混沌、遊離、奇異的氛圍。這種氛圍體現在零碎而無規則的對話裏,在對景物和色彩模糊的描寫裏,在時間點猝然的跳躍和巨大的時間跨度裏。此外,全文布局像壹個偵探小說,有著傳統意義上神秘事件的建構和逐步發展,但值得壹提的是,莫迪亞諾並沒有為我們揭示謎底,故事在主人公決定前往下壹個地點——暗店街時便戛然而止了,他仍在找尋,可我們已經無從知曉接下來的故事,這樣充滿虛幻和不確定性的結局完全沒有落入傳統偵探小說被壹群富有經驗的讀者提前識破的俗套,被珍妮.尤爾特稱為“純粹反偵探小說”。
的確,閱讀時我從未猜出接下來的故事會是什麽,面對結局時亦手足無措,居伊知道自己究竟經歷過什麽了嗎?他的朋友真的失蹤了嗎?......如同壹個走不出的迷宮,沒有出口也不允許人找到出口,懸而未決的虛幻感在結尾最後壹句話處被無限放大,“黃昏時分,壹個小姑娘和母親從海灘回家。她無緣無故地哭著,她不過想再玩壹會兒。她走遠了,她已經拐過街角。我們的生命不是和這種孩子的悲傷壹樣迅速地消逝在夜色中嗎?”生活的真相就通過這個小女孩的淚水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生活裏發生的壹切都是隨意而沒有緣由的,我們無需問緣由是什麽,也沒有時間這麽做,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把腦中無序而破碎不全的記憶拼湊,在回首過往和尋覓當年自我時仍記起那些扣動心弦的細節和片段,獲得長久的心安與慰藉。
“我們在沙灘上的腳印,只能保留幾秒鐘。”主人公這樣說過。“也許,我們就這樣煙消雲散了,或者,我們只是蒙在車窗玻璃上的水汽,它牢牢地附在上面,用手擦也擦不掉。”主人公也這樣說過。存在感是個很憂傷的字眼,因為我們總會消失在壹些人的世界裏,再遇見另壹些人,我們也總會告別曾經的那個世界,陪著慢慢長大的自己走向新的終點。我們時常不相信自己給時光留下了足夠深的烙印,更是不相信自己給在乎的人們留下定格的身影,可我相信我們總能留下些印痕,或深或淺,卻不可磨滅也無法替代。評論家們說這是動蕩的二戰時期法國作家的尋根之旅,是被二戰陰影籠罩的不安的民族情緒。而我更願意相信,這是作者對自己,對每個人的期待,不要成為生活的局外人,不要忘記過去,忘記初心。
莫迪亞諾曾在另壹本書中說:活著,就是固執地完成壹次回憶。那些被鐫刻在歷史豐碑上的榮光只是極少數人的幸運,他們的姓名與生平被這個世界收藏,不會遺忘。可我們大都只是無名之輩,平凡地出現,又平凡地消失,我們可以沈寂於世,但不該寂寥於心,因為我們來到莽莽塵世間,縱使來去無牽掛,也總得有值得百般回憶的故事。
似水流年是壹個人的壹切,它讓我想起兒時曾奢望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它提醒我,壹次又壹次,不要為了身外之物而失去自我,此壹生,壹定要為自己,好好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