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勵誌哥
“範進中舉”超越時空成為勵誌故事
前壹陣教育部發表聲明:還沒有出臺所謂的高考改革方案。再往前壹陣,有網友揭發某省事業單位面試不公,采用了大量筆試分數很低的幹部子弟,新聞虛實,難以確定。不過,這倒讓我想起壹個名叫範進的人物。為何偏偏想起他?因為,他的命運與考試緊密相連。
上世紀80年代,他通過初三的語文課本走入我們的視野。從此後,不管山崩地裂,抑或和風細雨,範進這個人總是在我們的生活中或隱或現地出現,時而覺得他是周邊人,時而覺得他就是自己。甚至可以說,我們70後對範進的印象,是從羨慕中開始的,因為那是壹個考試可以決定壹生前途的時代。
給範進師兄的壹封信
接觸範進 第壹感覺是羨慕
範進師兄妳好,見信就不如晤了,因為妳是小說裏的人物,我們看得到妳,妳卻看不到我們。清晰地記得那是公元1987年的上半年,我正在念初三,就在那個3月的上午,範師兄妳從課本裏走來了。妳從考場回來,妳的母親已“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於是,妳“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壹步壹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妳的形象很有喜感,妳的命運充滿心酸。然而,妳中了,妳中舉了,那報帖上寫著“捷報貴府老爺範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於是,妳中邪了,多少年的期望和失望,捆綁在壹起,變成壹股邪氣,以爆破的方式發泄出來,讓妳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壹只,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
我敢肯定,那是我們初三94班全體學生聽得最認真的壹堂語文課。語文老師的講解技巧已不重要,她只要照著念就行。我們不按教參上規定的中心思想去理解妳,我們按照壹個忙於應試的初三學生的角度來解讀妳,考上了舉人多好呀,自尊來了,壹向罵妳癩蛤蟆的嶽父叫妳賢婿老爺了;財富來了,壹向視妳如草芥的張鄉紳來送妳房子了,居然有這麽壹種考試制度,能讓壹個老實巴交、毫無公關素質可言的迂夫子從泥土上升到霄漢,說科舉制度黑暗,當時實在感覺不出來。在笑聲中,我想起了當時校園裏所掛的大學招生廣告,我們是流著口水看這些廣告的,不管進了哪壹所,這輩子的飯票就到手了,因為那時的大學是包分配的。從這個角度,我們深深理解妳。
範師兄,我是壹個小縣城的小市民子弟。父母作為知青,因為落實政策才回城工作,他們帶著感恩的心情勤勤懇懇拉車,從不會擡頭找關系。這決定了我的父母給我安排不了工作。於是,我和妳壹樣,前途就全交付給了考試。偏偏那幾年高考錄取率不到10%,當然,比師兄妳那時候的錄取率還是要高壹點。反正,咱哥倆都是在低錄取率下討生活、討前途。實不相瞞,那時候的妳,還真是我的精神偶像,讀書讀得累的時候,我沒有頭懸梁錐刺股,而是拿起那本破舊的初中課本,反復溫習妳的那壹份驚喜,那壹份成就,以此緩解心理壓力。我知道師兄妳的境界不高,知道妳的覺悟很低,但是妳和我們很貼近,妳對我們來說,很真實。
1991年的夏天,壹聲喜雷,我從錄取率幾乎是6%的嚴酷戰爭中勝出了,雖然考的是師院,沒法跟範師兄的舉人相比,但總算有張飯票在手裏了。在此刻,我覺得我們雖然相隔幾百年(按照小說的情況),但我們超越時空如此接近!
了解範進
是南海籍或番禺籍考生
範師兄,我終於進了壹家師院,雖然沒法和北大清華相比,但至少可以無慮地看整版《儒林外史》了,不擔心老師說我看“雜書”了。我終於知道了妳中舉的來龍去脈。原來,在妳中舉前,還有壹個和妳類似的版本:周進。妳們的名字都叫“進”,可妳們壹直到頭發雪白才真正進入舉人、進士的殿堂。妳的恩師周進先生比妳更具有“勵誌”色彩,60多歲還在教私塾,靠著朋友捐錢才有資格進考場,終於中舉,中進士,還翻身做了主人,來到廣東當科舉主考官。
範師兄妳是廣東人,妳這對老書呆子相遇了。在筆試之後,妳們進行了壹場面試。範師兄,妳的面試實在是太狼狽了。因為妳太猥瑣了:“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最後點進壹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壹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候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範師兄,妳怎麽也不買身好西裝參加考試,而且儀態實在丟人,“乞乞縮縮。”換在今天面試,妳死定了!
交卷時,周進老師無意中對妳進行了面試。範師兄妳實在是太老實。問妳年紀,妳居然老老實實說54歲,還不打自招地說檔案上的30歲是假的;妳又不會叫屈或者自吹,問妳為何老是不中秀才,妳就老老實實說自己文字荒謬,不中老爺的意。這樣的面試風度,換在今天早死了壹千回了。然而,這卻大大激發了周進老師的同情心,他細細地看了妳的文章,越讀越有味道,於是,錄妳第壹名。於是,妳從此順利,中舉,中進士。
讀到這裏,我想,那個科舉時代再怎麽黑暗,也還有心存惻隱的主考官。我們今天的面試,為何倒不給那些生性木訥的子弟壹線之明呢?難道只有口舌如簧的人方是人才嗎?三國時那位口吃的將軍鄧艾,他曾親率突擊部隊翻越天險奇襲並消滅蜀國,換在今日,這位奇才早就被第壹輪面試給淘汰了。
範師兄,妳當時真的好懸啦!
縱深認識範進 妳我皆凡人 生在人世間
範師兄,在大學期間,我仗著自己讀了幾本書,開始鄙視妳了。我鄙視妳作為讀書人居然不知道蘇軾是何方神聖,鄙視妳就是那種“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然而,不久之後,我無法鄙視妳了,因為,我變成妳了。
1994年,我分配到湖南中部壹所山村中學。農村是壹片廣闊的天地,我卻沒有大有作為。我們那時候的鄉村男教師處於壹種深深的焦慮當中。農村的孩子是淳樸的,農村的空氣是新鮮的,然而,農村的男教師是娶不到誌同道合的老婆的。那裏的鄉村也有胡屠夫,胡屠夫家裏有女兒。不是我瞧不起屠夫,不是我瞧不起屠夫的女兒,而是文化素質確是我們的壹道鴻溝。我還算幸運,與同校的壹位女老師相愛了,相戀了,差點要結婚了,後來她調到城裏學校去了,走的時候她說:我永遠是妳的。可是1996年壹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去城裏的學校看她,她在別人的懷裏,她把“我永遠是妳的”這句話裏的“永遠”換成“曾經”。哎,現在的女孩,為什麽在愛情方面要搞那麽多“曾經”。當時離我考研只有壹天了。我走到大街上,沒有人可抱,只好抱著電線桿哭,啊,範師兄,此刻,妳的光輝形象如恒星般出現在冬夜的天空,妳告訴我:風雨中那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怕,至少國家還給我們安排了壹場考試。
記得那時節,我們不僅是如此靠近,簡直妳就是我,我就是妳。我成了20世紀末的範進,抓住考研這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拽。工作關系調不到城裏不要緊,女朋友背叛妳不要緊,全世界的人都嘲笑妳都不要緊,還有壹場考試,壹場極其嚴酷全國只招5萬人但出來後很好找工作的考試,壹場能幫我勝利突圍的考試。
範進師兄,我和妳壹樣突圍了。突圍後我絕不嘲笑妳的瘋癲。因為通過那幾年的挫折,我縱深地讀懂了《儒林外史》,它寫的何止是明朝那些事,寫的也是身邊那些事,寫的也是我的那些事。只要功名不死,功名之心就不會死;功名之心不死,世態炎涼就會不死;世態炎涼不死,世人的瘋癲就不會死,因此,《儒林外史》不會死。
範師兄,我知道與妳同在《儒林外史》這本書裏的,也有功名之心已死的高境界牛人。只說杜少卿,有人推薦他去當官,他裝病推卻,在禮教時代,在眾目睽睽下,拉著娘子的手登南京清涼山。杜少卿再發展到《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罵功名是糞土。可妳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我們沒法鄙視功名,因為它能換飯吃,換房子住,何況《儒林外史》也說:“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將相也要住房,神仙也要住廟。所以,70後的我,得拼命參加考試,科舉時代的妳,得拼命讀四書五經。張鄉紳送妳房子,有人送妳田產,說明舉人這個功名還沒泡沫化,含金量高;我研究生畢業後不太費力找到工作,道理和妳壹樣。當今的家長要求孩子讀,我們不提倡,但可以理解。
趣聞:做了富人女婿也要考功名
範師兄啊,妳讀過《玉泉子》這本書嗎?對了,妳是個為考試而讀書的呆子,連蘇軾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這些唐人的筆記。我說壹個這本書裏的故事給妳聽吧。那還是唐朝,有個後生叫趙悰,他比妳幸運,娶了將軍的女兒。然而,這位將軍的涵養不比妳的嶽父胡屠夫高,他發動全家的人鄙視趙生。這壹年春天,軍隊裏看戲,趙悰也帶著老婆壹起去看,因為穿得太寒酸,不得不用壹塊布和其他家屬隔離開來。看到半路,忽然報信:“趙悰同學考取進士啦。”趙生的嶽父馬上命令扯下那塊遮羞布,曬曬他那剛剛考取功名的女婿。被功名熏心的世道,將軍與屠夫是沒區別的。
小結:範進師兄,對於妳,仰視或俯視,妳就在那裏,不古不今;謾罵或贊揚,功名就在那裏,不增不減;公正或嚴酷,考試就在那裏,不悲不喜;嘲笑或贊美,境界就在那裏,不高不低。但我希望,考還是不考,筆試還是面試,公正就在那裏,不動不搖。(文/劉黎平)